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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九州:作家杨府散文选读 之六
来源:旅游文化网 | 作者:杨府 | 发布时间: 2023-12-06 | 938 次浏览 | 分享到:

编者按:著名作家、诗人、文化学者杨府,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作品多部,《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今选取部分散文作品,以飨读者!

 

目录:

林芝尼洋阁散记

炀帝的罪与罚:赢得身前身后名

美庐记

读画记

在京致友人书

 

林芝尼洋阁散记

 

 

圣域西藏,在内地人眼中,总多少带着一股神秘之气,从而心向往之。

而对于未知的好奇与探索,是人的天性,尤其是年青人。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那年,时正弱冠,青春葳蕤,激情澎拜,心向远方。便与一个要好的同学,向校方申请到西藏支边去,虽最终未能成行,引为憾事,但从此对于西藏的氤氲情怀,如许年来,殷殷如昨,始终未能放下。真是机缘巧合,二0一一年十月,我应团中央影视制作中心和福建文联的邀请,很荣幸地第一次踏上了久已心许之地——到西藏采风去,了解福建援藏干部的事迹。多年夙愿,一朝得偿。若不然,真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成行。

福建对口援藏地市是林芝地区,这使我想起一句广告词,叫畅游西藏,从林开始。林,就是林芝。林芝是一个浓得几乎滴翠的地方,除去漫长的冬季,春夏秋都是远山逶迤,碧空如洗。满眼翠绿,繁花似锦。牛羊慵懒,景色祥和。尤其是秋季,层林尽染,多姿多彩,有绝尘之美。且此地气候温和,含氧量足。这都是到来人最真切的感受,与传说、想象之景落差很大,是很颠覆陈念的。正像林芝的海拔一样,有极夸张的落差对比,但平均海拔也仅在三千米左右,若求田问舍,亦卜居佳地也。举世皆知的雅鲁藏布大峡谷、鲁朗林海、云中城墨脱、巴松错、南迦巴瓦峰等景观,都处于林芝境内。其自然山水景观,十分壮丽。福建援藏队的陈主任,提前到成都安排。第二天就接我们直飞西藏,入住林芝喀隆拉宾馆。

一到西藏,神秘的雪域景色和浓郁的宗教气息,顿使我震撼,也生出一种特殊的感觉,止不住在心里默念道:今生不到西藏来,走遍天下也枉然!陈主任人虽年轻,可已经是老西藏了。现任林芝地委某部主任,已在林芝工作生活了三年,说起林芝,如数家珍。他说,林芝素有“西藏江南”之称,在这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生活着藏、门巴、珞巴、回、怒、独龙、傈僳等少数民族及一个未被定义为民族的特殊族群——僜人。各民族之间和睦相处,长期大杂居小聚居,共同创造了丰富独特的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因此,林芝地区不仅风景秀丽、山水奇特,其历史文化、民俗风情、宗教信仰、民族构成等,也是绚丽多彩,情趣十足,引人入胜。其山水之壮丽和人文之多样,浑然天成,散发出雪域世界独一无二的魅力气息。可以说,林芝是一个极度诱惑人的地方,走了还想再来。但是,“怅寥廓”啊!

陈主任顿了顿,看看大家,笑说——甭说西藏,就林芝也够宏阔辽远的了。要想在短期内全面、立体又系统地了解藏东南的历史文化、自然风光、名胜古迹和民俗文化的话,尼洋阁无疑是最便捷地进入藏地的一把钥匙。

也便因此,翌日晨,他便安排我们第一站去游览尼洋阁。

 

 

尼洋阁原名娘阁,早前是工布王为苯教始祖辛饶米沃所建的传教宫殿。在历史上曾数遭劫难,屡毁屡建。今之尼洋阁,就是在旧有的基础上,由福建省第四批援藏工作队修复重建的一座地标性建筑。而建阁的初衷,不仅仅在于修复,更在于展示。为的是更好、更集中、全方位地保护林芝地区的文化多样性,挖掘和弘扬藏东南地区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让更多的人了解林芝,走进林芝。为此,在建阁之初,同时启动了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的项目工程,对林芝所辖七县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展开抢救性记录、调查和整理。派出工作人员深入到各乡镇、牧区,收集与各种民俗相关的服饰、器具、生产工具、传说、民间工艺制作等,并最终在尼洋阁以博物馆的方式予以整体呈现。

藏族女导游叫卓玛琼宗,甫一见面,俨然东道主,朗声笑着,热情、大方地自我介绍说:大家叫我阿布好了,这样显得亲切。

对于卓玛琼宗为什么又称阿布,未及细问,也许是小名,或昵称吧。因此,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但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琼宗个子不高,二十多岁,壮实,肤色略黑,性格开朗,活泼,是林芝米林县人。在内地读完中学和大学,通晓汉藏风俗。普通话说得比福建人都流利,我曾以此打趣福建作协的同行。

尼洋阁坐落于林芝市区尼洋河畔的娘乳岗上,地势开阔,风光秀丽。奔腾的尼洋河在西,水流宽阔而平缓;神圣的比日神山在东,山势巍巍而峥嵘。襟山带河,景色殊绝。并以此为核心,把被尼洋河环抱的偌大的娘乳岗辟为展示藏东南风情文化的博览园。其手笔之大,气势之宏,河山之胜,以斯为壮矣。自建成之日起,即被誉为“藏东南名片和林芝标志性建筑”。又距政府驻地八一镇仅三里,交通便捷自不待说,是藏东南最具价值的旅游景点之一。

 

 

远眺景区,果然,尼洋阁景区大门就是一把别具一格的、巨大而神奇的木锁,让你一下子就感受到一种不同的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强烈冲击。阿布说,大门的设计创意就源于波密民间的八盖木锁,据说已传承千年。右边直立的凹凸状造型是钥匙,左边横亘着的是用一块木头雕凿成的锁,象征着游客进入此门,即开启了神奇瑰丽的藏东南文化之旅。在大门正中,放置着一个转经筒,是经活佛念经开光过的。依藏地习俗,出入都要转动经筒,意为祈福保平安。

进入尼洋阁大门不远,矗立着一个数米高的巨大的宝瓶——门巴人称之为“央崩”,是目前为止世人所知的第一大宝瓶。瓶身镏金,满缀宝石,在高原阳光的照耀下,金光灿烂,瑞气氤氲。宝瓶在佛教徒眼中,属“吉祥八宝”之一,象征着福气、智慧、圆满与命运。宝瓶四周的绳索上、柳树上,挂满了写着汉藏文字的祈福经幡。在尼洋河谷清晨微凉的风中,一刻不停地飘动着。我们置身于浓郁的宗教氛围中,自然不能免俗。围着“央崩”转上三圈,并在景区人员的安排下,也在经幡上写下自己和亲人的名字,对着“央崩”合十祈祷。据说,如此执礼如仪,即可祈福,永保平安。

景区的道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藏东南民居建筑,分工布、珞巴、门巴和僜人部落。和西藏其他地方多土石结构、平顶风格的建筑不同,藏东南民居则较少一层房屋,多是二三层的楼房,木结构多,斜坡顶,这主要是当地多雨、潮湿、森林茂密的缘故。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部落民野外放牧所使用的黑牦牛毛帐篷和藏饰彩绘帐篷,规格大小不一。黑牦牛是高原特产,这些部落民就地取材,用牦牛毛精心编织成帐篷,冬暖夏凉,十分适宜。阿布说,这种帐篷是一宝,遇水收缩,致密无隙,能避风雨。从这些生活用具中,我们震惊于高原游牧民族特有的细腻与粗犷。

景区内最神秘之处,也是最值得援笔一记的,是娘乳泉和天葬台遗址。具有浓郁的藏地民俗特点和宗教气息。

相传苯教(西藏最古老的原始宗教)创始人辛绕米沃在工布地区传教,时工布境内妖魔猖獗,民不聊生,外有异族入侵,边患严重。工布王闻听辛饶大师法术超人,就邀其降魔。并许诺,若降魔成功,愿将爱女嫁他。辛饶大师受其重托,戮力为之。不到两年,妖魔尽除。当他返回工布时,已是精疲力竭。此时,远处有一个声音传来:“视尔脚下,清泉如乳汁,可掬一捧于尔额头与胸部,则法力倍之。”辛绕大师一如其言,果真应验。随扈之人亦纷纷效仿,疲惫顿消,耳目清澈,众人无不惊叹泉水的神奇之力。辛绕大师回到王宫,受到工布王的热情款待,并依约将爱女许配给他。从此,苯教得以在工布地区迅速传播,人们对娘乳泉的信仰也历代相传。今天,人们按“娘乳”的意思,把泉水流出的地方十分夸张地修筑成女性乳房的形状,两股清泉从乳头处汩汩流出。

而神秘的天葬习俗更是藏地所特有,古老而独特,是藏人普遍采用的丧葬仪式。为什么会有天葬?阿布说,这与宗教信仰有关。藏传佛教认为,点化的香表即如袅袅升腾的桑烟所铺就的五彩云路,恭请空行圣母莅临天葬台,以尸体为供品,敬献诸神。并祈祷诸神,消弭逝者今世的一切罪孽,带其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天葬即源于释迦牟尼“舍身饲虎”的事迹,藏人虔诚,效仿佛祖所为,所以,在藏地,天葬被视为最神圣的葬仪。

在尼洋河畔的一座高冈之上,就有一座属于工布贵族专用的、古老的天葬台遗迹,已有上百年的历史。因处于尼洋河河谷,地势开阔,风景秀美,比日、苯日神山环抱四周。习习谷风,常年劲吹,使得盘旋飞翔的隼鹫,常能借助风力回旋翱翔。这场面本就壮阔、庄严、肃穆,在举世无双的特殊的神秘氛围中,如何不摄人魂魄?我只感到,宗教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能让一个民族放弃世俗的一切顶礼膜拜,只求心灵里的那一方净土。我们远远观望,不敢靠近,但内心无比虔诚。这也使我理解了,不少到了西藏的人,从此辞了内地优裕的工作,到藏地修炼。其实他们的内心,都有对神秘世界的向往和对俗世世界的排挤,追求一种高蹈远引的生活。这是一种人类童真的理想,在藏地得到复苏的直观表现。

 

 

偌大的景区,因是初建,粗具规模,游人不多,略显荒凉。加之行程紧凑,多浮光掠影,而重点都聚焦在尼洋阁身上,这也是整个园区的核心和灵魂。

整座阁楼高三十六点九米,塔分五层,下两层为仿布达拉宫式样,上三层为古代汉宫建筑式样,是一座塔楼式建筑风格的楼阁,融汉藏古典建筑精华,寓意汉藏一家亲,为西藏的第一座阁楼式建筑,被誉为“藏东南名片和林芝标志性建筑”。现为西藏第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也是林芝地区历史文化博物馆。

是日晴好,蓝天深邃,萦青缭白,尼洋阁如莲花盛开,从阁内飘出的阵阵沁人的藏香,馥馥其芳,益远益清,缭绕于我们身边。仿佛丝丝缕缕拽住我们的灵魂,寻找一扇进入的门,带我们到一个无欲无求的永生世界。迎门而立着四根巨大的方形柱子,上面刻画着工布藏族、门巴、珞巴、僜人的原始传说,无声地诉说着久远。一楼大厅内的墙壁上,醒目地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精美而珍贵的壁画,是由唐卡绘画艺术与漆画工艺完美组合、精妙天成的《藏东南教化图》,图中内容,表现的是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故事。文成公主和亲入蕃,率领百工匠作,教民进步,化育万物,自此吐蕃社会摆脱了蒙昧,向着文明进步和稳定发展迈出了一大步。因此,她深受藏民爱戴,被尊奉为“白度母”。这幅教化图,即承载着藏族人民向往美好生活的心愿,也是藏汉民族团结、友好相处、共同进步的写照。

阿布说,参观尼洋阁,每一层都要按顺时针方向行走,否则坏了规矩,不吉。身处藏地神秘的氛围之中,无人疑其虚妄。从一楼到五楼,我们都依阿布之言,秩序而观,不敢僭越,生怕有所唐突。

博物馆共分为14个展厅,收藏有工布地区最具代表性的原始生产工具和生活器具,分别从民族服饰、农耕文化、狩猎文化,藏医藏药、生活习俗,民间歌舞、手工技艺、文学艺术、体育竞技,节日庆典、宗教艺术、建筑艺术等方面,尤其是我国两个人口最少、又没有文字的民族——门巴族和珞巴族,还有族属不明的僜人等几个族群独特的生活习俗、传统文化、民俗生态,在此都得到集中而立体地展示。为能真实、完整、原生态地还原、展示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除借助现代化的声光映射外,还有实物操作和场景复原等,如“波密多吉乡西巴斗熊节”、“工布藏族服饰”、“林芝工布响箭”、“珞巴民族服饰”、“珞巴织布技艺”、 “墨脱门巴石锅制作技艺”、“门巴族服饰”、“门巴族吊脚楼”等以及林芝新时期时代石器、林芝摩崖石刻、朗县烈山古墓群、工布江达太昭古城、秀巴千年古堡、米林藏药洞、波密嘎朗王等多处具体的遗址遗迹,这些不同历史发展时期的各种文物,或是地县级、自治区级非遗保护项目,或是国家级保护项目。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能全面领略到藏东南地区各个族群的独特风俗人情和林芝地区自然、历史、文化、民族和宗教的蔚然而深秀。

我们被每一个民族的每一件物品和每一项工艺所感动,并感受着藏东南几千年历史文化的丰富与绚烂。尤其是沙画坛城,据说,神秘的藏传佛教有许多秘不示人的修行秘法。沙画坛城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至高秘法,更是被佛祖定下规定,完成后即行毁弃。因此,即使生于斯长于斯的藏族同胞,一生也难得一见。当修行者用一粒粒细沙,绘制成精美绝伦的佛国景象时,“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轮回”的佛教真谛,便呈现在有缘者面前。也只有高僧大德才能完成这样的沙画,而尼洋阁内这幅沙画坛城,也便成了目前世界上唯一长期保存的沙画,众人直呼有缘。

尼洋阁不但是藏东南各民族历史文化博物馆,同时又是尼洋河流域的最佳观景点。站在阁上,凭栏远眺,比日、阿布堆珠、穷布增根等众多神山,既巍峨又雄壮。近可一览八一镇高原新城的旖旎和娘乳湿地的绚丽景色。高原上纯净的阳光,热烈而绚烂,那么整齐地照在宽阔的尼洋河上,波光犹如锦鳞,闪动如佛光。远山近水,苍茫且辽阔。而鹰在高远的长空飞翔,时或掠过水湄,时或冲向云端,如此矫健之姿,望之顿有神武之感慨,直到隐入邈远的密境。在如此殊好的景物面前,岂是心旷神怡一词适足以当之?它能触到人心灵的最深处。在尼洋河谷上午微寒的风中,即是寸缕微息,也能涤尽浊气,滤掉尘思,我感受到了天人合一的奇妙境界。置身其中,如处象外,原本剩余的那一点可怜的俗世的荣辱,也早已被荡涤干净,抛诸云外。

 

 

参观完尼洋阁,你或许已经对藏东南的风情文化有了具体的印象,对当地深厚的历史文化和民俗风情有了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仿佛自己也成了雪域江南之旅的向导。

它不是“锦绣林芝”的微缩景观,也不是简单地复制,更不是同比例缩小,而是提供了历史的线索,和原生态场景的再现,是来林芝旅游的游客必去一看的景观。它能让你穿越时间的隧道,回到从前的年代,回到一个适宜的传奇的梦中。

在藏地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不到布达拉宫,就等于没去过拉萨;不到扎什伦布寺,就等于没去过日喀则。那么,同样的,不去尼洋阁,就等于没来过林芝,没来过雪域江南。

因此,畅游林芝,请自尼洋阁始。

 

 

炀帝的罪与罚:赢得身前身后名

 

 

五月末的扬州,琼花已谢,天气转暖。逗留扬州数日,已逛遍了此地有名的风景,如瘦西湖、大明寺、天宁寺、琼花观、个园、何园等,在临别扬州之际,去参观扬州博物馆,乃题中应有之义。

扬州博物馆又称“扬州双博馆”,乃扬州中国雕版印刷博物馆、扬州博物馆新馆组成之谓也。位于扬州新城明月湖畔,风景秀美,馆藏丰富。扬州乃千年繁华之地,历史文化积淀深厚,文物遗珍,争奇斗艳。其馆藏的元代霁蓝釉白龙梅瓶、宋代青白釉瓜楞盒以及30多万件古书版片等,皆为遗世奇珍,举世罕有其匹。其文华之风流,河山之旖旎,谓之双壁映彩,表里辉煌,实是确论。在这两者之间,赏景自不必少,而私心里我更看重人文的东西,她肯定比风景更具思想的内涵和深度。她不仅仅是娱目的,更是娱心的。因此,赏过扬州的风景,再品人文,倒是两相其宜。若错过,便遗憾。如果说,山水之景仅代表着我已“到此一游”的话,那么,人文之景则会让我思索得更多,更深,更远。

江南正值“微雨轻云已入梅,石榴萱草一时开”的交梅季节。

自文昌阁坐88路公交到明月湖,时微云细雨,街树犹青。扬州博物馆双博馆的建筑造型别具一格,远观是一张荷叶的造型,邻湖而建,湖水清且涟漪,倒也与湖滨的地理环境相融相合,充分体现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建筑与环境交融合一的设计理念。整个建筑线条抽象,自然流畅,时尚、大气、宽敞,可看作是扬州这人文繁盛之地的文化精神的高度提炼。巧得很也好得很,适逢馆内有新发现的、确凿的炀帝、萧后墓出土文物专场展出,遂作重点游。

炀帝死葬扬州,这是史载无疑的。

也由于炀帝是亡国之君,草草殡葬,后墓地又多次迁移,究竟哪里是炀帝最后的埋葬之地?致使千百年后,传言纷纷,莫辨真假,竟不知确切位置了。在今次西湖镇考古发现之前,扬州其实就已经有一座举世闻名的炀帝陵了。该陵位于邗江区槐泗镇槐二村,是清代嘉庆年间大学士阮元,通过实地考察地形地貌,并结合当地的传说,最终认定此处墓地即为隋炀帝陵。嘉庆十二年(1807年),阮元请扬州知府伊秉绶隶书“隋炀帝陵”,为其立碑建石。其后代有修葺,渐有规模,今已成省级重点文保单位,也是扬州著名的旅游景点。

但是,自从阮元确定炀帝陵的确切位置之后,质疑声就从没停歇过,一些考古专家也一直没有放弃过探寻炀帝墓葬确切地点的努力。好在现代的考古发掘,重实证,让实物说话。果然,2013年4月,在扬州市邗江区西湖镇司徒村曹庄一处房地产建设项目中,发现了两座砖室古墓,其中一座的墓志清楚写着“隨故煬帝墓誌”等字样及大量随葬品,佐证了墓主人身份。一时震惊世界,炀帝墓的发现也成为我国该年度最富成果的考古发现。

扬州,从此有了一真一假两座炀帝帝陵,自然都会成为重要的历史遗存,予以保护开发。这样也好,游客又多了一个去处,反倒平添了旅游的乐趣。

 

 

在封闭的展柜内,我看到该墓志出于保护的需要被塑料膜覆盖着,但墓志上的文字清晰可辨。墓志旁,摆放着一件黄褐色的大土块,游客未免好奇。工作人员说,这是墓志盖原件,为橥顶形(像小盒扣在顶上)。按中国古代丧葬制度,墓志一般为方形,由志盖和志石相合而成。而在志盖外面,往往还罩着一层“铁函”。一般情况下,铁函和墓志盖之间,都会放置纸质或绢质的文字,载明墓主身份、姓名家世、生平事迹,甚至还在文末缀有称作“铭”的韵语颂辞,以及撰者、书者的姓名等,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不过,由于年代久远,炀帝墓志盖外围的泥土已经与“铁函”完全锈死在了一起,无法打开;且就算打开,质或绢质的文字可能也早已腐烂无存了。

一号墓为炀帝墓,主墓室为方形砖室墓,由主墓室、东西耳室、甬道、墓道五部分组成。墓室通长24.48米,东西连耳室宽8.22米,残高2.76米。墓室用砖与隋代江都的宫城用砖一致。仅从规模上看,确实有些寒酸。但这种寒酸,我想,大概也许与其死因和多次迁移以及作为亡国之君的令名不嘉不无关系。

除墓志外,墓中还出土了玉器、铜器、陶器、漆器等珍贵文物100余件(套)。其中一套蹀躞金玉带,不仅是目前国内出土的唯一一套最完整的十三环蹀躞带,也是古代带具系统最高等级的实物。四件铜衔环铺首通体鎏金,兽面直径26厘米,与唐大明宫遗址出土的铜铺首大小相近。墓内出土有两颗牙齿,经鉴定为50岁左右的男性。根据出土的“隨故煬帝墓誌”铭文、十三环蹀躞金玉带、鎏金铜铺首及大量文官俑、武士俑、骑马俑等高规格随葬品来看,再结合文献记载,专家一致确认一号墓主人即为隋帝杨广。

二号墓为腰鼓形砖室墓,由主墓室、东西耳室、甬道、墓道五部分组成。出土玉器、铜器、铁器、陶瓷器、木漆器等200余件(套)。其中玉器有白玉璋1件,质地莹润;铜器有编钟、编磬、铜灯、铜豆等,成套的编钟16件、编磬20件,是迄今为止国内唯一出土的隋唐时期的编钟编磬实物,填补了中国音乐考古史上的一项空白。墓内保存有部分人骨遗骸,经鉴定,为大约56岁、身高约1.5米的女性遗骸。根据墓葬形制、墓内出土高等级随葬品和对人骨遗骸的鉴定,再证之以文献,遂判明墓主人为隋炀帝萧后。

炀帝墓出土文物寒酸,甚至不及萧后墓的葬品。虽如此,犹能感受到皇家的格局和气魄。墓葬虽寒酸,但并非给人以王朝没落的感觉。读史可知,炀帝并非死于起义军之手,而是死于他向所信任的亲信宇文化及、司马德戡等人的一场惨烈兵变。

 

 

大业十四年(618年)三月十日夜,宇文化及、司马德戡等炀帝近臣,率兵先杀害了炀帝十六岁的孙子燕王杨倓和十二岁的少子赵王杨杲。次日又缢死炀帝,并杀害炀帝之弟蜀王杨秀及其七个儿子、炀帝次子杨日柬及其两个儿子,以及宗室、勋戚、众多大臣,无论少长,皆如刈草。炀帝死后,时局动荡,萧后与宫人只好以漆制床板做成棺材,将炀帝和赵王杨杲草草殓殡于江都宫流珠堂。其后,宇文化及一行掠得江南船只,掳萧后等自运河北返。

炀帝被弑的消息传到长安,李渊闻之,“哭之恸”。李渊与炀帝是姨表兄弟,属于皇亲国戚。手握国柄,是当时的北方锁钥太原的主管。是年五月,李渊于乱中代隋建唐,改元武德。八月,应江都郡守陈稜之请,李渊准许以粗备天子的仪卫,改葬炀帝于江都宫吴公台下,并赐谥号为“炀”。谥号虽略带贬义,但终究是以正朔皇帝的仪礼来安葬的,此即炀帝之称的由来。武德二年六月,高祖又正式下诏改葬炀帝及其子孙,但因此时江都为僭称楚王的义军领袖李子通所占,未克实行。武德五年(622年)八月,国家粗定,南北稍安,才正式以帝礼改葬于扬州雷塘。贞观二十一年(648年),萧后死,太宗特命将灵柩移至扬州与炀帝合葬。由此可知,炀帝陵是经过几次改葬、多次迁移的。正由于此,致使千百年后,传言纷纷,莫辨真假,竟不知确切位置了。

此次炀帝墓的发现,修正了传于乡夫子口中的传说,原来一直流传至今、即经阮元修造的“隋炀帝陵”,并非真陵,或许仅仅是他的曾葬地吧!

众所周知,隋王朝的强大居世界一流,帝国是在骤然间崩溃的。实在是,炀帝是把一个强大的帝国腾挪移转给了唐王朝,而改朝换代的年限也很短,江山只是换了名号,其他一仍旧朝。所以,后世仍以强盛的隋唐连称。

我这样说,并非无由。

唐承隋制,并无多改。炀帝制定的国家制度,一切官僚体制、财赋政策、文化政策等,终有唐一代,三百多年,唐朝基本上是全盘接受,并没有推到重来。隋的灭亡,乃炀帝一人刚愎自用,好大喜功的性格造成的。成王败寇,这是历史的定律,炀帝为他的轻率付出了江山的代价。其实,细读历史,你若摘下窥探历史的有色眼镜,摒除先入为主的历史成见,公平论之,你会发现,炀帝的大功大过应当三七开甚至二八开,功远远大于过。在历代帝王之列中,且不说炀帝本人属于天纵英才、能文能武、个人综合素质极高的帝王,就是在最深层面影响中国历史和文明的,也只有炀帝能和秦始皇相侔并举。可惜的是文治武动,冠绝百世,有巨功于江山社稷、华夏千秋的两位帝王,结果都是声名不佳,归于“暴虐昏庸”一族,岂不冤亦乎哉!尤其是隋炀帝,打少年时即有廓清宇内、澄清天下之志,他二十多岁时即为隋军总司令,率部南渡长江,一举灭陈,统一了分裂达三百年之久的中国,气魄之恢宏与历代雄主相比,也不遑多让;他执政的十四年,也是政绩昭彰,辉曜千古。不管与历史上哪位有为的帝王相比,都不是尸位素餐者。当可归为有作为、有抱负、有担当的皇帝之列,其文治武功,更是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炀帝年少好学,善诗文,有集55卷。 杨广在位14年(604年——618年),文武双全,才华横溢,战功卓著。

他一统华夏,首开科举,凿通南北大运河,巡视边疆,开拓疆土,恢复丝路的畅通等。“统一江山”、“修通运河”、“修建东都”、“西巡张掖”、“改革创新”、“三游江都”、“三驾辽东”、可以概括他一生所为。

即位之后,对于国政有恢宏的抱负,并且戮力付诸实现。他在位期间修建大运河,营造东都洛阳城,开拓疆土畅通丝绸之路,推动大建设,开创科举,亲征吐谷浑,三征高句丽等。

与江山相始终。

千古年来,士民无不受其惠。随便哪一件,都蕴涵着非凡帝王的创举和胆略,其巨大的历史价值和民生价值,弥久弥彰。他不是昏君,更不是顽主,他是史书上的孤独的失败者,是历史的铁律“成王败寇”的牺牲品。他的个人抱负和历史担当、他波澜壮阔的气概而又毁誉难定的一生可与王莽比,他的万古功绩可与嬴政比,他开疆拓土的帝国之志可与汉武帝比,但最后却与王莽一样死于非命,草草安葬,留下身后骂名滚滚来。多么像他一生所钟爱的琼花啊,生时硕大,绚烂无比,但却在瞬间崩谢,委身泥土,犹如繁胜的帝国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一般,着实令人唏嘘叹惋,思之深长。

如欲写之,史书也载不动炀帝之冤。但炀帝不怨,临终时也颇为自负又自恋,说:“如此好头颅,拿去!”愿赌服输,灿烂的生,悲壮的死,可谓历史上第一快哉之人!


 

美庐记

 

美庐在庐山,宋美龄别墅也。

原主人为巴莉女士,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馈赠于宋。蒋、宋夫妇获之,甚喜,乃详加整饬。自后不虚年,每夏,必凌虚摄步,来此小住数日,泯参清凉。无军国之忧戚,得山林之清芬,尘思亦忘,以为逸也。

民国三十七年八月(1948年),蒋携妻复上匡庐,不虞为终生别也。时解放军势如秋风之扫落叶,所过山河尽换新颜。蒋或觉其后将无复而有足履于此之机矣,中心慨之。乃手书“美庐”二字,使人镌之于园中一卧石之上,以为纪也。后人解其义,或三:其一,美庐者,庐舍之美也;其二,美庐者,美龄之别墅也;其三,美庐者,美哉,庐山也。竟为何?唯蒋知之矣!或一或二,或兼而有之者也。而庐山之美,诚不欺也,洵世所闻矣!

一九五九年七月,主席首登庐山,即居于美庐别墅。当此时也,唯别墅之设备矣,故会务组作如是安排。然究是蒋宋旧居,主席愿否?众忐忑。是以,主席甫及院门,江西省委书记杨尚昆即婉告之,曰:此宅昔为蒋介石之公馆也。主席闻之,不诧不讶,神色飒然,脱口而出曰:“蒋委员长,久违矣!”

忆昔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秋,主席应蒋之邀,赴重庆谈判。见蒋,开口言曰:“蒋委员长,久违矣!”是以,此一故实,中外皆知。既见主席如此说,众始施施然,又闲闲焉。后亦证之,主席对此庭院,亦甚爱之。

岂料翌日晨,叮当凿石之声自窗外至。主席推门出,适见石匠凿“美庐”二字,遂急止之曰:“勿凿!勿凿!此既史也,何遽凿之而失之乎?”字遂得存,今石上凿痕犹在。

噫,美庐别墅何所幸矣,竟为国共两党领袖之廨,先后居之。瓦砾之微,得见风云,别墅何多,此其唯一也。

七月十四日,彭德怀忧国是而奋谏之,上万言书。主席得书,亦忧思而废寝,独坐于美庐别墅后庭之竹林中,虑竟夜。烟头明灭,至于黎明。秘书及侍卫,唯远观之耳,弗敢劝憩。彭欲前与语,然行至半径而止,未前,终未交言,机失矣!俄,庐山风云起,彭遂失势。

二十七日,越南主席胡志明谒庐山。胡见书桌之上,有一象牙透雕,呈花卉形状。花枝间复雕虎猴鸟鹿若干,精美绝伦,巧夺天工。此牙雕乃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夏,“国社党”党魁张君劢馈蒋之物。胡讶曰:“不虞花枝之微,居然犹能雕猴、虎之兽,且相嬉戏,洵精湛之甚矣!”

主席笑曰:“汝好眼力也,只眼得见猴虎。鄙人之身也,猴气半之,虎气半之,汝皆见之而深也。”主席“虎猴之气”之说,即源于斯。

庐山之行,主席居美庐四十二日。太宗长策,厘而定之。

庐山固美矣,因皆爱之。亦因是之故,其令名近世更逾于五岳也。

 

 

在京致友人书


读画记


——曹文忠画册《十八兰徒》札记

 

 

文人之画,在于闲适,在于雅致,笔墨只是寄托而已。要在蕴藉之气,藏于笔墨之间,非仅炫其技,尤神其韵,见其操也。观八大之画,能见其悲愤;郑思肖之兰,得见黍离;徐渭之画,能见其狂且;今赏观曹文忠之画,则犹多逸雅,清芬自足。何以致之?时代使然耳。躬逢其盛,无前辈之忧乱离也。能安于己心,得趣而为,处顺自适,唯一抒怀抱而已矣!譬犹王维之作,得见盛唐气象,其意一也。庄子曾云:“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斯是之谓乎!

 

 

文忠先生役于尘事,然则绘事亦卓颖。乃取其暇时,无虚度,辄为之,恒不辍也。曰业余之好焉。绘之以兰,姿态万千,余少旁骛,皆逸品也。寸楮尺纸,人以获之为幸。观其所绘,施施然三五之笔,顿见其心。笔墨虽省简,而境界之闳阔,如丽日晴空,萦青缭白。能见其形,能传其神,能品其性,又尽得幽兰之操。似此,则可见其异于众人之志焉:高蹈之行也,有异之乎;隐逸之情也,有异之乎;而不染尘之心,尤斯是之大观焉。

 

 

文忠先生善绘兰,逸笔草草,皆上品。梁雪芳女史善刺绣,为刺之。展布于京,争睹之。世谓之双绝。

 

 

文忠先生多绘兰,所画《十八兰徒(图)》,由新华出版社结集出版,皆精品也。观之神阙为清。其诗与画,俱佳制,谓之珠联璧合,适足以得其宜也。十八幅兰草或逸或放,或开或阖,或宕或束,“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皆婀娜有致,风姿灼灼。使人觉其有空里流霜之幽,尘襟俱涤之清也。士夫之情,得无达乎?赏者之意,得无畅乎?而每款题画诗,更兼有唐人风致,蕴藉儒雅。诗中能见画意,画中得见诗情。诗画交映,旨趣相合,散淡闲雅里蕴含哲思。试撷取二三以赏之:

“花藏天籁影,萃笼梦云青。并作稻粱美,不邻蜗角荆。”

“空山无尽九节馨,紫茎摇风不染尘。何有丹青留驻久,半有春色半由人。”

“清露醒丹蛾,冰华两吟和。风出大川阔,香恣高崖多。”

“莫为幽兰不峥嵘,冰心做就雪个清。狼毫直取长锋舞,大得意处小忘形。”

一花一世界,一草一题咏。今之题画诗,向多随意。无多蕴藉,其味寡淡。而文忠兄之题画诗,却无随意之病。每篇皆见匠心,造意造境,都是呕心沥血之奉也。使独立析出,亦翰林佳什。读之犹嫌不足,须继之以品,咂摸愈久,其滋味愈深长醇厚也。我其赏之!

 

 

画入神品,或谓一纸千金,固其宜也。而笔墨与文字,则最见功夫与学养。二者珠联璧合,辉映相若。若题款不佳,则如妙龄居陋巷,钗荆裙布,既掩其丽,复遮其质。是以题款宜佳,不可轻慢。不啻诗、文宜达雅,书法尤须见法度。古来书画并提,书前而画后,可见题跋结字之要,不可忽也,须下同等力。一大师尝谓余曰:观画家之画,首看题跋,其次构图,又其次则是墨色线条。吾倾前席,愿闻其详。曰:读文字而知为学之深浅,观构图能晓胸中之丘壑,看笔墨得见线条之妍媸。一咏一觞,一山一草,一笔一画,各美其美,是为大美,可观止矣!

 

 

文忠兄擅丹青多年,梅兰竹菊四君子中,尤择其兰而写之。中国文人爱兰,自孔子以来,一脉相承。屈子更是以香草美人喻之,取其有高洁清雅之形也。《九歌·少司命》云:“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满屋美人,何独“目成”于是,钟情于是?盖百卉千草之中,唯兰有君子之德,有君子之守,有君子之风也。是以,前人向以之喻人或自况,谓其忠贞,谓其逸雅,谓其高洁。其有大美而不言之质,有不取媚于人之性。而多林泉隐士之风,高蹈远引之志,不亢不卑之操耳。以此观之,非君子而何?而其风姿素雅,秾纤自若,端庄幽美,清远自芳之贞美之质,又非美人而何?是拟物我而合一,得风韵以超然也。苏轼所谓“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曹兄写兰,穷尽姿态,有余不尽。又于千姿百态之中,见画人之心。或修叶翻转,姿态端秀。多而不乱,仰俯自如。或花素而不艳,含蓄蕴藉,隐而不发。往往二三之笔,花叶俱胜,神韵俱见。人多誉之。吾综述其长于人者有三:一,独有悟于兰也,删繁就简,萃取最逸之姿,出绘其华,故成其;二,知绘事之理,之道。三,而独爱兰,非沉湎于貌,即得之于兰心。

 

 

在京致友人书

 

十月小阳春,数日皆晴日。花艳而不凋,且犹挺发于园中。街树了无衰相,因而少见焜黄。日色足暖,金风飒然。疫情偶有起伏,而已无初发时之栗然矣。人车皆外走,寻郊野幽芳地也。长城、鹫峰、凤凰岭、雾灵山、运河水关……胜数不尽,人肩相摩。皆欣然,不虞有他。

然昨日忽报气象,云:北方将骤寒,晚及明,京城暴雪至矣,势且盛,气温陡呈断崖式下降,喻知千门万户,须预做御寒之备。余二日后即届休致之龄,将欲出京回籍,签办相关手续。有职于全国政协之友人方云虎君,为祖饯,期于白塔寺一江西酒家。内子备具,乃厚著寒衣,挟油纸伞,戴口罩。出门时天已昏沉,风卷落叶满街飘飞,冷风袭人。初,零雨其濛,薄湿地皮;未几,即淅淅沥沥,路见积水。飞车疾驰,呲呲溜溜之声,乃碾阻于水之激也。行人急避走之,复又步履匆匆,亟归所寓。酉时至馆中,明窗净几,华庭轩台。兰膏明烛,浮亦朝光。人影憧憧,相与喁喁。与隔内外。二三友人已先至,喝茶聊天,以俟后来者也。约候三刻,众续踵至。主人使传看菜单,各点所嗜之肴。虽有酒令,饮馔各随其便。偶有不同道者,时或争议,亦各抒己见而已。

宴近子时始散。门外大雪已盈尺矣!人车犹不减,皆于凛风霜雪之中,“莫不蒙尘触雨,戴霜履冰,怀黄握白,提清絜肥,以赴邪径之近易,规朝种而暮获矣!”(晋·葛洪《抱朴子·勖学》)道路之中,雪泥杂沓,污邪满地。“长衢方淖泞,小水亦风波。”(元·杨载《赠吾子行》)驱驱行役,夙夜不已,利来利往,俱为生计,岂易之乎?“浮世忙忙蚁子群,莫嗔头上雪纷纷。”(唐·高骈《遣兴》)触此眼前之景,慨其前人之言,能不兴半世风烟之叹?嗟乎,吾其役如是也!此中况味,唯食髓者能知味。明人刘基尝云:“物有甘苦,尝之者识;道有夷险,履之者知。”凡事非践之而不悟,虽践之而有悟亦尤惕也,此人生之庸常耳。所幸风雨重晦,未中道而痡,折翅断翼。先前之得失种种,偃蹇颠沛,已似流风之远逝,“回看来时路,苍苍横翠微”。念昨日之平凡,叹今日之如昨,时也运也命也。然驽马犹思奋蹄,望追骐骥之一二,至秋林明景处,皆缓步以踽踽,齐之亦生死耳。幸能半薪休致,安闲自在,强于中龄而崩,白首为囚,欲牵黄犬出东门而不得。烟水悠悠,青史成灰,至于在旁者,余见多矣!此生有何憾焉!遥思人生之义,无非闲适二字,人间功名富贵,两蜗角耳,与死生相比,小之亦复小矣!年长思静,碌碌久之,始懂敛心,而未之晚矣!便作些退休后之遐思。

山中寂密,时光迟慢。静含太古,秀挹恒春。当与二三可与言山水之妙者,避尘此中。观远山出岫,幻化形图,寂天寞地,云不动而静,心亦而静;时有清风入怀,松动林壑。路边野菊,攒簇成团,黄白争艳,采而为茗,与煮湖山。“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偶有醉时,随意坐卧,枕石漱泉,或倚松醉眠。看飞鸟越深涧,目尽邈远;临瀑布知盈虚,逸兴遄飞。又怎可无诗,有负好山好水之赐?平居或效田夫野老,竹笠斗篷,芒鞋布衣,亲侍农圃之事。与言早晚之候,习得种溉之方。处之也简,安于淡然。而或天与大熟,取而烹之,虽粗蔬薄酒,既是顺时之耕获,又随乡俗之习规,焉有不甘之若饴之理?暇时读几本古人闲书,作几篇得意诗文。不作行役之徒,乐为烟霞散客。此人间真清福之享者也。

适读罗大经《鹤林玉露》,中有一条曰《山静日长》,甚妙,记载如下:

唐子西诗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吸之。随意读《周易》《国风》《左氏传》《离骚》《太史公书》及陶杜诗、韩苏文数篇。从容步山径,抚松竹,与麕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坐弄流泉,漱齿灌足。既归竹窗下,则山妻稚子,作笋蕨,供麦饭,欣然一饱。弄笔窗前,随大小作数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迹、画卷纵观之。兴到则吟小诗,或草《玉露》—两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叟,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晌。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入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

不见俗世之纷,唯见花开之荣,泉流之韵,夕阳之好,月出之皎,亦曲尽人世之态,沉于自然之心,求而自足,自适其适。予深然之。若得山水之灵氛,蕴天地之滋养,倚柴门而望云,友松竹以烹茗,又草就一二篇妙文,能望见前贤项背,得传万世之远,则吾愿足矣!绝胜于京华之“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也。……人能真如此妙,则东坡所谓‘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读之深惬予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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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府,诗人,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国家文物局秦文研究会理事。大学中文专业毕业,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的著作有散文集《瓠下集》《村人村事》;长篇小说《婚内婚外》《检讨书》;诗集《家园》《乡村谣》;文言笔记《阙簃斋摭录初集》以及历史长卷《落架的凤凰》《帝国崛起》《中华血脉》《皇后隐历史》等。《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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