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婶的庄稼地
吴晓明
这个秋天,四婶走了,走得很匆忙,似乎很符合四婶的行事风格。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干脆利索的人,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就包括最后和这个世界诀别。她没有给四叔交代一句话,也没有等任何一个儿子,似乎忙着到另外一个世界赴约。这个她生活了七十多年的人世间像是她的江湖一样,经历了太多的腥风血雨,她也许是真累了吧,她说走就走了。
四婶一辈子没有诗和远方,她只有那片庄稼地。庄稼地是她的生活也是她的远方,小麦土豆就是她写了一辈子的诗行。
其实,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没有比四婶更勤快的女人了。那时候我们家和四婶家只是一墙之隔,而那堵用土块砌的墙泥皮脱落,有些地方还开了缺口,鸡儿在墙头上飞,狗在墙角卧,我们两家的生活基本是透明的。
四婶一辈子都有早起的习惯,她的脚步能唤醒我家小狗的睡眠,她家的炊烟总是最早弥漫在我家的屋顶。从春天到秋天,四婶每天都是天不亮起床,打扫庭院,洗衣做饭,没有什么活儿能挡住她忙碌的脚步。当然,也没有谁能阻止她的骂声,她嗓门大,脾气大,天气不好她骂天气,孩子不听话他骂孩子,邻里不和睦她骂邻里,她像是一块生铁一样坚硬而又冰冷地存在,我们也听着她的骂声一天天长大了。
那时候,四叔长年外出给单位上做饭以补贴家用,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是四婶当家作主。她精明能干,泼辣强势,没有人敢轻易惹她,她风风火火就在自己的日子里打转。她的勤劳能干是出了名的,那片土地上没有她做不了的事儿,她像是男人一样风里来雨里去,春天犁地播种,秋天割麦打场,什么都难不住她,她活得像是老庄稼汉一样勤劳利落。
那时候村里土地少,旱地每人有两三亩,水浇地每个人就是一亩。四婶的庄稼种得最好,她从翻地到施肥,从除草到收割,每一道程序她能做到极致。她家的小麦的田垄里,绝不允许燕麦、灰条、刺盖等杂草生长。如果杂草长在她的庄稼地里,她会真正做到斩草除根,所以,杂草基本都肆意长在我家的麦田里了。
那时候村里人吃涝坝水,四婶清晨就会把家里的大缸小缸都挑满,小院里的白菜都浇得水灵灵的,院子里也是湿漉漉的,等我们起床的时候,她家院子里微微冒着气;冬天也是她第一打开冰窟窿,天寒地坼的日子里,她依然在风雪中忙碌。小时候我一直想不通,她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活儿干。在我的记忆中,她从不像是村里的其他女人,拿着鞋底子从东家纳到西家说长道短,她不去扎堆,更不串门,即使是纳鞋底子也是在自家院子里一个人纳,她是独立的,也是孤单的。她就活在她的自己的世界里,她的生活中只有她的孩子,她的日子,她的春种秋收,她的四季轮回。
夏秋的时候,四婶踏着晨曦出门,披着暮色回家,她把大把的时候都给了她的庄稼地。不管她再怎么精心侍弄,有限的土地满足不了孩子们蓬勃的食欲,可是四婶也还是能精打细算过日子,把汤面条里多加些土豆野菜,日子也还能过得去。夏天我放学回家,我隔着墙经常看到堂哥们端着粗瓷大碗吃得酣畅淋漓,似乎四婶的每个日子都滋滋冒着热气。
四婶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像是竹节一样趁着一场风一场雨就长大了。她的女儿尽管没有上学,可是对唯一的女儿四婶也是疼爱有加,因为有三个儿子在那片土地上像是行走的树木一样,堂妹基本不用去庄稼地。她就在家里干干家务,做做针线活儿,她一直都过着我羡慕的生活。当我还背着书包四处求学的时候,堂妹顶着红盖头风风光光嫁人了。
堂妹婚后的日子面对的也是庄稼地和被家务活儿充斥的千篇一律的日子,她也要重复四婶的生活,她要风里来雨里去,那是她娘家从来没有受过的苦。后来因为清贫的生活琐碎的矛盾让她在那么一瞬间心灰意冷,她依然决然结束了自己年仅28岁的生命。从此后,四婶的心上开了个洞,四季的风都成了穿膛而过的箭,把四婶攒射得伤痕累累。风风火火的四婶从那时候开始放慢了脚步,眼神开始变得浑浊,反应都有点迟钝了。那时候的四婶才五十多岁,头发开始白,腰也开始佝偻,她沉默了许多,即使偶尔跟人说话,像是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说她女儿点点滴滴的好。
后来三个儿子都各种有了归宿,四婶也算是心安了。
这几年,我每次回老家,总是匆忙去看四婶,她似乎就那样不冷不热不咸不淡的活着,有空她还是喜欢去庄稼地里逛游,尽管土地已经流转了,可是四婶觉得,那还是她的庄稼地。
今天春天的时候,我去给母亲过周年。那天,四婶也去了,因为腰佝偻了,似乎手背到身后也是比较协调的。我和她站在春天的阳光下,我看她满头的白发像是银针一样刺的我眼神有点疼,我的要强了一辈子的四婶也终于向岁月低头了。她跟我絮叨她女儿的点点滴滴,她浑浊的眼里早就没有了泪水,我知道多么细密的语言都缝合不了她心灵的创伤了。她每天背着手从田间地头到巷道街口,她不在意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但是她操心的永远是白露、秋分等节气,因为她有片庄稼地,她依旧在意春种秋收。
这几年,村子里土地流转,与我家一墙之隔的四婶家的房子已经坍塌在岁月的风中了,那堵墙也没有了,堂哥们也都另立门口了。四婶的那片宅基地就成了她的庄稼地。她觉得那就是她的土地,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即使没有房屋,那就是她的土地。
那时候,她的土豆刚刚下地,我知道,那片土地上种下的是她一茬一茬的希望。 从春天到秋天,她的身影就在那片土地上,她也像是一棵白杨树一样把自己种在那片土地上了。从土豆发芽到开花,从培土到浇水,她都一丝不苟。她对庄稼的热爱远远超过了她对儿孙的爱,土地似乎就是她的信念一样,她必须种,她必定收。
这个秋天,她的土豆结得又多又大,可惜四婶再也吃不到了。我站在四婶的庄稼地里,看着挺拔的大葱都开了花,一个个圆润的南瓜、葫芦紧紧藏在硕大的叶子下似乎等着四婶去摘,繁盛的豆角似乎以那样稠密的姿态等待她的主人,而墙角的牵牛花开得格外娇艳,似乎诠释了四婶单薄而又圆满的一生……可是,这一切四婶都不在乎了,永远都不在乎了。
四婶去世之后,很多人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桂香”,这个散发着馥郁的芬芳的名字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是世上,那个叫张桂香的风风火火的女人匆忙走了,愿天堂里她还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庄稼地,她就不寂寞了。
惟愿四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还能够找到她的女儿,向女儿哭诉这二十多年的苦。我相信,那个时候,我的四婶也一定是满眼泪水满心温柔的抚摸着女儿年轻的脸颊,像个天使一样……
2021.10.21
(作者简介:吴晓明,女,甘肃民乐人,中学高级教师,现供职于甘肃省张掖市二中。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中华散文》《飞天》《北方作家》《甘肃日报》《丝绸之路》《兰州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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