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无锡站后街不远处便是长江码头，我躺在阁楼上，静夜里，常听到货轮停靠时沉闷的汽笛声和火车进站时拖长的鸣笛声。

阁楼分两间，前大半间给老板常茂林和他老婆住，后半间是工人宿舍——其实就是躬身进，靠墙坐，躺下睡，直接睡地板。

常茂林的名字出现在营业执照上。他随便给我起一名“小宁”，饭店里的临时工随时换，他也懒得问我真名。

他问我老家何处。

 “我知道那里，白湖有东大圩西大圩”

 “您去过那里？”

 “去过，十几年就去过”

  他匆匆结束了谈话。

有一天午餐前时光，“白头翁”没在，欧师傅告之我很多功德林的事，包括常茂林的光辉岁月。

欧师傅最近又和老伴吵架了，被打的头破脸肿。

他头上缠着白纱布就来揉面，边揉边骂老婆乘其喝多，手脚不利索，下了狠手——拿菜刀要剁他，女儿冲上来解救了他，但冲突中他还是受了伤。

“没啥事，皮外伤”他翘着嘴嘟囔，因为嘴肿了。

“你别总馋酒了，这么大年纪了”许师傅叹了口气。

“我来揉吧”，从那天起我开始学揉面。

两个月前，工地的同乡曾给了我两包黄山烟，我送给了欧师傅。

 “安徽穷，穷地方却出好烟。”他塞进肿嘴里一根黄山。

从那后，他没事给我讲功德林，偶尔白头翁会补充，许师傅缄口不言。但我总觉得欧师傅在隐瞒着什么，他经常忽然不敢讲了，敬畏地看了眼许师傅，闭了嘴。

以下是常茂林夫妇轶事：

劳改十年。八十年代常茂林因诈骗，判刑十年，劳改于安徽省劳改局白湖监狱——难怪常茂林说去过白湖。

娶妻苏北。无锡人优越感很强，“男不娶盐城女，女不嫁高邮男”，不知道这两地人怎么就得罪了无锡。常茂林娶的是苏北盐城女，许师傅做的主——常出狱回无锡，已是三十大好几，十年大牢，见了母猪都亲，跑到功德林，见一如花似玉的打工妹，连哄带骗，大白天阁楼上就把人糟蹋了，他根本不想娶盐城女，之后他又接连坑骗了站后街几个外地的工厂妹——他要补回十年大牢的损失。直到盐城妹怀孕了，找他，他不认账。许师傅生气了，叫来白头翁夫妻和欧师傅，三堂会审执问常茂林，常茂林不敢抵赖，加上白头翁抱孙心切，最后由许师傅做主，请来了苏北妹的父母，操办了婚礼，婚礼后不久，生了个白胖的儿子——其时，盐城女年方十八岁。

 盐城女。穷人有了钱会变得比富人更瞧不起穷人，这是人性，在盐城女身上表现的尤为明显，她看不起外地打工仔，特别是她的老乡苏北人。他和常茂林“沆瀣一气”，欺负剥削工人。她长的不赖，白嫩丰满能掐出水，夜摊生意好时，饱满的圆脸绽开了花，拖着丰臀在餐桌间来回穿梭。

工友轶事。九十年代的无锡是淘金胜地。到处是日夜兼程不眠不休的工厂，到处是招工广告，到处是找工作的打工者。四个月里，功德林换了3位工友，我们共宿阁楼，偶尔也会交流，他们讲打工经历和家，也会讲讲他们在社会上的磨难。

四川工友。不知其姓名，绵阳人，一妻二子一女。他端笼屉时，不慎被蒸汽烫伤胳膊，皮烂见肉。常茂林夫妻马上辞退了他。过了几天，四川工友带人来讨要医药费，常花钱纠结一帮地痞流氓，狠揍了四川帮，晚上常茂林请那帮流氓喝酒。我很同情四川工友，因之感慨：要活出个人样来，不能如蝼蚁般苟活，被人欺负也无处申冤。

“杀人犯”。苏北人，据他讲在老家砍伤过人，鬼知道他所述真伪，不过他后背的伤痕触目惊心。他流串到江南，干过厨师。凌晨，夜摊收了，常茂林夫妻上阁楼休息。两个房间仅隔一木板，放个屁都听见。

常茂林精力充沛，经常夜里整的“小盐城”吭吭唧唧。“杀人犯”兴奋异常，滚到墙边，隔着木墙缝隙偷窥。他自从发现这个秘密，便不愿意跟我讲他的漂流记。

杀人犯干了一个月，和常茂林因工钱干了一架，双方头破血流，杀人犯略胜一筹。“小盐城”报了警，杀人犯砸了操作间，光着膀子扬长而去——衣服被小盐城扯烂了，工钱和几件脏衣服也不要了。

河南仔。商丘人，初中刚毕业，接替杀人犯端包子的工作。他干了三天，吃不了苦，挂甲而逃。

“弄拿呀，这不是人过的嘛，你咋坚持干下来的？”他躺我身边，愤愤而言。

夜晚的街道上各种行当，各色人等：有三五成群刚下班的外地工厂妹，有一起喝酒吹牛的年轻男孩……

我每天辛苦工作，和各种顾客打交道，每天坚持看书写日记，每天晨起去江边跑步。

古巷无人闻履声，

独行如侠步江阴，

日出江花红胜火，

何时冬来别江南。

——深夜里，我滚到到阁楼天窗下，睁眼窥宇宙，常与明月对视，忽有流星一瞬，或有雨打叮咚，也有夜黑如墨。

翻了翻日历，按照计划，我该离开无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