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雅的故乡

雷从俊

颍河拢起温馨的臂弯，龙湖睁开清亮的眼眸。豫东大平原坦荡无垠，比日子还稠密的庄稼簇拥着年年的收成，故乡淮阳在历史与现实中静静地伫立。

这生我养我的地方，从小到大我是那样熟悉。故乡人祖祖辈辈比邻而居，安宁而淡远地生活着。父老乡亲们多是肤色黝黑，眉宇间有阳光穿行，言语中透着些许温暖。我一直以为，故乡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都颇具泥土的质感，朴实而真纯。但是，当我步入行伍，操着流利的普通话走过许多陌生的地方；当我和天南地北的战友们聊起各自的乡思，我蓦然发现其貌不扬的故乡竟然是优雅的！而且，千般的优雅就渗透在肌理间，出入于生命的呼吸。这不经意的发现，使豫东平原那些久违的生活场景在我心中千百次复活了……

村后的槐树林边，老太太在找自家的山羊，逢人就问：“你看到俺家的羊吗？黑的，一锭墨哩黑！”被问的人即使没看见，也会热情地说：“你再问问旁边，是不是谁帮你经贵起来了！”如今，小树林越长越密，那找羊的老太太早已作古，而那只“一锭墨”的羊儿，却时常作为一种美学符号，在我脑际奔跑。

庄稼地里，有孩童汲水而来，慰问正在挥汗如雨的父母。别人家会一边“啧啧”称叹，一边说：“这孩子，都济事了！”汲水的孩子转眼长大，或许也唱着思乡的歌子去远方寻找未来。这些年，当我为一些无效的努力灰心丧气，并顺口说出“无济于事”这个成语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济事”的孩子。想必现在无论于家于国，他都更“济事”了吧！

故乡有凑“饭场”的习俗。吃饭时端盘子携碗，到开阔地或比较适宜的地方凑在一起。在饭场里，大人们谈庄稼、聊家事，也常憧憬孩子的前途。张家说：“你那孩子是块当兵的好料，从小就长得跟小武官样儿。”李家附和着，“长大了就送部队去！哎，你那孩子赶明儿有大出息，可文秘啦，学习也用功！”若干年过去，当我在军中从事着文秘工作，时常想起李家那非常“文秘”的孩子，彬彬有礼、言不声高、事事周详的样子让人觉得那么妥帖。多次随解放军军乐团执行外事司礼任务，见过许多国家的武官，那由内而外的威仪与自信，每每让我想起少年的伙伴。

农闲时节，村头巷尾会有三五成群的人们在“讲古”。通常是后生们围坐在周边，年长者娓娓道来，从伏羲抟土造人，到孔圣人周游列国，再到王莽赶刘秀、包公下陈州、岳飞抗金，无论是神话传说、野史轶闻还是历史掌故，无不精妙动人。抑或是有些故事令某个后生笑态失常，定然会有人打趣道：“看你笑得，笏板子牙露出来了！”想必是长者听到这话，觉得这比喻因过于形象而稍有不逊，连忙说：“哎，这不显好，不显好，听古啦！”于是，又继续古往今来。

三十多年前，作为豫东大平原小小的子民，我也许就是老太太找羊时问到的那个人，也许就是汲水慰亲的孩子，也许曾在“饭场”里被人一语成谶地谈论过，也许在老人们“讲古”时非常超前地玩过“穿越”。诗人说“故乡/如果说我爱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你？”而我却说，故乡，正是因为常常在时空的距离上凝望你，常常邂逅来自于你的种种惊喜，常常在风靡一时的影视作品中听到你的方言土语被人奉为“口头禅”津津乐道，我才真正地了解你，才更加洞彻肺腑地爱着你。是啊，那斯文融于血脉的不偏执、不狭隘、不轻贱、不做作的思想情感和举止言谈，不正汩汩地发源着我们所谓的优雅吗！

我越来越确信，故乡是优雅的。这种优雅，不是“掉书袋子”式的夺席谈经——虽然乡亲们那么在乎“忠厚传家远、诗书济世长”的优良传承；这种优雅，和文凭、职称和级别关联不大，甚至与贫富和GDP毫无干系——虽然乡亲们那么热切地崇尚科学文化，那么辛勤地创造财富。故乡的优雅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浸润，是那种古朴而又现代、端庄而又毓秀的感觉，是那种被人称赞为“有学问”反倒会脸红心跳的自省与自知，甚至只表现为对粗俗的自然排斥。

“河南是一支摊开的右掌/豫东是拇指以下肥厚的脂肪”。年少时读到这句子，我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因为不解而记住了它。现在看来，“肥厚”非但指故乡那随处可耕的沃壤和品类繁多的物产，大概更多寓意她丰盈的文化积淀。试想，倘若不曾有人舞文弄墨，那闲走于乡间的黑黑的山羊岂不少了“一锭墨”的妙喻；倘若缺少文化的滋养，那些散发着智慧呈示着心性的故事、语言与形象，又怎么能从乡亲们口中逶迤而出；倘若不是文化的基因播进泥土，又怎能有一袭优雅融入骨血呢？

故乡，在果香弥漫的季节，我们互相思念着。你的质朴之美，让我看到祖国幅员辽阔的土地上那些与你同行的城乡村寨。你那联接着历史细节、牵系着无数个明天的文化传承，伸展着我和战友们自信的根须。想起你，就仿佛听到一个个声音在大地深处萌动。我知道，那是游子们回归的步履，那是你以优雅的步态踏歌远行。

作者简介

雷从俊，河南淮阳人，现居北京。毕业于解放军长沙政治学院、解放军艺术学院、国防大学军事文化学院，艺术硕士。作品见于中央电视台“电视诗歌散文”栏目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世界军事》《辽宁青年》等报刊，入选多部文集，著有诗集、报告文学集、散文集4部，获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长征文艺奖、国风文学奖等数十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