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二年底到北京后,我就成了一个旅人,一年有十一个多月的时间在北京,家,成了年底歇息的地方。每次回家,我最先看到的是母亲和孩子。但我最想见到的,是父亲。父亲已到了风烛残年。父亲的腿刚刚伤残了的时候,他没有一丝的忧郁,总是表现出无关紧要的样子,和来人聊天,谈笑风生,给来人叙述受伤的过程。但现在,父亲已显得毫无精气力神,完全成了一个废人。我感到父亲将不久于人世。在这个世界上,弱者总受到同情,父亲也是。父亲不是一个弱者,但一个强者,到了最后的时刻,都会变成弱者。
父亲知道我要回来了,他老早就坐在西屋的沙发上或坐在上房炕上等我。我进门之后,父亲总是面带喜悦的笑容,点头,微笑,一个劲地点头,表示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呢?我说不清楚,但我有这种感觉。父亲当然知道他的儿子完完整整地回来了。这当然是父亲最高兴的事情。我想起好几年前,我从北山回来,四轮车还在很远的地方,父亲对母亲说,我们家的四轮车到哪里哪里了。母亲问,你咋知道呢,没看见啊?父亲说,我也没看见,我听见了。你听,到林场头上了。父亲能清晰地分辨出我们家四轮车的声音。父亲早年间在生产队赶马车,知道行车的不易,更知道开车的风险。我每次出车回来的时候,总看到父亲在庄门前头守候和瞭望。
二零零五年春节,我和父亲度过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春节。我回到家时,已是下午六点。孩子们当然是欢喜雀跃,妻子也是一抹脸的笑,母亲更是忙前忙后。父亲呢?我赶忙走进父亲的屋里,父亲,已满目怆然。
满面怆然的父亲端坐在炕头,微笑着,笑的很灿烂,也很难看。
父亲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修面了,又刻意留了些胡须,看上去很是怆然。近一年时间未见,父亲已须发皆白。这就是养我三十多年的父亲吗?这就是小时候把我高高举起、长大后时时教导我、责备我也怒骂我的父亲吗?这就是在那个非常时期毅然放弃学业、回家务农养家糊口的我的坚毅刚强的父亲吗?我的心脆弱到了极点,眼泪情不自禁的涌出。我给父亲盖好了被子,问父亲身体状况。父亲一时激动,竟说不出话来,面部抽搐得像是要哭……第二天,我征得父亲的同意后,给父亲剃去了胡须,父亲才又回复到先前我记忆中的样子。
我陪父亲度过了腊月的最后几天。
我陪父亲度过了正月的最初几天。
我陪父亲度过了他生命最后的一个春节。
正月初一,我请来了族里的父老兄长,为父亲的节日助兴。一向好酒的父亲几乎滴酒未沾。初三,我把父亲背到院子里去晒太阳,父亲突然语言混乱含糊不清的说让我走吧。母亲问他去哪里,父亲指着远处的山坡。那里是葬埋先祖们的地方……
初九那天,我离家回京。早晨,我和父亲一起吃饭。我把要回去的事情给父亲说了,父亲点头,表示知道了,说去吧。我不忍。但也不便说什么。这几年总是在外,离别成了一种习惯。我当然知道父亲心中的不舍。十点半钟,我向父亲道了别,走出院门,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孩子们在路口催促我,说爸爸你快点,班车马上就到了。我走出院门,心里愈发苦楚难忍,走了好一截了,又猛地折转身子,朝上房屋走去。
父亲满面凄然的端坐在炕上,表情木然……
这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
在王维雕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