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澈诗集《方寸之间》:“五五诗体”十首选读
来源:方寸之间 | 作者:詹澈 | 发布时间: 2023-09-20 | 586 次浏览 | 分享到:




导读:2023年9月19日上午9点,“大地亲情”两岸诗歌分享研讨会暨詹澈诗集《方寸之地》新书发布会在北京京师书院(辅仁大学院内)举办,与会嘉宾、诗人、作家、专家、学者、北京师范大学两岸师生五十余人参加了会议。从诗集《方寸之地》摘录十首,以飨读者。


詹澈“五五诗体”十首


方寸之地


已逝的父亲又在西瓜园四周堆栈石头

彷彿要筑一个城,他的名字

詹茂城,茂盛的野草徒长着已老的记忆

夕阳下他弯腰的影子,像一个未死的问号

被一个个石头埋进初临的夜色


一个个石头,都是山谷里山掉落的臼牙

在西瓜园周围叠成凹凸似的城垛

夜色里像远方山脉被月光凿刻的牙槽

这城垛的围城,曾经是风沙刺眼时

含着泪水的,我诗的梦土与堡垒


西瓜寮铁皮屋顶再盖上带青的刈芒

像我刚当完兵刚长出来钢涩的头发

那时我向父亲做一个敬礼的姿势

向他承诺忘记写诗的梦想,与一次恋情

做一个敬业的上班族,耕地的逃兵


他筑的小小的城,我曾经的梦土

如今是俯首写诗时,书桌上的方寸之地

周围堆栈的书,如凹凸有序青砖的城堞

诗经与史记,露出春秋的黄页与赭红的墙

插在笔筒里的锄犁,犹有磨擦泥土的声音:


「你忘记了你的承诺,你还没有忘记梦想」

父亲的声音彷彿还在西瓜寮里吃铁盒便当时

筷子扒饭叮叮当当急促的声音,那时我们俯首

在木头钉的饭桌,一块发着饭香与阳光的方寸之地

如我深夜的书桌有光,他在那边看着应已能谅解


不识字诗


母亲在病床上喃喃自语,弥留的眼神

睨着晞弱的月色,在窗玻璃外

逐渐模糊的夜空,彷彿有流星划过

那是贴写在窗上的一行诗

一行试图抵挡死神的诗签符咒


「无路用的……」母亲呢喃着断续的断句;

「无路用的符,的诗……」不识字的母亲

第一次说出诗这个字,音和死接近

含泪握住她的手,点头,再摇头

她是一个不识字的诗人,一个旁观者


一个警示者,一个呢喃自语者;

「早去早转世,早去早好命……」

她一面用菜刀割着鸡的脖子一面呢喃

为一次死亡唸着祷词,今晨

鸡还忠诚准时的啼唤黎明―这叫醒者


童年的天空,满布著文字

「云与星星都是字,会动的与会亮的」

母亲在床边呢喃催眠,记忆在梦中长大

「野草,都是药……」,她是不识字的

鲁迅故乡的农妇,她是被传言送出去的养女


是逃跑的童养媳,她是我不是文字的诗

诗是诗人的养女,诗人是诗的童养媳

我在母亲的骨灰罈前喃喃自语;

不是无用的……不会是无用的……

云与星星,都是会动的与会亮的诗


盘缠一枝草


一枝草会绊倒人,一枝草有一点露

想着父辈传下来的叮咛

走在不知名的山路上

竟然真被一枝草盘缠绊倒了

不知名的草还开着紫色小花


惊愕跌倒的人,也要能坐着看花

看它努力伸向路边,抬头睁眼

以青涩的声音,提早告知春天的讯息

在山樱花之前,在杜鹃花之前

以惊喜的方式告知我,它是清醒的


它是清醒的,经过寒冬,或野火烧过

再生,再承受整个夜空星光的浇洒

吸足大地惊蛰前的胎气

在叶尖凝注出一滴晶莹透亮的露水

滴落时如山寺一记钟响撞击额头


我是清醒的,感谢这不知名的小草

以一枝草卑微的力量,让我在爬起来时

还能看见身后凌乱的脚印与尘埃

提醒不断匆匆赶路的我,坐下来休息

看它已努力学会开出苦楝树一样的紫色小花


似一条青筋,在大地奔腾血液

它就是我早已淡忘的,鲁迅的野草

我刚抛弃面对风车决斗的长矛

它绊倒我,提醒我必须再捡起武器

用一枝草的坚靭书写野草似的文字


啼哭的欢笑

——贺卑南族裔外甥孙陈宥安二○二二年除夕满月


以一声嘹亮的啼哭

以人类共同的频率

以地球运转日夜的力量

把一年来疫情的不快与不净

推给太平洋的海风与阳光


除夕夜,鞭炮声如星光灿烂庆贺你满月

提早感知春天到来的迎春花与山茶花

开在通往南王山与都兰山的山路上

牛筋草与铁线草,台风草与含羞草

在时钟草的指针里也知道春天来了


你外祖母的父亲兴建闽南风格的土地庙前

一大片刚翻新土插新秧的稻田

有汉族卑南族阿美族人共同耕作的粮食

他们的秧苗都以相同距离排列有序

在水面的镜光里彼此尊重


附近的猫山,像猫刚从寒冬里甦醒

山下的卑南溪,是一条交易的界线

卑南溪转弯处,你的祖父母的祖父母们

以小米和猎物在这里与阿美族人交换鱼和稻米

贝壳是钱币,槟榔与山猪牙是信物


卑南溪上游红叶谷,红的像燃烧的山,那年

你的祖父的祖父们与布农族化解了二百年仇恨

这些族史与历史,在你的血液里

因一声嘹亮的啼哭,伴随众人欢笑

齐力把一年的疫情推向太平洋的海风与阳光


酒喝太平洋


从海岸线回看层叠山脉,已似海浪

在还没有醉成海浪的时候

在中华版图最东边东台湾看太平洋

喝着海风吹过小米酿成的小米酒

微甜中有汗渍盐味,有说不清的香


因为海风,醉了又醒,醒后又醉

从最东边的第一道晨曦前开始喝

喝海洋似的喝,喝海洋的歌

要唱到再看见隔天的第一道晨曦

因为阿美族的朋友娶了卑南族的老婆


喝海洋哟,喝―海―洋―喝海洋的歌声

把海岸的海浪唱成山峰的层浪

把山峰的叠浪唱成海岸的浪花

槟榔树密密麻麻随风摇摆

手叉手连着舞蹈也似海浪随风摇晃


三仙台醉了醉到八仙洞,传说的

醉八仙中的诗人,跟着喝海洋

醉眼也能看见世界上最长的一条线

从海岸线看见这世界的尽头

喝海洋,不怕陷阱与栅栏,喝,海洋


海样多的咸与苦,都被酒气蒸发向天

什么时候醉成海浪,甚么时候醒成青山

小米酒的甜诱人醉了三天

因为太平洋的风一直吹,一直喝

喝海洋,心就像海洋上遍洒了阳光


寓居家猫


在夜色与路灯间流浪的母猫

没有选择的,将她生在废弃的车底下

公猫像车主一样不知是谁不知去向

她的叫声像婴儿啼哭,细长嘹亮

从连夜寒雨中刺进书房窗缝


逐渐凄厉与哀戚,却柔软有力

刺进想尘封与抵抗的耳膜,刺进心窝

母猫看她被抱进我的家门就低头离开

从此相忘于江湖,缘来缘又去,不用牵挂

这寓居的家猫,常躬背看我俯身写诗


偶而伸脚踏到计算机键盘,影幕里也有一行

自信而翘起的诗,像她的尾巴

白天用日蚀的眼珠瞇睨门缝

夜晚用满月的眼框映照窗外

用雪一样轻的脚步走在阳台的雾里


月光雕刻身影如斑纹虎豹,俯身吃草

结扎并系上颈圈,蜷缩在沙发是一坨泥

看见老鼠与蟑螂,已忘记要伸出利爪

也失去大声叫春的本能与记忆

在无形牢房里一只没有翅膀的猫头鹰


只会在戏耍中抓伤我的手臂,条条伤痕

像被刺青,一个刚走出地狱的诗人

还在流动的人生,沾粘尘埃与腥羶

被她婴儿一样的哭声,以一行诗的力道

撞进家门,将心中的利爪收敛为莲花


海里都是泪水

——悼台铁四○八次太鲁阁号火车事故去世的台东


乡亲

海里都是泪水

太平洋的风一直吹

一直呼唤你们的名字

不要忘记回家的路,走山线


记得池上的稻田和油菜花

地震在蠢动,台风还没来

故乡龟裂的农田渴望雨水

天空的眼睛布满血丝

海里都是泪水


哭倒的母亲,跪下的海浪

当我唱着那首太平洋的风

一直吹―在清明的路上

听见那一长串撞击隧道的轰响

轰然贯穿脊骨贯穿脑门


这愤怒的子弹,必射向复辟的贪腐

隧道口深邃如人性的黑洞

断崖山壁似血迹赭红的墓碑

缠绵的海岸线啊,是牵魂的白索

不要忘记回家的路,不要回头


天空哭红了眼睛,海里都是泪水

这债,留给我们一节一节的去清算

你们就安心的走吧,是冤魂不是孤魂

每年清明,乡亲都会路过祭悼

以太平洋的风,以跪拜的海浪

以海水一样咸的泪水


苦楝花


苦楝花的苦,无意与春天争什么

苦到无苦处,香味也引来群蜂嗡嗡采蜜

紫色花苦恋着谁,还给人间淡淡的清香

孤单的从河岸岩石夹缝茁长,从童年

坐着放牛的地方,一直遥望河对岸


在寒冬俯视河里黛色的倒影

忍住落叶落尽的孤独与苍凉

龟裂的树干,是虎斑似龙鳞

枯秃的树枝,想撑起暗云的天空

天空绷紧脸色,忍尽枯裂冷冽


只为等它吐出紫藤花样淡淡的紫色花

散发出桂花般淡淡的香味

小紫花如繁星点缀在初春的河面

流水流不走的香气,徘徊着

像一个思念的人,总是踯躅在不远处


几个春秋了,只为在苦里闻香

如土地庙旁的寡母,拈香跪拜,再苦

也要让孤儿成材,从庙口走出村口

苦笑着自己的不成材

可再苦,也能让蜜蜂闻香嗡嗡来采蜜


而苦心也能容蝼蚁,夏季雨前

也停过凄厉嘶叫的蝉,那徒劳的高音

把未老的白发猛力往上拔,想穿刺烈日

蝉声往下沉,把苦楝树推远,催老

中年的苦楝树,还苦恋着童年的我


相思树


这异乡的山路也有五月雪六月金

五月雪白的油桐花还藏着寒意

相思树已烂漫整座山金黄的香气

清明祭祖刚砍除的五节芒

已冒新芽向端午那边召唤


很久没见过的炊烟,默默弯弯的

升起晚餐的颜色,与饭香的气味

走在这故乡似的山路,从清明向端午

发丝总会沾满相思树花,金黄金黄的

烫着发下半红的思想,半白的相思


记忆,如百年相思树年轮扩散的涟漪―

记得父亲在火碳窑说相思树烧的碳最好

香气不烟不燻不泪,活时吸碳多烧后含碳密

烧成灰,香味还留藏在土里

―像母亲临终前紧握的手温


母亲的骨瓮里放的木碳,就是父亲特别交代

用十年以上的相思树烧的,它的温度

还在骨瓮的表面发着微润的光

而荒废的碳窑,已像古老的圆冢

或似会闪着萤火的已镂空的寺钟


有时思想会像相思树在窑里火烈燃烧

有时会烧成爱情相思至死的灰烬

有时要烧成遗爱人间干净又结实的木碳

被烧尽的年轮,会烧进亲情的骨髓

当走在清明的路上,发丝沾满相思树细密的黄花


锯齿下的呻吟


那声音在夜里遥荡几百公里―

摆荡三十年,翻越几重山

似睡梦中翻一个身,那声音惊醒

只是一声嘹亮的鸡啼,箭一样刺破了

窗纸上母亲水印似的逐渐淡化的身影


那声音还在刺眼的晨曦中,如透明的游丝

系着童年,蹲在牛棚边,影子像一只小狗

看着母亲用菜刀在那只公鸡脖子上一划

血丝像针一样细,溅射在地上

她把鸡脖子扭进翅膀把鸡甩在一边


鸡在挣扎抖动,喉咙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母亲蹲在旁边呢喃着(不知谁教的)祷词:

「早去早出世,无来也无去,去了就好命」

她的呢喃(已逝的)它的呻吟,如游丝,如箭

穿梭三十年好几百公里的夜路,抵达我的梦境


在另一边,父亲用长锯子锯着一棵榉木

榉木呻吟着吐出白黄白黄木屑的血

母亲走过来伸手抓起木屑盖在那滩鸡血上

白黄木屑慢慢渗透出黑色斑块

梦境中走过一片破碎的云层,破碎的意识;


电视上又选举了,两个党争吵至午夜场的割喉战

刀刀见骨,再用锯齿,割喉割到断

血泪已干枯,还想以唾沫浇熄彼此失火的家宅

母亲,我曾经走过那片战场,但一直听不见

也已逝的父亲的叮咛,我已是战场边观望的过河卒子


      编辑:陈彩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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