舷窗俯看阿勒泰

从飞机舷窗俯瞰阿勒泰

跟我在地球仪上观察阿勒泰

是一样一样的

扁平，极薄

银的是白杨的涂料，绿的是草状的翡翠

贴膜一样，贴紧地球，仿佛

巴扎尔大叔羊鞭一挥，整个北疆都会动

地球要掀一件蝉衣

现在，飞机开始降落雪都机场

我担心轮胎会像一群飞快跑动的土拨鼠，溅起

太多的草籽与花粉

我是个扁平的人，我很喜欢降落到扁平的地方

哪怕是土拨鼠膝盖以下的位置

做一朵摇曳的黄花

在冬天到来之前，结一粒小籽

里面，藏一个北疆

雪都机场

我的飞机绑上两根雪橇，降落在

阿勒泰雪都机场

阿勒泰夏日无雪，所以飞机的翅膀，就把

两道透明的风，拉成了

两股长长的雪粉

关于滑雪这件事情，阿勒泰的文联主席，说出了

一万两千年这个伟大的数字

那是有岩画证明的，岩石用碳十四，向世界

举起了阿勒泰的雪橇

据说，世界最早的瑞士滑雪史，只八千年

也就是说，阿勒泰人从山顶俯冲了四千年后

瑞士人，才把雪橇绑入鞋底

才忽然想到，人可以像鹰一样

所以阿勒泰的机场，每天都是

鹰在俯冲降落

塔台上的对讲机，都是雏鹰对父母的叫唤

今天我降落的时候，雪粉

糊满了舷窗

我知道那不是图案，是图腾

到了人类滑雪起源地

你别无选择，只能做鹰

所以今夜我住的一定不是宾馆，是鹰窠

眼睛闭上，床就会像雪橇一样起飞

我梦境的长度，肯定比瑞士人

多四千年

盘羊站在阿勒泰的山顶上

这当然是一副君临天下的模样

这三只盘羊，站在山顶

最高的一只，它的羊角，正在刷新

方圆几百里山地的海拔

在盘羊的注视下，这条叫做公路的细棉线，正在试图

把南边的天，与北边的天，缝纫在一起

我们的车，是棉线上蠕动的爬虫

虽说车速很快

但在盘羊眼里，汽车几乎不动

三只盘羊君临一切

蓝色的天空做了它们的背景板

它们的目光里

空间与时间都是蠕动的

在阿勒泰，千万不要试图弄清这样的问题，究竟

谁是这片广阔土地的主宰

洁白的颜色、蔚蓝的颜色，与空间和与时间

究竟是什么关系

很长时间，我们的车才蠕动出盘羊的视线

地球在缓慢转身

盘羊作为地标，有君王与图腾的

双重意义

布尔津县，街口小憇

街口，黄昏，这些哈萨克族老伯伯团团围坐

他们手里掌握着东风、北风、红中、白板

因此他们凉爽有效地合围着夏季

他们根本不抬头瞧我

街口，大草坪，喷头在转圈

黄花、白花、绿草享受的比野花野草更好的待遇

喷头连续转了七八圈，也根本不抬头

瞧我一眼

这个小城生活得安静，夕阳西坠

阳光不烈，风搧着蝴蝶的翅膀

人们只顾自己手上的事情

世界转到哪里了，跟这个街口无关

生活睁圆眼睛，却低着脸

准确的说，这是喀纳斯路与禾木路的交叉口

我们的车队临时小憇

但是这个安静的小城，对我们眼皮都不抬一下

吹过新疆大漠的风，对这个小城

多么温柔

最后，总算有人睬我了，我走进小卖部买冷饮

塔吉克族大妈说，微信扫这里

她看我，微笑特别喜庆

她的脸不是白板

她代表着这个县八万各族人民

她的脸是红中

她还帮我剥去冰淇淋的纸衣

对我解释说，奶是当地的，很好吃

顿时，我也安静下来，被凉爽的风合围

不知是东风，还是北风

哈巴河县

把高度与自由都让给白桦，让给落叶松

这个城市建楼，不许超过六层

我们的视线必须与植物等高

必须，中国西北第一县的上空，要全部

留给自由的风与自由的白天鹅

我一出这个城市，就看到了大片的湿地与天鹅

雪白的飞翔降落下来

全国最大的白桦林，接住了全部的天空

自由本身就是一种高度

其余的意识形态都必须在六层以下

因此，中国西北第一县，绝对是

一种方位上的启示

到了冬天，风就从这里，开始慢慢地

吹往我东南滨海的家乡了

那时，我的梦境，一定会被白桦挤满

柔软的树杈，一律舞成

白天鹅的样子

我当然会记住这个县城全部六层以上的

空旷与自由

获得一种人生启示是难得的，我谢谢这座

留白的县城

哈巴河，路边饮食店

这是一处响着流行音乐的路边店

红红的横幅上写着拉条子、烤肉、凉皮、黄面

这些旅人最稀罕的满带涎水的名词

又是一家店：布拉克蛋糕、砰砰饮料、砰砰咖啡

店主也是哈萨克族兄弟

兼卖盒装砰砰酒

我们要的只是西瓜，二十五一个

爱情的甜蜜以及它应该结的籽，都在里面了

旅途的疲惫，瞬间丢给了

齿印与瓜皮

这样的饮食店随处可见

北疆无微不至

感谢生活，总是把成熟的一面施舍给我们

哪怕在路边，也把我们，周全地

捧到天上

这个地区位于国境

生活的好孬，吃瓜群众自会作出选择

说到底，世界是周全的

回族兄弟细说哈萨克族兄弟

他并不知道我是一个记者或者文人，只知道

我是吃客，因此他一旁的唠叨

就像他卖的拉条子那么细长和实诚

马师傅是回族，说他父亲从小就从宁夏来了新疆

他说，哈萨克族是全世界唯一没有乞丐的民族你知道吗？

一户有难，全村援手

村东牵来一头羊，过几天，村西又送羊一头

他说你知道吧，但凡

哈萨克族兄弟住的毡房或者木屋，你只要进去

马上给你烙饼子、煮奶茶

你绝对是他们

失散的亲人

他说阿勒泰的民族，无论哈族，汉族、回族

大家都相亲相爱

他不知道我是记者或者文人，但他唠叨的每一句

都像报纸的头版社论

他说他1980年出生，今年45岁

他说生意一般，卖拉条子，赚辛苦钱，但是

在北疆，日子好歹很舒心

我看这位姓马的朋友，完全有当领导的水平

他可以去某些地方作大报告，当然

也可以，继续卖他的拉条子

关键是他今天说的每句话，都使我胃口大好

关键是，在阿勒泰

随便坐到一个小摊点上，都可以品尝到

全国最佳的精神食粮

嚼在嘴里，每一口，都很筋道

漫步全国最大的白桦林

有些白桦树的枝桠，调皮地垂挂在道路中央

做出挡住去路的样子

我知道，这其实是好意，让我歇会儿脚

更多的白桦则抱成团，继续作出行军的样子

沿着哈巴河一路前进

队伍长达一百四十公里

他们让我跟上

一路上，他们步伐的铿锵，全由鸟鸣承担

因为浑身长着眼睛，所以

心里全然明白

全国“最佳深呼吸县”，便是自己

最理想的集结地和出发点

时近黄昏，一些余晖变成了金色的小蛾子，一直

跟随着我，像是负氧离子的代言者

说实话，我也想变成其中的一只

忽忽闪闪，疯疯癫癫

在最幸福的地方醉氧，再踉跄

也好看

白桦树，我要悄悄告诉你

阿勒泰的白桦树，我要悄悄告诉你

我想把我的一双眼睛，睁在你的身上

阿勒泰的白桦树，我要悄悄告诉你

我心中那个姑娘，明天就会走进你的林子

阿勒泰的白桦树，我要悄悄告诉你

有人透露我准确的信息，她已购买了明日的航班

阿勒泰的白桦树，我要悄悄告诉你

我或许会有一个拥抱，但我一定像你一样身躯伟岸，装作高傲

喀纳斯的草场

我又看见了如同地球一样大的草场

无边无际的浅绿、墨绿、深绿

其中，一把小小的碎银子，不知是

羊群还是牛群

远山如地平线一样模糊不清

将蓝天，将绿地，围着我

完整地粘了一大圈

我们的汽车一直在圆心行驶

行驶很久，还是

在圆心

渐渐地，那一小撮银色的光斑大起来

终于看清，是羊群

羊群慢慢向圆心靠近，但一会儿

又向天边隐去

估计，它们是害怕人与尾气

其实整个地球，都是一个草场

液体的部分，叫做海水

其实人类就该是羊群，或者牛群，不带任何

柴油尾气

其实人类，就该把羊与牛一起拉来

拉在身边，共同

作为圆心

一条小溪流过喀纳斯的峡谷

一条小溪流过喀纳斯的峡谷，心急得不成样子

遇到每一块岩石都口吐白沫

还发出一声嘶喊，吓唬

红的野花与黄的野花

一头花牛在溪边吃草，非常慢条斯理

也不理会行路者的嘶喊，只关注

不远处，另一头花牛

我路过此地，休息

看动物，看植物，看运动

我不吭声，不干扰万物的生活轨迹

若我不来此地，就不会发现

世界这么的热闹，又这么的和谐

花牛与花牛之间，还有

潜在的爱情

我尚在劫渡之中

万物已在彼岸

白哈巴村

原木垒成的屋，百来座，羊群般散落在

松林的根部与草甸的顶部

看上去稀稀拉拉的

好像，一根猫尾巴草，也能高过屋顶

一朵云飘过这里，容易裂成两半

洒落到两个国家

怪不得，叫“中国西北第一村”

白哈巴，白色河流的意思

草甸子底部的底部，就有那条界河的奔腾

这也对，友谊的纯度就是洁白的

白色浪花代表两岸，互说敬语，一刻不息

蒙古族的图瓦人聚居于此，他们

每年祭山，祭水，祭火，祭天，祭树，祭鱼

图瓦人生活的缤纷，是眼前这幅油画

溅出的颜料

怡然自得的生活无须提前预告，既然

游客们到了

那就进屋吃饭吧，赶快

把你们的画笔，换成筷子

再访喀纳斯，下雨了

估计是，喀纳斯想在见我之前，先洗一把脸

汽车刚停到景区山坡下，天就下雨

估计是，喀纳斯想给自己的双颊，再扑一层淡粉

譬如，把水面的湖蓝扑成粉蓝，使之

更接近天空的透明

譬如，把青松与水杉互换几棵位置，让我能

投入目光，数清湖面的波纹

因为是第二次相聚，所以喀纳斯更加用心

连上山道上成群的野花，都布置得这么错落

白的高，黄的低，红的缠在腰间

山风一起，新疆舞便热闹非凡

猫尾草打着游步道栏杆，像打手鼓

下山时，才忽然发现自作多情

实际上，喀纳斯对全国人民都很热烈

她每回都把自己打扮得光艳照人

知道什么叫颜值担当

她十分明白，中国最美的姑娘名叫西施

也十分清楚

中国最美的风景，取的是什么名字

喀纳斯，月亮湾

白桦与青松的手劲都很大，帮助我

把布尔津河的两端捏住

让我，上下各剪一刀

现在，天上的弯月，就请你

往大地照一照镜子

你已经在了

弧度、魅力，都一样

只是颜色不太对劲，天上的金光闪闪

而镜子里的，只是

一弯碧绿

就是这样，喀纳斯湖的水流到这里

显出了嫦娥的样子

我经常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只是现在

难以辨别

哪颗月亮，最能代表

观景台上游客很多，都跟我一样

天上看看，地上瞧瞧

有点茫然

或许，一颗被修剪过的接了地气的月亮

更适合过日子

哪怕经常脸色发绿，小脾气很多

那就请嫦娥下来，别照镜子了，请换上

蓝布大褂，进入厨房

我认了

禾木村的百年老屋

不仅闻到了森林的味道，这

大风吹透内脏的森林

这鹰隼如雨飞过的森林

这原木，森林的肢体

这原木的墙、原木的柱子和梁、原木的屋顶

这一百年被风雨扑打与爱抚的窗棂

这小巧的

人形的森林

原木支起锅灶与生活

一百年的喘息、呼喊与欢乐，仔细看

都是原木的年轮，都是

滋养森林的

那条大河的漩涡

还闻到兽的味道与血的味道

风雪夜，背回的是死去的熊还是受伤的人？

让屋门打开，让植物与动物重叠

现在我就看见了这挂满木墙的

毛皮滑雪板、猎人皮裤、马嚼与马鞍、弓与箭

还有那只兽皮做的火药袋

回家的是谁，是毕勒贡、巴图巴雅尔，还是特木伦？

身上有没有流血，人的血还是熊的血？

开门的，是娜仁、其其格，还是乌兰图雅？

炉火上的奶茶，有没有及时煮开？

就这样，图瓦人在森林、荆棘、花草、河流的连结处

用原木和骨骼，榫卯了

风风雨雨一百年

就这样，成吉思汗的远征部落，散落在

历史深处的这些后代，选择

命运惊叹号那最后一个小点，支起原木

把所有的动荡、浪迹天涯、豹子、狼、黑熊

都挡到了外面

现在我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情绪张狂

如一头淌血的熊

冬天的风雪和夏天的烈日都候在墙外，等着我

准备用冰火两重天的声调，朗诵

我即将成形的诗歌

其实我知道，我现在发出任何声音都是多余的

我宁可走到墙上，在原木的年轮里，挂成

一幅兽皮，威严而缄默

可以包裹火药，也可以包裹雪橇，或者

包裹一百年的风雪

这种沉默的

散发出原木香气的概括，就是诗，或者叫

史诗！——

适合暴风雪或者长达一百年的历史朗诵！

乌伦古河正在流过吐尔洪乡

乌伦古河流过吐尔洪乡的姿势，很是好看

宽阔之处就像一个大湖

落叶松排列湖边，忠心耿耿，举满夏天的叶子

松林的后面，跟随大片的麦田，就像

天空均匀地降落于大地

被湖水，瞬间染绿

这个乡人口不足两万，但守护着

天空一样广阔的麦田、牛、羊和地底下的石灰岩

一直对大自然忠心耿耿

我的公路像一条雪亮的犁穿越麦田

有牛抬脸，与我对视

我朝牛点头，我知道它这辈子不会走出吐尔洪乡

就像我这辈子不会走出我的国家

我要守着我的文化与石灰岩一样的骨骼

低头，吃我的草

我要像一条河一样，在转弯的地方

形成一个湖

留住一部分不走的光泽，忠心耿耿

借宿可可托海“故事里”旅舍

借宿可可托海，必须住入“故事里”旅舍

我多么想要有一个自己的故事

蝴蝶飞出茧蛹，找自己的花海

这里有人家的故事，事关牧羊人，事关他的

甜的蜂蜜和咸的泪水，事关

全国百姓一起握麦，唱他的思念与悲伤

超三十亿的播放量，海水沸腾

这里也有一个更为宏阔的故事，事关

矿脉与挖掘，事关钽、铌、铯、锂，事关

一大群英雄的奉献，事关

当年艰难的国计民生

不能不住入“故事里”旅舍

我想在人家的故事后面，续我自己的故事

现在是夏天，时机很好，我要有一个

属于自己的缤纷

现在连猫尾巴草，都很容易生长

我要仔细搭建今晚的梦境，要把这里

英雄的来去与牧羊人的奇遇，同时搬上

我自己的脚手架

我知道这里也称“中国第二寒极”

曾测得低温-52.3℃

但现在时机正好，大批蜂蝶正掠过花海

因此我梦境的缤纷是可以预期的

更不消说，我来自白蛇与梁祝的故乡

那里早有传奇故事的上集

可可托海大矿，那群最初的开掘者

那时候他们无所不能，他们选择

风雪的圆心，支起最初的野外帐篷，再造

成群的简易木房

他们无所不能，他们用最简陋的测量仪器

进行野外作业，就如同打靶

用眼睛里的准星，死死抓住所有的

铍、锂、钽、铌、铷、铯，一律打进十环

无所不能，自制土起重机，自制弹簧锤，自制

脚踏铆钉机，还能

在管子车床上，车削挖掘机巨大的齿轮

还研究出新的爆破法：微差起爆器

用火、镐头和意志，取出国家的急需

那个时候，他们不知道饿，不知道冷，也不知道

精疲力尽这个词汇

那个时候，他们善于用撬杆，把

地球一个最珍贵的疙瘩，撬给中华人民共和国冶金部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也有许多当地的哈族兄弟

他们互相激励，露天采矿，硐室凿岩

其实，他们自己就是稀有金属

他们的稀有品质，国家一清二楚

我看到照片上一个观察人造水晶的年轻工人

很像年轻时的我

这就在瞬间，引起了我的惭愧

关于一个人能否具备稀有品质的选项

新疆阿勒泰可可托海地质博物馆

有一道自选题，甚至是

必答题

阿依果孜矿洞

这一刻，果然看见了有关“铯”的标志牌

一颗心，立即提上嗓眼

方才，矿道走过百米，一路看见

钾长石、绿柱石、锂云母标志牌的时候，就在想

会不会狭路相逢，碰上铯与锶之类

果然，想什么来什么

讲解员提及“铯榴石”的放射性可以忽略不计之时

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这相关原子钟、宇宙离子火箭发动机燃料之物

我可是又爱又怕，铯137啊

你可是最擅长与我们的寿命扳手腕的啊

忽然想，用镐和钎与“铯榴石”四季握手的当年英雄

见我今日快步逃出矿洞，会不会

心生怜悯？

一个被矿洞之外的什么放射性污染了的人

是否可悲？

八百米长的阿依果孜矿洞，其实是一架

长筒显微镜

仍在观察与筛选

并未弃用

“牧羊人之夜”露天剧场

这当然值得祝贺，在夏日，在一片废弃的矿渣之上

种植了这么大一片精神食粮

舞台、灯光、音响、流光溢彩的演绎，正在

观众掌声的节奏里，顺利灌浆

今天的演出关乎矿山、奉献和怀旧

爱情的双人舞，踩着劳动的三拍子与四拍子

因为这还是一次彩排演出，所以

我称之为灌浆，但是显然

离收割与晒场不远了

离人民群众的大勺与筷子也不远了

牧羊人的夜晚，无疑就是浪漫，就是

歌声、弹奏与篝火

在这里，篝火，暂时由舞台灯承担

火苗，则由我们全体观众承担

我们热烈的鼓掌

噼噼啪啪

是火焰的声响

白天的劳动可以很繁重，甚至

矿山般繁重

但是夜晚，所有的夜晚，都必须

交给牧羊人

夜晚的噼噼啪啪，才是

白天的全部意义

漫步额尔齐斯河发源地

估计云和鸟都是从这里出发的

起码，云杉林是，白桦林是，落叶松林也是

关键在于，额尔齐斯河是从这里

剪断脐带的

林子很密，水塘与猫尾草散落其中

四裂红景天的那种点点猩红，为整个草甸子

添了魂儿

终于听到了哗哗作响，准确的说

是呱呱作响

这是额尔齐斯河婴啼的模样

当地朋友叹说，她最终是要流到北冰洋去的

所以我想，这不是婴啼，这是欢笑

人说大河向东流，但她

自有她的志向

因此，我走下卵石滩，坐到她身边

脱下袜子，请她助我沐足

我也要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

这世界，是有多种方向的

鄂尔齐斯河，你一出生

就带了某种启示

你不是婴啼，你是欢笑

可可托海，神钟山

由于体积，由于气魄，由于伟岸

我或许可以断定，亚洲与欧洲所有的震动

都源于这口大钟

它脚下，有额尔齐斯河咆哮的钟绳

北冰洋在拉

亚欧联动

是谁将它安装在这里的，必有深意

新疆是亚欧大陆的心脏

牵一绳，动全身

我站在它面前将近一小时，它还没响

这说明，亚欧大陆，今天相对安静

显然，这是一口和平钟

雄浑、扎实、巍然

底部，是地球熔岩持久的热烈

这也是一种联动机制，这是

历史存续的秘密

对我的这一判断，额尔齐斯河笑而不答

只管自己歌唱

但到一定时辰，自会拉动一下

这是历史存续的秘密

在景区，跟可可托海的小女孩合影

跟可可托海的小女孩合影，必须单腿跪地

必须跟她等高，真相其实是

她比我高

她举着可口的食单，不时挥舞

在别人的生活里，讨自己的生活

八岁，一年级了，就是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

由于门牙在换，还不肯轻易咧嘴

山坡上的塑布棚下，有一排属于她的桌椅

三分钟就能端出羊肉、土豆、粉汤、拉条子

她小声叫唤，一遍又一遍：

叔叔、阿姨、小姐姐

她旁边的峡谷里，额尔齐斯河一刻不停呼喊：

爸爸爸爸爸爸

妈妈妈妈妈妈

她其实也很想这样喊，毕竟年龄还小

但她，必须利用假期

站到别人的旅途上，拦截生活

我很惭愧，由于随团旅行

不能坐她的桌椅

但我对她说，希望暑假后，她能及时

坐入自己课堂的桌椅

这样就有可能，日后，在一条更为宽广的道路上

拦截自己的生活

她手里的羊肉、土豆、粉汤、拉条子

将有可能，变成函数、曲线、逻辑、电磁波

这些，同样可口

同样能够端到大家面前

小女孩笑，点头

但，还是不肯告诉我名字

她有点害羞，她在防备

我日后从中国科技专家库的名单里，查到她的

油腻腻的食单

哈族小男孩，今年一岁半

我与一岁半的哈族小男孩并排躺一张大床

她母亲跑来，匆匆给他塞个奶嘴

至于我，当然就不用了

我们的大床摆在露天，屋墙平伸出一个铁架

算作屋顶，但三面无墙，因此

风吹过塔拉特村，率先就吹过这张大床

先拍拍我脸，再拍拍小男孩脸

正午的风有白桦的香味，有助打盹

我俩都有点累了

方才大家高兴了，在屋前空地上跳舞，音箱里藏着一个

不知疲倦的“可可托海牧羊人”

小男孩也兴奋，愿意我抱，我就抱起他

抖肩、扭腰，抬腿，胡乱蹦了一大阵子

男孩一直有一种小牧羊人的神情，而我不行

我是个汉族舞盲

终于，两个人都累了

不远处，额尔齐斯河用它的弧线，一遍遍

推着风，风一遍遍推着我们这张大床

小男孩衔着奶嘴睡着了，羊群走进他的梦境

我好像也睡着了两三分钟，梦境里

有跳舞的哈萨克族少女

就这样，一个舞盲，在哈族的大床上睡着了几分钟

正午的风有白桦的香味

我醒来的时候，小男孩已惊奇地坐起

瞪眼看我，口里衔着奶嘴

他梦中雪白的羊群，簇拥着他

我们彼此看着，远处河流在响

正午的风有白桦的香味

可可苏里湖

不愿轻易提及自家身世的山川，估计有不少

这个湖也是

这个湖只愿展示自己天空般透明的颜色

愿意展示，厚实的芦苇如何以半岛的雄姿插入湖心

大胆掩护野鸭

因为野鸭太多，所以这个湖也叫野鸭湖

野鸭游在天空里，速度

肯定比鹰慢一些

木栈道也学芦苇，大胆深入水面，但不敢

进去太多，怕伤了这个湖的自尊

我也只沿栈道走了半圈，不敢过于深入，包括

一些敏感的话题

我只说天热好个夏，不敢提及

公元1931年

不敢提及，那年8月11日凌晨5时18分47秒

新疆富蕴8.1级大地震

伴随一个美丽堰塞湖的诞生，不是婴儿的笑，而是

瓦砾、呼救、父母与儿女互相远离

这年头不讲究说苦难，对此

这个湖的野鸭、芦苇、浮岛一致赞成

因而，我走入栈道之前，就与湖风达成默契

只说凉爽，不提严寒

彼此一致同意

让1931年在湖中倾翻，不去施救

富蕴夜市里的舞者

我仔细数，其中一堆是交谊舞，两堆是民族舞

再两堆，是广场舞

并不大的滨河小广场，五只音箱认真领导着五堆舞蹈

人民群众东南西北各取所需

我仔细听，好几种旋律的发动机在空中碰撞，幸好

都能安全着落

碰撞出的七彩火花，一律收进滨河的灯柱

本该唱夜市主角的小吃摊、杂货摊、成衣摊

倒是成了配角与龙套

唯“金义德面馆”与“艳小妮火锅”还行，尚达七成

总之，人民群众更注重躯体的旋转

一切运动的轴心，必须

是自身

巴特尔大叔的肩膀抖得最好看

我想，他应该是民族舞这一堆里的明星

天上繁星，能被他抖下一半

全游成额尔齐斯河里的白斑狗鱼

至于广场舞的领队，显然是位汉族大姐

几步进，几步退，皆是《论语》章法

见我看得久，也朝我招手，示意可排入队伍

她知道游客也需要浪漫与释放

我还是没有加入舞蹈，后来就转身

去观赏额尔齐斯河了

我发现所有的白斑狗鱼也都没有舞蹈

这都是些冷水鱼，都深潜了

跟我一样，血不够热

所以我明白，为什么我特别羡慕时代的舞者

这些伟大的舞者

在国境线附近的小城里，每夜

用三拍子与四拍子，作生活的示范

轴心是自身，也是时代

哈萨克族兄弟请我吃马肉

都安静地排列在一只方形的餐板上，这些

马的腱子、马的腿肌、马的蹄子，以及

它卷起的风、溅起的花瓣与火星

哈萨克族兄弟把它做得这么好吃，连同

它的风暴、它的骄傲、它的荣誉

连同一些香菜、一些酱油

哈萨克族兄弟说牛羊肉是我们的日常，只有

最尊贵的朋友来了，我们才

端出马肉，这草原的战姿与旋风

毡房里，哈族女歌手唱起低沉的呼麦

但我听见的，是高昂的马嘶

我胃部有明显的四蹄奔腾

血管里，烽火连绵

是的，最尊贵的朋友来了

战马献出了它的荣誉与芳香

现在，我与哈萨克族兄弟都举起了马鞭似的筷子

并肩骑行，共唱凯歌

我们语音铿锵，今天晚上

真是豪迈得不行

只是在最后，歌尾的拖音部分，有一些

香菜与酱油的痕迹

馕

为什么到了新疆，才觉得

新疆的馕这么好吃

好像馕里的发酵素，涉及了

新疆所有美丽的雪山、湖泊、森林、草场、歌舞

是不是

结构成一只馕的全部的小麦粉、酵母粉、水、食盐

还有五香粉、植物油

都不愿意，把自己的户口迁离新疆？

黄金颜色，滚圆，中间薄而边沿厚，还戳有许多花纹

我断定，这些花纹

是味觉的文字

早餐，厨师切成了一大块又一大块

我吃完一块，又要一块

好像品尝了北疆，必须品尝南疆

全然不理会肚子已鼓成塔里木盆地

小麦、葡萄、桃梨滚成一片

厨师介绍说，现在，馕已千变万化

油馕、肉馕、荞麦馕、玉米馕、芝麻馕、皮牙子馕，以及

奶子馕、核桃馕、辣皮子馕、恰皮塔馕、玫瑰花酱馕

他笑着说，你看，馕的面积

几乎，就是新疆的面积

我说你都能做？他说能啊！

一听这回答，顿时，我就觉得

这辈子，我跟新疆

已经分不开了

我写这首诗的时候，嘴里还是香的

阳光猛烈，把我胃里的本地小麦

铺得金黄一片，你看

我已经英姿勃勃，站成

馕的初始状态了

哈萨克族朋友的名言

我在祖国最豪阔的事物中

听见了阿勒泰的声音

那是一位哈萨克族朋友阿布拉姆

他在篝火中煮羊肉

他字正腔圆，说话像朗诵

他大声说，我们哈族有句名言：

北京、天津、布尔津！

长江、黄河、哈巴河！

黑海、黄海、波罗托海！

黄山、泰山、阿勒泰山！

美酒、啤酒、伊犁哈萨克自治州！

今晚我住在可可托海的深处

我听见额尔济斯河一块小小的卵石在翻身

我与一株细细的猫尾草躺在一起

但是，我听见了最豪阔的声音

我知道一头盘羊，就是一座草原

一只雄鸡，就是一幅地图

谢谢你，炊烟中的阿布拉姆

我热气腾腾地听见了

一个多民族国家的

字正腔圆

为什么眼望野鸭湖你泪光晶莹

为什么眼望野鸭湖你泪光晶莹，长头发的哈尔哈萨姑娘？

是不是，在你祖母的讲述中

1931年，地心把地表吞咽了一块之时，你祖母的祖母

曾发出过令人心悸的惊叫？

那群野鸭拖着的波纹，在你眼里

是不是，仍是余震？

你推着婴儿车走过栈道

孩子不时发出野鸭般的嘎嘎笑声

我看见你也笑了起来，尽管

眼角仍有泪光的波纹

野鸭正在返回湖心的浮岛

茂密的芦苇里，有无数鸭蛋

那都是野鸭湖的婴儿

秋风起的时候，它们会把整个湖面带飞

全社会都是嘎嘎的笑声

木栈道咯噔咯噔响

推着婴儿车的哈尔哈萨姑娘在我眼前走过

这是一幅多么安静的水粉

夕阳西下，湖面除了三两翅膀的声音

再没别的响动

富蕴大地震，早已远逝

面积两平方公里的野鸭湖也已是很成熟的景区

但湖水，依旧闪动婴儿眼睛的蓝色

野鸭正大批进入中华人民共和国

生机勃勃

湖滨的木栈道，咯噔咯噔作响

婴儿车安详且坚定

眼睛与湖水，都呈现蓝色

黄亚洲，作家，诗人，编剧。中国作家协会原副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出版小说、诗集、散文集、影视集等文学专著四十余部。作品先后获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金鸡奖、金鹰奖、飞天奖、百合奖、夏衍剧本奖、屈原诗歌奖、李白诗歌奖，各类作品六次获国家“五个一工程”奖，电影作品六次获国际奖，小说《日出东方》列为新中国建国70周年70部优秀长篇小说。各类代表作有：诗集《狂风》《行吟长征路》《中国如此震动》，长篇小说《雷锋》《红船》，电影《开天辟地》《落河镇的兄弟》《邓小平1928》，电视连续剧《张治中》《上海沧桑》《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中流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