生命中的冬至大都在山丹度过,近二十年在北京度过。今岁序冬至,恰在山丹,得知几位本家兄弟叔侄聚集过节,便欣然而至。这是二十年来与众不同的一个冬至。
聚集的地方在距离县城六七公里的一个农家小院。小院由族兄新置,占地百余平方米,干净,整洁,敞亮,环境优雅,视野开阔。周边农田连绵,远山苍狗,古树鹊巢,一览无余。这些景色足以慰藉归乡的思情。晚间十余人欢聚,吃牛娃子饭,猜拳行令,喧慌谝闲,好不热闹。但就是这样的冬至聚会,现在乡间也不多见了。究其原因,是这个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口的迁徙和生存环境、生活方式的骤变,改变了些许乡村原有的味道。
在这样一种氛围中度过家乡的冬至,怎不使我想起那时候山丹冬至之趣、冬至之乐呢?那些留在山丹的有关冬至的记忆,也就像一帧帧册页一样,浮现在眼前。
——其实,这些记忆就是山丹传承千年的文化根脉。
河西走廊的历史非常古老。汉朝之后,这片土地进入中原的视野。这条狭长的地带生活着近三十个民族。这里确实是十里不同乡,五里不同俗。比如河西走廊多数地方冬至有吃饺子的习俗,但山丹和民乐的一些地方吃的却是牛娃子饭。什么叫牛娃子饭、为什么要吃牛娃子饭?就这个问题我咨询过很多人,得到的答案千奇百样,但意思基本一致,就是吃牛娃子饭的根本目的是祈愿风调雨顺,祝福平安吉祥。后来看相关典籍,我觉得牛娃子饭与有些地方的百家饭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借此聚会,大家沟通思想,交流感情,增进友谊。冬至是一个节气,但在山丹,却胜过一个重要节日。
小时候,山丹的冬至是这样度过的:冬至头天晚上,母亲把面和好,用梳子、筷头等,揪下小面蛋做出圆窝形、蚕蛹样、方块、菱状等各种花样,第二天早上煮牛娃子饭。牛娃子饭里面最多和最具特色的,就是用梳子挤出来的“花牛娃子”。花牛娃子两头细、中间粗和牛犊子形似,所以叫牛娃子饭。牛娃子饭的做法是先炒出肉丁,再把土豆丁、豆芽菜等烩在一起,连同花牛娃子一起煮,半小时的功夫,一锅香喷喷的牛娃子饭就做好了。在山丹生活过的人们,无一不说牛娃子饭好吃、真香。牛娃子饭为什么这么好吃这么香呢?我总结原因有二:一是牛娃子饭下锅的肉比平常多,二是牛娃子饭厚实,煮饭的时间长,香气就出来了,所以牛娃子饭吃起来格外爽口。那一碗碗色、香、味俱全的牛娃子饭,永远是山丹人冬至的最爱。
但山丹乡间冬至最热闹、最精彩的场景和最丰富、最生动的内容不是吃牛娃子饭。
山丹冬至最热闹、最精彩的场景在乡下;山丹冬至最丰富、最生动的表情在孩子们的脸上;山丹冬至最值得回味的记忆藏在山丹人的心里;山丹冬至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是嗷牛肚子。
“嗷”在山丹是吵闹和讨要的意思。嗷牛肚子就是到每家每户讨要牛娃子,之后做牛娃子饭大家一起吃。
嗷牛肚子对山丹乡下的孩子们来说,是一个不扣不折的大活动,大项目,或者是一次特大行动。
嗷牛肚子在冬至的头一天晚上。
冬至接近的时候,小孩子从大孩子的口中得知今年冬至在哪里过的信息,于是,就开始摩拳擦掌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冬至来临的时候,孩子们早就准备好了嗷牛肚子所需的器械,比如哨子等能制造出声音的工具。我参与冬至嗷牛肚子最早大约是六七岁那年。冬至头天晚上,我们在一伙大孩子的带领下,集中在一起,擂着鼓,喊着号子,浩浩荡荡在村里挨家挨户的嗷牛肚子。有一个孩子敲打着一张铁锨头,还有一个孩子找来了一个废弃的洗脸盆,声音就有些刺耳。牛娃子搓起来费时费力,所以大多数人家要么给一碗面粉,要么给一碗小麦,有的人家也给清油和蔬菜、肉等等。
我们是五队。五队在嗷牛肚子方面实力最强,因为有几个牛高马大的大小伙“领导”和组织。记得那晚我们和四队嗷牛肚子的人马相遇了,仗着实力,我们队伍里有人喊“把四队的牛娃子没收了,让他们喝凉水去”。大人们一张罗,小孩子就当真了,嚷嚷着要没收人家的牛娃子。我们村有五个队,一、二队以王姓为主,三、四、五队基本是周氏家族队,不是兄弟就是叔侄,哈哈一笑,插科打诨一阵儿就过去了。
那晚的战果非常辉煌,我们嗷了一口袋小麦和半口袋面粉,还有清油、羊肉、土豆等。那夜在村子东头一户人家吃牛娃子。因为人多,开饭的时候都快半夜了。我们小孩子是没有资格上炕的,地下也站满了,我们就在院子里蹲着或者站着吃饭。隆冬的夜,星星泛着寒光,干冷干冷的,但我们玩得开心,吃得热气腾腾。
在山丹乡间,冬至嗷牛肚子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情。有些人家还刻意要求在房前屋后大声嗷一阵子,说这样可以活地脉。这样的活动我参与过大约七八次或者更多。记忆中,还是那次的规模最大。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孩子五六岁的时候,我和村里几个同龄人还临时搭建了一个班子,带着七八个小孩嗷了一次牛肚子。再后来,我孩子十一二岁的时候,几个小屁孩和其他人闹掰了,就自己组织了一支队伍,还嗷过几次牛肚子。略有不同的是,那时候嗷牛肚子的形式已经大变,他们把嗷来的小麦卖给村里的生意人,买了小吃。还有一次,收粮食的生意人给的价格太低,他们几个小孩子把粮食卖给了我二叔,每人分得一两块钱。内容变了,但形式没变,孩子们的乐趣依旧。而现在,就连这个形式也已不复存在了。
城镇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但留住乡土中国永远是振兴乡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在这个浩浩荡荡进程中,多么希望一些传统习俗能够一直保留和保存下去。就像锄禾日当午,就像打麦场和镰刀,就像二牛抬杠,就像冬至里山丹嗷牛肚子的情形,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一百年、一千年之后,依旧能够沿着这条民俗的脉络,寻找到华夏民族最原始的文化根本。
山丹冬至嗷牛肚子吃牛娃子饭,是太多人的回味与记忆……
2021/12/23
原载《张掖日报》2022/1/7
作者简介:周步,甘肃山丹人。作家,诗人。写作题材以西部历史散文居多。作品获第二届沂蒙精神文学奖、张之洞文学奖等国内三十多个奖项。作品入编多个文学选本。多部作品被拍摄成电视散文等在电视台、广播电台朗诵播出。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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