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人事
——关于江山采风的美学诗报告
作者:曾凡华
1
说得天花乱坠
在美学意义上
江郎山也只是地壳运动中
偶尔蹿出的三个违规者
是迢遥起伏的群山浪波声里
骤然停顿的三个休止符
这华夏板块峡口盆地耸立的三柱
在看起来大大咧咧
实则处事细密的江山人眼里
只是“三爿石”
方圆百里横无涯际的月亮湖
仅以“碗窑”名之
在江山人心目中
无非就是一碗端平了的水
尽管这碗水比瓦尔登湖容量还大还宏阔
扎营湖畔的人比梭罗还浪漫还野性……
殊不知 这“三爿石”
一旦放置到月亮湖的崖头上
就成了一个不可小觑的美学存在
天工人工天人合一所产生的杂交优势
呈现出特有的自然之美
无论年代如何久远
也见不着一丝半点儿的沧桑与兴衰……
2
我晓得 这是江山人性格之反观
是作为江山人对江山这一含义丰富的语汇中
一种最简洁最精湛的诠释与注解
尽管 握有时光之剑的此刻
我脑子一片空白
也要击鼓吹簘三嘨大招那些殉道者的魂脉
纵使车的抵达已是夏日尾声的黄昏
我仍能听见山风迅疾 湖波细声低语
世间的一切光影与烦忧皆凝聚于心
一忽儿澄澈一忽儿緾结
总之 让我的思绪之鱼从秋之边缘
洄游到上一个世纪烽火狼烟的酷暑中间……
3
在这样的季候 造访月亮湖
——生命中讲信约的湖
须将一世的学问功名事业爱情
统统弃置于脑后
才能步入这洪荒清凉的哲学之境
照面前世的山川故旧 今生的锦里新人
此刻 选择这片宁静松林来沉思默想
以成仁取义的坚毅
搭一座梭罗式的木棚
来一点个人主义
让月亮湖取代瓦尔登
从朝至晚
在江郎山三柱奇峰的庇荫下
在风霜旅次的笃定中
显示出有别于江山人的另一种气度与胸襟
城府与个性……
4
徜徉于江山的田畴
无尽的江山之美
就在这一片田园丘壑中展露无遗
日头落在北回归线上
这片山野
每个早晨的白云刚一出岫
就有一支神灵般的队伍走出
——红旗 红马 红缨缀的草鞋
暗绿的军衣可望而不可即……
在那样艰难的岁月
还要将鲜亮的红缨系在加了麻丝的草履上
该是信念的美学魔幻
在现实境遇中所发出的暗示与妄谵
信仰之美的力量即在于此
任何邪恶之花都不可匹敌
我与其说是来膜拜不如说是充满着期待
这木刻画一般的山林湖影
如此壮美 给予我多重美的启示
5
湖畔扎过营的那位叫粟裕的红军将领
名气并不比梭罗小
梭罗远离红尘倡导个人主义
而他率领挺进师先是查田 插标 分青苗进行土地革命
后又建立抗日游击根椐地
“敌进我进”奔赴前线杀敌
当多姿多彩的秋日与严酷的冬季如期而来
他倚靠在我当下倚靠的红枫树干
用缴获的日式望远镜
静静地瞭望湖面林间的动静
一如我看当下的风景
当年 他蔑视安乐与富䝴
为信仰而布衣草履 筚路蓝缕
被江山人视为怪诞而不可理喻
直至看到红军那面标语墙
触摸他穿过的那身过于宽大
用五倍子染成绛紫的军衣
以及那把褪去了烤蓝的左轮
才明白 月亮湖是属于他的
谁想掳夺谁想拥有这个湖 全是枉然
6
有道是江湖夜雨青灯 说尽百年兴废
当初 江山人眼中的这位“菩萨战神”
想必是在湖畔已废弃的木板房里
挑灯夜读过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
若干年后“红卫兵小将”在抄这位大将的家时
发现这本保存完好的书中
夹着一片枫叶做成的书签
上面刺着“月亮湖”几个字
怀疑他的“军事教条主义”
源头即来自于此
于是连夜审问 追根刨底
而将军只是双眉紧锁着讲了一个故事
“——江山月亮湖畔有一个古寺
古寺里的有一个方丈
被日军用枪刺抵在胸口逼问挺进师去向
否则就捅死他
方丈笑答
‘命即如此就请便吧’
说罢闭目受死神色坦然
日兵呆了片刻乃收枪而去………”
听完故事 小将们也默默散去
大将却双手合十
向墙上照片上穿红缨草鞋的人行礼
这些为抗战牺牲而沉默于湖底的英烈
就是替方丈替江山百姓去死的人
因此他对那些“批判”不想争论也无须抗辩
清者自清 浊者自浊
拂去尘埃的内心 才清明澈净
他相信 只要红旗不倒 打下的江山还在
总会有真理浮出的一天
7
今天 我终于来了
不顾湖畔的枫叶飘零 黄花凋谢
也不顾湖面袭来的潮湿的风
濡湿了我的军裤 凉透了我的肌腱
我从树叶的顔色中寻找过往的故事
那些红得滴血 白得澈骨的故事
想解开月亮湖深䆳的湖水里
所隐藏的诸多谜团
那令人心悸而又动人心弦的谜团
那滋养了一方江山人
以及与其生命同在的挺进军
是如何在苦难与辉煌之间
追寻红缨草鞋枫叶书签的审美谜团……
8
此后 我终于发现
这里的每一根稻草都可救人一命
每一片枫叶都可扭转乾坤
我明白 只要拾起每一根满地撒落的松针
即可刺中某一处要害
即可击穿某一种谎言
可最终还是像蒲公英风信子那样活着
顺着风向流转
显得心地坦然
以为时光能消融一切
能解开世上所有的纠结
像月亮湖畔打江山的人一样
——思维开明而不放任
做人温厚而不乡愿
处事平正而不油滑
信仰虔诚而不迷信
如此 就能在万千苍生中飞临诗的高地
在万丈红尘里找到定力……
当夜幕急促地围拢时
我才在湖的尽头找回了迷失的自己
而此刻 沉闷的雷声已在预告夏天的最后一场雨水
待到这场雨淋濡了山林 绿实了大地
整个大中国的江山已变得稳重而敦实……
9
实可谓江山依旧在 人事全已非
十年后的江山男人女人
在改革开放的潮流中逐浪而行
打下了另一片天地……
在我的印象里
江山男人行事细密
可说话的口气还是蛮大的
三峰插天如此奇伟的一座江郎山
直呼为 “三爿石”
而江山女人都有须女的遗风
文静秀颀 办事麻利
且有须女一样的操守与忠贞
大概须女是江郎的恋人
江郎山与须女湖才如此对称……
其实 江山出美人也出特务
二战中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情报那位美女特务
即出自江山草桥的一间瓦屋
这位姜姓的女间谍
无疑是戴笠的门徒
我在参观了保安与塘边镇故居之后
突发美学奇想——
倘若放弃立场 抛开党争 摒去恩怨前尘
魔鬼是否能还原成人……
10
我认识的几个江山人
都颇具个性
一个姓范一个姓张一个姓陈
相互间推杯换盏称弟道兄
范兄与我同事 后来做了将军
张兄与我同行 当过几年市长
陈兄与我同庚 算是半个英雄
范兄寡言少语性格刚毅
在前线当记者以不怕死著称
张兄聪明伶俐才思敏捷
是当代令我服膺的几个作家之一
陈兄虎背熊腰貌若张飞
在冲锋陷阵时差点被自己的一颗子弹要了命……
那一年边境作战前夕
我们四个都奉命出征
陈兄系野战部队张兄随后跟进
我和范兄是战地记者
配了警卫员贴身护卫……
告别的那天 夜已深沉
如古井之水 凉透骨髓
在边境小镇的一个饭馆
我们举杯对饮
只谈桑麻小事 不抒家国情怀
只讲青春趣事 不说人生苦短
历数起江山的风云人物
刚说戴笠 便噤若寒蝉……
酒没喝过三巡
张兄便泪流满面
口吐“不想死”的真言
——原来他打出生起
就没见过海峡对面岛上
为共产党做国民党将军的父亲……
他不胜酒力开始胡言乱语
猛然间 陈兄挺身而起 就势搧出一巴掌
“有种 就把小岛一锅端回来……”
等到上了战场
江山籍那位不顾死活
总是冲在最前头的范记者
没写出像样的报导
而那位“怕死”的张作家
却创作出全国获大奖的小说
一个轰动文坛的中篇……
当了尖刀排长配了双枪的陈兄
在发起冲锋的当口
被别在胸口的短枪走火致残
尚未建功立业即退下火线成为“轮椅英雄”
唯有我有惊无险平平淡淡
在诗的江湖里混了点小小的名声……
11
世事混沌 红尘滚滚
木鱼与梵唱一衣带水
蓦然间 我看见那些不是香客的人
却进了湖畔古寺的同一个山门
此刻的我 正顶着瓢泼大雨
与一众文友在江山老街吃“霄夜”
吃老街新菜的况味
品金门高粱的香醇
一样的边城小镇一样的河畔酒店
却喝出了不一样的人生百态不一样的诗酒情怀
人生散聚无常
今晚一别或许永世不再相见
此刻举杯痛饮
别过之后或许再也无从知晓各自状态
脚下的港江——钱塘上游的支脉
水音澹然 如呜佩环
蒐集了八月凌晨所有的芳醇与美满
目之所及——
阡陌呼应着阡陌
田园毗连着田园
一种人生的无常感阵阵袭来
让我有点晕眩
小楼溽暑之夜 喝酒至更深
矮窗宿雨之霄 披衣望远天
无去国怀乡之思
无隔海相亲之愿
只想用手机打两个找不着号码的电话
叙一番战友之间的情感
远处古寺的钟声 声声入耳
将我的思绪拉得很远很远
想到有一天
我们都做了天上的游魂
也要像江郎山那样并垒天地
做一种人格的标杆
12
其实 人间所有的离合悲欢
不是一个“情”字可以道尽
也不是一个“了”字可以说完
观宇宙之大 察品类之盛
还有什么才是内心最大的挂牵……
江山代有才人出
那位誉为战神来自于湘西大山的红军将领
那位行走如飞
声称两步就能跨越江郎山奇峰的“轮椅英雄”
那位当年名震文坛现已销声匿迹的获奖作家
那位树为廉政模范一口江山腔的将军记者
今夜又在何处买醉 何处打卡 何处安歇
但愿能梦回故里
在江郎山下的月亮湖畔相聚 聚而无言
也许 这才是我们人生最后一程路上
心心念念的所在……
13
在这个时辰 我来清湖小镇
该是舍舟登岸之前
刚刚立于船头
遥望江尽头的山巅
如读一本翻开的书一轴历史的长卷
诗人多怪 总是凭直觉而不凭逻辑书写
不管是风清一线还是灯火楼台
细读八月的山色
便能将八月的山林写得丰腴而饱满
何况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葱绿与嫩鲜
全在老街的两边呈现
放下胸中块磊
吃一顿船娘宴
让长长的水路与长长的陆路互相连接
船娘的笑靥并非为生计而开
我们不顾山高水远
彼此都怀有一份深切的期待
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
人生失意无南北
倚靠天然丰厚资源的柑橘种植
繁衍生息的古越姑
如今另有盘算
且听听木格子窗外 港江瘖哑的流声
仿佛来自天边
声音里有一种魔力一种顽劣的余韵
宛如渐而沉寂的琴弦
当年为脱贫而无序开发的污染小河
已被觉醒的小镇居民复原
不遵守自然界的规律就无法摆脱报应
物质不灭 再生的会是另一个世界
此理 清湖的船娘早就明白
宁可让宴后的残余沤烂了肥田
也要确保江水一尘不染
其实 文明的迟早总与风水有关
清湖清洁的风水 势必代代相传……
14
从清湖一路行来 巧遇太阳雨
雨落廿八都 有一种别样的情怀
打在石板上的声音如鼓
打在豆腐坊的篷顶如蚕
打在须江水面如玉
打在芭蕉叶上如禅……
同是家国河山
唯廿八都的一雨带水
能让人沸腾热流
凝结冷血
咫尺之遥便是仙霞雄关
海上丝绸路的陆地关隘
雄关屹立千年
却总是在雨中出彩
让李白杜甫黄庭坚
找到诗的灵感
而我 眼前有景道不得
只能坐在小巷的官衙里
看人来人往如过江之鲫……
15
没什么比在江山看女人采桑
更引人心生感慨的事了
此刻 罗敷正在陌上
演绎着新剧本
现代版的青衣
从林丛飘然而出
纤纤十指虽未作兰花状
却有兰花般的风韵
许是得到大自然的垂青
江山采桑女
宛如焯过的水芹 楚楚动人
时下 高密度全龄人工饲料养蚕技术
正在江南风行
而优雅粗犷又不乏温婉的劳作
将成为“非遗”走上戏台
独具的审美方式
再也打不开上一代人的记忆之门
如今的采桑
不管是为了休闲还是为了营生
都是江山的一景
那跳芭蕾般的采桑姿式
给人无来由的梦幻感
太过古老的东西
在时间长河的淘洗中
变得愈加新鲜
桑蚕妖冶而怪异的生命力之美
在这样的风土这样的自然之中
孕育了江山人的艺术与哲学
在这个掌握得住的时空里
我越发感到诗歌的伟大与不朽
桑叶如果不再为蚕而存在
那么 江山便会少一份生活的体验
长此以往 一切被机器取代
人生的山头上还有什么长宜的风物可看……
何其有幸 江山仍有一方桑田可供养蚕
现时的采桑女一如古时的罗敷
性格放达而用情专一
她们采桑养蚕
也以朝露般的乳汁养育江山
养育祖国的大地和蓝天……
曾凡华: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历任《解放军报》主任编辑,文化部副主任、主任,大校军衔。著有诗集《洞庭军号》《辽远的地平线》《士兵的维纳斯》等,长篇小说《碧血黄花》。其它作品先后获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中国电视金鹰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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