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晏子 

一

我是跃进渠。我的名字裹着半个多世纪前的风潮。那风潮卷着黄土的灼热，裹着号子的铿锵，把热火朝天揉进每一粒沙砾；风潮里藏着星星般的梦想，那是一双双眼睛望向远方的光。后人笔尖轻颤的评说，在岁月里轻轻飘荡。争议是渠边的野草，岁岁枯荣。但我不愿修改我的名字，那是时光刻在脊梁上的印记，擦不去，也抹不掉。

有人把我和西邻的红旗渠相比。他是太行山的丰碑，石缝里都渗着荣光。游客的脚步敲出热闹的回响，镜头追着渠水，每一滴水珠都闪着“名满天下”的光亮；而我，是山褶皱里寂寂无名的溪流，渠水映着的，只有晨雾里扛着锄头的农民；只有黄昏时归巢的飞鸟，翅膀掠过水面带起的微澜；还有万亩麦田沉默的拔节声，顺着渠水悄悄流淌。

但我们的根，在同一片岩石下相连。他用钢钎在岩壁上凿出“自力更生”的铭文，每一道凿痕都带着铁的重量；我用镐头在石缝里刻下“艰苦奋斗”的注解，每一粒石子都浸着汗水。我静卧在太行余脉，顺着岁月的长河，看红旗渠的荣光如星辰般璀璨，却从未灼痛我的眼眸。嫉妒二字，从来没在我心底生过根。

我们同饮漳河的甘霖，一脉清水是刻在骨血里相同的基因。他是我血脉相连的兄长，以“人工天河”的壮阔名动天下，每一道崖壁凿痕都写满传奇；我便默默舒展腰身，让汩汩清流顺着渠岸漫进田垄，把先辈的坚韧藏进每一寸河床，让禾苗在渠水的滋养里悄悄拔节。

荣光各有归途，使命不分轻重。漳河的浪涛一遍遍掠过我们的肌肤，带着水的温柔，也带着石的厚重 ，那是兄弟间无需言说的默契。我们都带着泥土的芬芳，裤脚沾着同一片土地的尘；都镌刻着奋斗的勋章，骨血里流着同一种坚韧的魂。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相守相望，看晨雾漫过渠岸，看夕阳染红河床，共赴岁月悠长。

二

我是马吉梅，一个耕种太行山下黄土地里的农民。如今化作纪念馆墙上的一幅画像，守着跃进渠的老照片，看往来人指着我念叨：这就是当年提议修渠的老马。

那年县人代会上，我憋红了脸，激情澎湃地吐出心底的奇思妙想。轮到农民代表发言时，我攥着衣角的手，早浸透了汗。说的时候，膝盖还发颤，生怕 “庄稼汉的痴想”，招来满堂笑话。可笑声没等来，先等来前排一位老代表的掌声。接着，掌声从会场这头，滚到那头，像开春的雷劈在干渴的地里，震得我耳朵嗡嗡响。那天散会时，县人大的同志把我的 “土路线图” 收了去，说要拿去给县委班子研究。再后来，县委的同志专程到我家，握着我满是老茧的手说：老马，你的提议过了！你的想法代表了民意，是人民的提议！

修渠的号角一吹响，西部十几个村的人都动起来了。我跟着队伍上山时，看见村口的公告栏上，贴了渠道路线图，是咱千万人要一起画的蓝图！钢钎磨破了手，我就用布条裹两层，接着凿；渠水在半山腰断了流，村干部带着我们，扛着水桶往山上跑。夜里的山路上，灯笼串成了长串，比过年还热闹。我从没想过 “流芳百世”，只盼着渠水早一天淌进干渴的地。

现在我站在这里，是替那些没能等到渠水的老伙计们看光景。你瞧，渠水绕着村流，庄稼长得齐腰高，娃们在渠边的树荫下读书，声音亮得像渠水叮咚。这水啊，不光浇活了庄稼，更浇透了咱农民的心：咱的话能算数，咱的盼头能成真，这就是社会主义民主给咱的好光景啊。

三

环形幕布上，鼓起1974 年的风，山洼在光影里沸腾。不是银幕在震颤，是心底沉埋十年的热忱，正顺着欢呼的声浪往上涌。987千米的期盼，终于挣开最后一道山的枷锁，银带子绕着山脊起舞时，红绸子裹住的匾额在日光里灼眼，像枚刚淬火的印章。人潮漫过山洼，红旗漫上半腰。每张通红的脸都捧着一团火，眼里的光比日头更烈，红旗猎猎，是跳动的火焰。崖壁垂落的标语在风里舒展，墨字里藏着钎痕与老茧，每一笔都刻着：十年，未曾松过的劲。“东方红”的歌声突然从万众喉间破土，太行山脉都跟着打了个震颤，这歌声没有技巧，却驮着千钧重量，是零下十度冻裂的掌纹，是三伏天晒脱皮的脊梁，是工棚里熬红的星子，是“三上三下”未折的倔强。年轻党员把党章贴在胸口，歌声便有了滚烫的温度，孩童骑在肩头晃着红宝书，跑调的旋律里全是纯粹声响。

这歌唱给“人定胜天”的箴言，让黄土里的骨头敢与山石较劲，唱给把散沙拧成钢的手，让念想化作 987 千米的奇迹，唱给新生的土地，也唱给那些躺下的身影，他们的魂正顺着渠水，汇入这震彻山谷的合唱。

银幕还在震颤，身旁的指尖都攥成了拳头，泪光里浮起的，是信仰浇铸的丰碑，是万人同心刻在太行的年轮。

银幕停歇了，渠水开始说话，带着感恩奔过田埂，流向更暖的明天。而那曲《东方红》，成了时光的血脉，在亲历者的骨缝中，在听故事人的耳鼓里，久久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