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 野 菜
浦相琴(安徽)
常言道:“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在五六十年代的农村孩子来说,七八岁时用我们父辈的话说就是“小大人了”做家务,带弟妹,放牛挖野菜,力所能及的活都是我们星期天及放学后必做之事。
挖野菜就是我们乐此不疲的一件事,什么野菜什么时候生长,什么口味,能不能吃,从小耳濡目染,烂熟于心,小伙伴们个个门清。
那个年代挖野菜可不是像现在的人们是为了改善口味,我们是为了用野菜充饥。那时农村几乎家家都缺口粮,孩子多的家庭日子就更艰难。一般挖回来的野菜洗净剁碎后加入少许米或面做成野菜饭,野菜粑粑,野菜糊糊。虽然说家家户户都分点自留地,但也只是有限地种点时令蔬菜,杯水车薪,所以野菜在当时可谓起到了宜菜宜食的作用。
我们挖野菜的时间除了星期天,几乎都是在傍晚放学后,回到家放下书包,约上三五个小伙伴,迎着如血的残阳连走带跑地挎着竹篮带着小铲奔向田间地头。
傍晚的天空有一种明丽的蓝色,大地在夕阳的照射下,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余晖斜射在田地上,闪着夺目的光彩。阵阵春风吹动着绿油油的麦苗频频点头,似乎在向我们打着招呼“你们来啦,欢迎”!
初春的麦田有一种叫面条菜的野菜,长得与麦苗相似,在麦田里大量吸取土地营养,生长非常茂盛,影响麦苗的生长,人们视它为麦田里的杂草,所以大人们如果看到我们在麦田里挖面条菜不但不会骂我们踩着麦苗,反而还会叮嘱我们多挖点,挖干净。再者据老人说此时的麦苗越踩越旺盛。
挖面条菜不像挖别的野菜,挖别的野菜要挎着个篮子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各个田埂上到处乱窜寻找着。而面条菜因大都生长在麦田里,所以我们只要找准一块麦田不费劲的就能挖满一竹篮。挖回家后去掉根部留下嫩叶,清洗干净,擀点手擀面,等面条半熟时加入面条菜,吃得我们连清汤都一扫而光。
我们挖野菜分为两种,一种是挖人吃的,一种名曰打猪草即挖回来喂牲畜的。人吃的就会专找同一种野菜挖,因其味各异。而打猪草喂牲畜就无所谓了,见菜就挖,见草就割。
那个年代,一般春节过后,许多人家少有的存粮不足以满足一家人的口粮需求,而农田里的粮食又处于生长期,此时俗称青黄不接之时。但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各种野菜却悄然破土而出,吐出鲜嫩的叶芽,仿佛知道此刻人们度日的艰难,于是除了我们这些孩子,处于农闲季节的成人们也纷纷挖起了野菜。
我记忆中春季挖得最多的就是现如今被称之为舌尖上的美食一蒿子粑粑,所谓一月茵陈,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说的就是蒿子,蒿子分为三种,分别是白蒿又称大叶蒿,其叶子正面深绿色,反面发白,叶子较大,叶子断裂时像莲藕似的带有丝,再就是冷蒿,艾蒿。艾蒿即人们所熟悉的艾草叶,三种蒿子均可食用。我们挖的主要是白蒿,在它们刚冒出嫩叶时采回来洗净放入石���中捣烂加入面粉或糯米粉做成粑粑,大灶锅中放入水,将翠色欲流的粑粑贴在锅的周围,等到煮熟揭开锅盖的一刹那,一股清香扑鼻而来令人垂涎延欲滴。
野菜据载约百十种之多,但我们熟悉的经常挖的也就十几种,如荠菜,灰灰菜,马兰头,马齿苋,草头,野胡萝卜缨子等等。野菜属于一年生植物,真正原生态野菜过季就枯萎,想要采釆必须等到来年春天。
随着挖野菜的人越来越多,僧多粥少,野菜越挖越少,于是我决定还是去外婆家村子边的山上挖一种叫野胡萝卜缨子的野菜,尽管它不像自留地里种的能长又圆又又大的胡萝卜,但嫩嫩的缨苗挖回来煮成菜饭一样能吃饱肚子。
记得有次我从山上挖回来的萝卜缨子,母亲就将其洗净切碎与少许米一起放入锅里,等烧到米半生不熟时就用锅铲将野胡萝卜缨子和米粒扒拉的分开,形成了半边沾有少许米粒的菜和半边沾有少许菜的米粒,白绿分明。饭熟了母亲就将沾有少许菜的米饭盛给两个弟弟吃,而将沾有少许饭粒的萝卜缨子盛到我和她自己的碗里。毕竟我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当看到自己碗里几乎全是野萝卜缨子,又看看两个弟弟碗里的白米饭,不满而无地的对母亲说::“再也不去挖了,挖回来就给我吃”。母亲用湿润的眼神怜地的看着我::“你是姐姐,弟弟们小,你就吃点亏。”手心手背都是肉,作为母亲何尝不想想让自己的儿女都能吃上白米饭,然而当时那个年代的生活就是如此。
去外婆家附近山上挖野菜,因路程的原因,一般我都选择星期天才去。
一雨后天晴睛的星期天,清晨我从睡梦中醒来,迅速穿好衣服推开院门,一阵清爽的气息迎面扑来,太阳从东边的天际渐渐地探出脑袋,像羞涩色的少女怯生生的。然而一会她又像个顽皮的小男孩一下子跳出了地平线,顿时大地像披了一层闪着金光的纱衣,世间万物也都活跃起来了。
此时村子里充斥着嘎嘎的鸭叫声,咯咯咯的鸡鸣声及哞哞的牛叫声,不时还传出隔壁奶奶训斥睡懒觉孙子并叫他起床的呟喝声。
那个年代生活虽然艰难,但人们自由自在,无拘无地的开始着每一周而复始始的生活。
农村那时生产队要出早工,人们早上早早要去农田干两三个小时时的活才收工吃早饭,为了不影响孩子们吃早饭上学,家长们一般都会在出早工前将早饭烧好焐在锅里。
母亲也是如此。我见大灶上锅里的米汤在灶膛柴火余温的作用下顶着木制锅盖扑哧扑哧地往四周喷溢着,知道母亲只是将稀饭烧开后就出工去了,此时的稀饭还只是米是米,汤是汤,只有让柴火余温慢慢地将其熬成黏稠状才能吃。
为了能早点赶到山里,我叫醒熟睡中的大弟,交代他照顾好小弟,等稀饭熬好了再吃。自己空着肚子,挎着用于装野菜的竹篮走向去外婆家的田间小路。
由于昨天下了雨,羊肠田埂有些湿滑,如果覆盖有草皮那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光脚走惯了田间小路的孩子们来说驾轻就熟,但那时农村家家都是烧柴火灶,因此田间地头的田埂像剃光了头似的各种柴草被清扫一空,所以走在这种光秃秃的田埂上稍微快点就可能滑倒,只能小心翼翼地慢点走。
外婆家的村子离我家大约几公里路程,途中经过四个村庄,还要拐过一截山路,那时我们这些十来岁孩子独立性都很强,生活虽然贫困,但社会治安良好,人们甚至夜不闭户,因此父母对于我们的出行安心落意。
走了大约一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外婆家,外婆见到了我就知道了我的来意,慈爱地问道:“早饭没吃吧!”刚才由于急着赶路没觉得饥饿,听外婆这么一问此时才觉得饥肠辘辘,
外婆没等我回答就径直走到灶台前揭开锅盖拿出一块掺着野菜的面粑粑放到我手里说:“早上烙的还热乎着,赶紧吃。”我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真香啊!
也许是吃得太猛了,一下噎住了,外婆一边拍打着我的后背一边说道:“慢点,没人跟你抢”。随后用葫芦瓢从水缸里舀点水递给我“喝点水就不噎了”,就着水我三口二口地将野菜粑粑送进了肚子里,抺了抹嘴对外婆说我上山去了,说完挎起篮子就要出门,外婆叫住了我,又从锅里拿出剩下的一块粑粑塞到我手里“饿的时候吃”。“哦”我答应一声,转身出门就往山里跑,身后传来了外婆的叮嘱声:“挖多挖少早点下山,别跑太远了。”“知道了”。我头也不回地回应着外婆。
后来我才知道,那野菜粑粑是外婆早上给外公和舅舅舅妈他们烙的带到山里干活当午餐吃的。外公见外婆一口没吃就特意留下一些给外婆,而外婆还是没舍得吃又全给了我。
这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无私奉献的亲情,沐浴在这亲情里,我感受到亲人的温暖与爱。时至今日,这种温暖与爱依旧在我的记忆中保存得完好无缺。
如今各种美食琳琅满目,而我却再也吃不出当年外婆烙的野菜粑粑的滋味了。
如今外婆离开我三十多年了,每每想起悲不自胜,潸然泪下。
那个年代,人们都处于饥不果腹的状态,山里的野菜同样也有人挖,所以等我跑到山上时,早已有不少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挖了,走近一看,发现他们大都是我认识的外婆家村里的小伙伴,也有不认识的,应该是附近别的村子的。认识的都纷纷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我也兴奋地回应着他们。
我从小是在外婆家出生并长大的,因外婆就母亲和舅舅两个孩子,在我出生时舅舅还没成家,我的父亲又常年在外地工作,于是外婆就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因此外婆家村里的孩子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玩伴。
“小琴,到这儿来,这儿野胡萝卜缨子多”。当我低着头正寻找着地上的萝卜缨子时,从不远处传来了喊我的声音,我扭头顺着声音望去,只见我的小姨(小姨比我稍大些,是我母亲的堂妹)正在向我招手,于是我提起篮子向小姨跑去。果然小姨所处的地方有着许多一簇一簇的野胡萝卜缨子,小姨的篮子已经挖得快满了,估计他们早上很早就上山了。
“快挖”小姨一边招呼着我,一边快速地用小铲子像犁地似的左右挖着,不时地还扭头看看不远处别的孩子,仿佛人家马上就要过来跟她抢似的。
山上的野菜就数这种野胡萝卜缨子长得多且茂盛,它们刚长出时像伞样趴在地上,此时最嫩,是采挖的最佳时期,等到开花结果形成像拳头似的形状就成杂草了,人们又会将它们当柴草收割了,它可谓是竭尽全力了。
野胡萝卜缨子每一个花瓣里都含有成百上千个种子,这或许就是它们繁殖特多的原因吧!
据载野胡萝卜缨子的药用价值也很高,润肠通便,润肺止咳,促进胃肠蠕动等,但当时对于我们来说只知道挖回去能吃饱不挨饿。
现如今山上的野胡萝卜缨子依旧旺盛地生长着,只是无论是鲜嫩时还是老成了杂草都很少有人问津了,但一年又一年它们仍然循环往复地生长,枯萎,再生长。
小姨将她挖的萝卜缨子一股脑儿全放入了我的竹篮里,随后边挖边和我聊着:“回家路挺远的,一篮子菜很重,能移动吗?”“没事提累了我就歇一下,原来都是这样提回家的,小姨,你挖的别再给我了,我自己挖。”见小姨一直往我篮子里放,我有点过意不去了。”“我来得早,已经挖不少了,再说我家离得近,随时都可以再上山挖,帮你挖差不多我们一起下山,你早点回家。”小姨坚持着帮我挖。
不知不觉到了晌午,小伙伴们个个都满载而归,几个认识的小伙伴相聚来到我和小姨跟前,大家欢快地有说有笑,有个叫小华的提议说“我们挖点鸡拐(音)吃吧!”“好!”听她这么一说,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齐声赞同,于是,大家各自拿着小铲子分别寻找起来。
现在从资料中我才知道,这种被我们俗称为“鸡拐”的野菜学名叫翻白草,又称鸡腿人参,爪子参,它的叶子正面为绿色,反面为白色,有细细的绒毛,摸起来非常的绵柔,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其根部粗壮,拔出后剥掉根部外壳,露出里面白色的部分吃起来微甜,也可蒸熟了吃,熟吃非常绵密,一般5至9月份山上才可以挖到,农村孩子无论是挖野菜还是放牛都会挖点当零食吃。
另据《本草纲目》记载,翻白草全草入药,味甘性寒,清热解毒,止血,消肿,人们有时上山干活手脚划破了,就会揉点叶子汁抹在伤口处止血。可见可食用的野菜基本属药食同源。
这种“鸡拐”山上也很容易挖到,很快小伙伴们个个手里都提着一串串的回到了一起,大家围坐在地上一边说笑一边剥掉“鸡拐”的外壳津津有味地吃起来,那吃劲不亚于现在人们吃大餐。
我突然想起外婆临走时给我那块野菜粑粑,于是我将有点发硬的粑粑捌成几小块分给小姨及小伙伴们,他们却都不要,并说:“你自己吃,一会下山回家还要走很远的路。”这就是我们那个年代儿时的伙伴,善良而纯真。
满载着收获的喜悦,我们说说笑笑地走在下山的路上。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大弟带着小弟正在家门前玩耍,母亲还没有收工,尽管我已疲惫不堪,但还是将挖回来的野胡萝卜缨子捡摘干净,一家人又能吃饱一顿菜饭了。
尽管许多野菜属药食同源,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野菜吃对了救命,吃错了要命。
在那个医疗资源匮乏,经济窘迫的年代,人们一旦生病就凭借着肤浅的对中草药知识的了解,盲目的挖些他们认为是中草药的野菜给予治疗,因此误食有毒野菜而丧命的悲剧在当时并非个例。
据父亲说我的爷爷就是因病误食了姑父挖的不知何种被称为草药的野菜而痛苦去世的。当父亲从千里之外赶到家时爷爷早已下葬,父亲痛不欲生,责怪姑父愚昧无知。然而姑父毕竟只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在那个无奈的年代,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或许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直至几十年后,父亲对爷爷的愧疚感一直无法释怀。后来在我们姐弟的成长过程中父亲一再强调知识的重要性,并一直要求我们要学好知识。
对于比较熟悉野菜的药用价值凭借祖辈们一代一代传承下来的经验人们还是略知一二的。记得母亲就曾用马齿苋给邻居家一个孩子煮水喝治好了他的拉肚子,其实母亲只知道肚子痛吃马齿苋管用,至于说马齿苋的营养成分,药用价值,她绝对浑然不知。当然即使现在我想非专业的普通人也未必完全了解野菜的全部价值。
如今人们的生活富足了,菜篮子也丰富多彩了,但却有种返璞归真的念旧情结。
不知从何时起,人们逛腻了富有商业气息的商场菜场,开始远离城市的喧嚣,每逢周末节假日,或携家带口,或好友相约,来到田间地头逛一逛,听着各种虫鸣鸟叫,寻找着他们所钟爱的野菜,呼吸吐纳,置身于无污染的空间,挖着嫩绿的散发着诱人清香的野菜,惬意地享受大自然给予的馈赠,让心灵在自然中尽情驰骋。
几十年过去了,我这个当年挖野菜充饥的小女孩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的老妇了,回首往昔,一切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漫步在故乡熟悉而又陌生的田间地头,闻着泥土的芳香,心旷神怡。我慢慢地打开心扉,呼吸着家乡的气息,感受着家乡的温暖,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闭上双眼,思绪万千,心中的情,穿越了多少流年又回到这里…
野菜,家乡的野菜一儿时的记忆!如今的回味!永远的钟爱!
【作者简介】浦相琴,笔名香芹,女,1963年出生,安徽合肥人。文学爱好者,作品散见报刊、合集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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