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的巧克力

曾其祥

5岁能记住的事稀少，但我没忘三姐的巧克力。

六十年前一个秋天，6岁兄长住院，母亲一筹莫展。母亲带着我们兄弟3个，还有正上中学的三姐，父亲在外，10天才能回来一次，即休所谓“大礼拜”，大姐二姐都已工作出嫁，问题一是，1岁多点的小弟怎么办?无奈逼出了的民间奇观，母亲带着小弟在医院陪护哥哥。这事，是三姐说的。问题还在于，家怎么办?家安在现新疆北屯市中心区域，而当时却是额尔齐斯河畔原始欧洲林边缘一片芦苇丛生、野免出没、狼狐偶尔掠过的荒草地，非街少邻，虽然家是地窝子，且不说穷家富屋都有担心，况且，还有我这样一个懵懵懂懂5岁多的幼儿。哥哥入院那些天，实际在家的只有三姐和我，因三姐上学，或者说，地窝子整个白天只有我。

我记不住怕或不怕什么，谈不上与如今同龄幼儿可比的智力，也不可能演绎影视片“小鬼当家”的运气和能耐，家中“千斤重担”落我肩上，其实是很冒险的事。

三姐极尽哄我能事，上学前，给我小凳子，让我坐在地窝子门上面，呈“将军把门”状（门栏上方略高于地面）。而我数天里始终没有“擅离岗位”的重要原因，概不会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使命感类，记得只有其一，或是唯一，是三姐交待，只要好好待在家门口，哪也不去，不去追猫看狗捉蝴蝶，最不能去的，是不远的河边和四周的水坑，等等，听话，三姐放学回来就有奖励。三姐的承诺，是平日难得的“高级”水果糖，是重奖，是属于小孩们最高的奖项。那时家境贫寒，水果糖，要逢年过节才可能得几颗，在我幼小记忆里，挂面、面包以及油条类商品属性的食物，都是街上即天上才有的，可望而不可及。那年月我们涉糖，最多的，是母亲自种的“糖萝卜”（甜菜）熬成的黑竭色“糖稀”，以及凉干后像沥青一样的糖。

北屯市中心大道当时东头末端，就是我家地窝子所在，每天夕阳西下，我会端坐地窝子门口上方，远远地望着三姐背着书包出现在地平线上，直盯到近前，那天，三姐从书包里掏出的，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片糖巧克力，而我根本不知世上有巧克力，想也不敢多想如此“超高级”珍品。那滋味，天下第一，从此再无，其美其好，让我兴奋不已，至今也形容不出。记得只有一片，我亦无比满足幸福和不忘。应该说，那几天里，我主要是靠此“支撑”过来的。母亲会背着弟弟偶尔奔命一般回家片刻，想必是大汗淋淋气喘嘘嘘，这也是三姐说的，我不记得，只记得望眼欲穿地眺望北屯中学方向冒出背着书包回家的三姐。

六十年后三姐病危在床，说起此事，她笑笑说，你果然听话，我几次悄悄绕回家偷看，你坐在门上一动不动。三姐甚至还记得巧克力品牌叫“东方红”。

三姐去世，我心悲痛。我们做弟弟的无能为力，这成为永远的纠结和痛点。三姐住在离太原城中心挺远的汾河之畔二龙山下，是城中村，三姐夫安排土葬。三姐要走了，我心很痛很空，想到了巧克力，我在周边颇为费力才买到好些的巧克力，安排三姐的女儿玉霞，给三姐入棺带走。然而，玉霞无意一句话，让我难过之极之久，也引我万分感慨，玉霞说，“我妈平时最爱巧克力了。”

三姐此好，我从来不知，我们只知道自己喜好什么，从来想不到、或想不多、或顾及不了家人之喜之爱。虽然我们难以逆转人性的弱点或原点，在亲情世界里，或许多是情感的“弱使者”，想比说差，说比做多。比如三姐爱巧克力，就这点事，我没有注意或想到或做到。世上好东西太多，三姐不想也不敢想抑或想不到，肯定的是，她得之甚少，她停止在城中村较低生活水平，我们试图说服或提示三姐三姐夫有所改变什么，没有用。

我细想，自小三姐点燃我之巧克力所爱，也应该是她当年花季少女之最爱，且是她一生所爱。无须落实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根本没有“购买力”的三姐，一定会割爱与我，这符合她对我们这些弟弟们的“一贯为人”，因为她善于克已奉家，从来就这样，这也正是她人生之全景写照。多少年里，因为只有父亲微薄的工资收入，我们三兄弟的成长，很大程度上要靠三个姐姐的倾力接济，三个大姐姐对三个小弟弟，没说的，从来就是尽其所能地付出。

人终究会走，能留给他人记忆的多少，或是幸福所得所在的一种评估。其实，人间真有幸福快乐的真谛，其一就是真挚付出，此行为及大界，我之大都不解不悟，或根本没有或后知后觉，虽然我们极力求索之，而与其人生终极标的，往往南辕北辙，概因俗凡。三姐心系家人，给家人留下了美好与快乐，她亦之快乐，此人间最美心境，不是人人都有悟有得。她有，这就好了。虽然三姐一辈子清贫，走得却不是两手空空，她一路阳光灿烂，是手握人生幸福快乐和被家人深切怀念两枚沉甸甸成果走的。

三姐弥留之际说不清话了，只能偶尔费力手书，其绝笔竟然是让我们兄弟回家，不要守着她。我在纪念三姐文中泣呼：“苍天还她青春，家人寄念重生”……

写于2021年9月

曾其祥，退休，原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十一师宣传部长，文联主席，文化局长；曾创作发表长篇小说巜东方风来》中篇小说散文集七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