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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人 文/张睿
来源:旅游文化网 | 作者:张睿 | 发布时间: 2024-05-03 | 417 次浏览 | 分享到:

文/张睿


 “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海子《我请求……雨》


 一


雨人,许华年曾经见过的。

知道他的人不少,认识他的人不多。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矛盾,对吧。美丽的事物固然矛盾——冷水与爱情,乌云与希望,青石板与曙光,梦想与枯树的年轮,一把锈剑扎根在泥土中,周围开满了鲜花……

许华年呆呆望着窗,不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看上去就是一尊生动的雕塑,既像是陷入了漫长的思考,又像是等待着一个很重要的机会。窗上蒙了层雾,窗外的一切都看不清;好比河上结了层冰,游泳的人也难以下水。此刻窗户纯粹充当着装饰品的作用,用来证明这间屋子是正常的,正常的屋子需要有窗,许华年认为这是必需。

尽管如此,许华年还是呆呆望着窗户,好似正在努力看清窗外的风景。他忽得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光芒,像一根轻羽,被微弱的风带到他视觉范围的边界,上面带有零星太阳赋予的光点,散发着只有许华年才能感觉到的温暖。许华年刚想用余光捕捉,它就像一头受惊的幼年梅花鹿,连跑带跳地离去了。

许华年不得不转过头去,她已经悄然站立在柔光之中了,那一丝微芒收敛在她的眼底,仿佛一块石子沉没在湖中央,除了溅起一圈短暂微弱的涟漪,便再无其他声响,好像直接消失在宇宙中,好像直接消失在她眼里。她眨了眨眼,“华年,怎么了,你在想什么呐,怎么还不喝汤呢,是不喜欢吗,我可是为了你新学哒,你快尝尝,快点尝尝嘛。”

许华年桌子上有一碗汤,好像一直摆在这里,没有被谁动过,但还冒着热气,闻起来很新鲜,有一股使人安心的香味。许华年什么也没有说,只顾着埋下头,一勺,一勺,一勺,把汤往嘴里送。“华年,你还在想些什么?你心里……装着事儿”她的眼突然暗淡了,“你越是想什么,什么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肥皂泡,风一吹,不管你怎么跑啊跑,永远是抓不住的,华年,抓不住的。” 

许华年缓慢抬起头,放下勺子,张开口想说些什么,但嗓子里就像塞了一块石头,话语全被堵塞着,最终只出来了一段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许华年终于还是说:“我……我什么也没想,嗯,我想出去,说真的,我只是想出去,我只是需要出去走走,嗯,走走就好了,出去走走,就会好了……”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拦着,实际上,她也没有能力拦。她全身带着失望与心疼的气息。她悄然站立在柔光之中。

许华年出去了,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肥皂泡,只知道往风吹的方向走。逼近傍晚的阳光像长者粗犷又温馨的大手,慈爱地,一视同仁地,笼罩着整座小城,怀抱着那座山和许华年,带着无限温柔。许华年眼角不禁分泌出了半滴泪。

今天许华年看过天气预报了吗,今天已经下过雨了吗,不知道。但温暖而湿润的空气带着雨的气味,使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傍晚,那场雨,还有那个他第一次见到雨人的晚上。

 


那个傍晚,是许华年第几次一个人上山?他不清楚得很,也许是第一次,也许是第十七次。总之,他像平常一样,只不过从家里多顺了一壶梅子酒来,沿着熟悉的小路上了山,回到那个亭子,古老如浮云的亭子,那个他常待的地方。

坐下。

晚霞便染红了天。

许华年独坐亭中,陶醉地看着太阳缓慢灼烧云朵,几口烈酒已然下肚,他的脸颊也烧得滚烫。一阵凉风吹过,许华年浑身打了个冷战,一堆很厚的云淡淡地飘来,压抑了太阳的嚣张气焰,云层中只是隐隐约约透露着一丝红光,红光虚弱,像是蜡烛被困在了一杯水中,烛光摇晃,摇晃,消散。

一个火把坠入冰层下……

下雨了,亭子顶漏水,许华年一摸额头,凉的。酒意仿佛已消去一大半,许华年起身准备离开,但他分明听见,不伤心的孩子们啊,你追我赶,嬉戏打闹在半山坡,笑声,雨声,说话声,欢乐的气氛被迅速编织着,围绕在许华年身旁,然后紧紧地,紧紧地包裹着他,把他压缩成一个实心的点。许华年早就绷紧的心此刻更是拧成了一根弦,被钩子狠狠往外勾,勾得他心口直疼。是,这不应该是假的,很真实,他分明是听到了……

“华年,华年,有本事就来追我,来追我呀,谁追不到谁王八蛋,谁喝凉水塞牙缝,谁……诶诶诶你还真过来了啊……华年哥救命哈哈哈……”

“华年哥,你打水漂好厉害!嗳,教我吧……不嘛……求求了求求了,我可是很聪明的,保准你一次就教会,会了就不烦你了,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

“好了,好了,华年哥,我就说我聪明吧,我学会啦!露一手给你看!…………诶诶,这次不算,算练手,正式再来一次!……诶这次也不算……这次也……华年哥华年哥再教我一次嘛,一次就好,我保证,我发誓,我很聪明哒!”

“华年哥,我好难受……妈……她……还是去了……你说我怎么办啊……我一个人到底怎么办啊……你不是最聪明吗……你说啊……我怎么办啊……”

“你说真哒……你真愿意陪我?……真好……还好有你在,不然我真的……”

“华年哥……你不是说好……嗯,我理解你,你要去赚钱,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但你还住不住这里,还会回来吗,多久回来一次……”

“真哒真哒!到时候我们还要在这里看日出日落……以后我们一起努力,买个超大的屋子,就建在这里,好不好,好不好!”

…………

“华年,没关系的,不用担心我,你去就行了,记得报平安。”

“华年,我会永远在这里等你。”

……

许华年脸颊湿润了,分不清是热泪还是冷雨,他开了口,心情复杂得像榕树斑驳的倒影,“嗯……你说世界上有没有鬼啊……”孩童的嬉戏声逐渐离他远去,消逝在山谷中,没有回响。

“当然没有啊,华年,今天你是怎么了,多大年纪啦,还问这么幼稚的问题,羞死你算了。”

“我知道没有,可惜没有……如果有……那就好了……”

寒鸦悄然飞过,随后不久远方传来了它们的叫声。许华年的的确确是酒醒了,他并不打算再喝。

最后的梅子酒被洒到地上。

月亮攀上了山。



华年走下了山。

山下有一片湖,雨没有停,打在湖面上。大大小小的涟漪。月光在摆动。

有一个人顶着大雨,天色黑,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奇怪感觉迅速充满了许华年的心,他的心跳此时变得更加沉重。那人脚边堆着石头,平底的,捡起一个,角度适中,力度到位,时机合适。咻!石头片蹦蹦跳跳飞向远处,在远处的远处,终于才跌落水面,激起的涟漪,盖过了其他所有的。月光被打碎了。

再来!咻,咻,咻!继续是这样,几条直线轨迹短暂地把湖泊分割成了几个部分,月光还来不及重新凝聚成圆形,又被打碎。

雨人打着水漂,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许华年胸口里燃起。他站到雨人身边,捡起一块石头,雨人一点也没有惊讶,仿佛一早就在等着许华年,弯腰挑了几块好的,塞到许华年手里。华年也没有客气。来,来,来!

雨下得越来越大,敲打在两人的身上,两人似乎毫不察觉,反而加大了打水漂的力度,石片激起的水花一次次覆盖雨的涟漪。雨越狠,他们越来劲,好像在跟这该死的雨斗气。水面上不断变幻的波纹无声记录着这场斗争……

后来许华年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记得,他玩得很尽兴,他原本以为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如此尽兴了。

他还记得,雨停了之后,雨人就走了。

雨人走后,他也离开了。

剩下一片石头,孤独得像是月亮。

过了许久,水面终于平静下来,月亮乖巧地待在湖中央,像一片石头。


 四


许华年回过神来,还是走着熟悉的小道,路过熟悉的湖泊,晚霞忽然很毒辣似的,撩拨着云,鲜艳而活泼,湖像一池子血。他顿了顿。

熟悉的石头片还是在地上。

没有人动过,仿佛它就是在等许华年,等着许华年以适中的角度,到位的力度,合适的时机,让它在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蹦蹦跳跳一直到远方,到远方的远方……

可许华年终究只是顿了顿,他没有这么做,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能再浪费太多时间。

趁着还没有完全天黑,许华年提着一壶酒,往山上走。

他是不是在做梦?不对,不对,不对!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了。山上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着吹过,险些把许华年直接吹下山去。许华年抬头往山上看,纯白色的山似乎比平时更加高耸,亭子依然独立在风中,像一块不可被撼动的青石碑,只是显得更苍老而凄凉。

许华年已经记不清楚他在这个小城住了多久了。他可以肯定,处在江南的小城从不会下雪,更不可能是这样的鹅毛大雪。

所以许华年同样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在做梦,只是忘记了该怎么醒来。这个梦很疼,他想,以前生活美好得像梦,现在梦却比生活更痛。

寒风愈吹愈烈,吹断了许华年身前的一根树枝,飞快地划过许华年的脸。火辣辣的刺痛感。许华年伸手一摸,红的。再一舔,血腥味。

不是梦,是真的。风还在变大,许华年只能俯下身子,双手死死扣着地面的缝隙,鲜血不断从指甲间冒出,染红了许华年原本白净的手,手脚并用,才能勉强前进分毫。坚持啊,坚持!

过了不知道多久,许华年终于意识到还有两点不对劲:一是平时的山路根本没有那么长;二是这该死的山居然越往高处爬越陡。许华年的体力早已到达极限,支撑他的无非就是这么一点信念“我要上去,我要给她喝,她最爱喝的梅子酒……”他怎么也不肯放手。

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出现“华年,没意义的,不要坚持了”。

放手。

自由落体。

耳边的风声。

摔下山。

不疼。

许华年大口喘着粗气,望着眼前的山,一切如常。

只是梅子酒摔碎了,洒了一地。

真是奇了,这到底是不是个梦?!



在湖边,永远有一片石头等着许华年。

回到那个他常待的地方,捡起石片,面对这一望无际的湖泊。

雨便落了下来。 

许华年的一生中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雨,每次有雨的情绪,雨就会落下来,茫茫然无边际,就像许多人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生。许华年总会在这样的雨中见到雨人。

雨人总是不撑伞,雨人喜欢顶着大雨,雨人喜欢在雨中捡起一块光滑平整的石头,雨人喜欢静静地看湖水的涟漪——就像从前的许华年。

从前的许华年,也是这样。在许华年回忆的片段中,总有这么一段,触动他的神经:雨中的许华年看着她举着一把伞走来,雨中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但也依然看不清,她嗔怪他,怎么又把自己淋湿了,怎么又不撑伞,要是淋感冒了怎么办,要是淋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

他看着雨中的她,一场雨,一把伞,把一个画面分成了两部分,分隔开了他和她,当他正年轻,当她也正年轻……

所以当许华年第一次见到雨人的时候,心便停了半拍,莫名其妙地想着,雨人,我是见过的,我一定是见过的……

下雨了,雨人还会来吗,她还会来吗。

一个温暖而模糊的身影在许华年身旁站定,呼吸声轻微,使人产生一种安心的情绪。许华年没有回头,只是用受过伤的手抓着石片,任由手上的血把洁白如月光的石片染得微红。许华年奋力往远处扔去……适中的角度,到位的力度,合适的时机,完美的抛物线……

世界上有数不清的事物,每一件都有独特的颜色,气息,味道,以及给人的感受……冷水与爱情,乌云与希望,青石板与曙光,梦想与枯树的年轮…………美丽的事物矛盾,矛盾的事物危险,危险的事物美丽……

小石头,飞吧,飞吧,飞过广阔的湖泊,飞过无边的汪洋,飞过纵横交错的山脉,飞过野花凝聚一片的草原,飞过冰冷的月球,飞过嫦娥的窗外——那时她定在梳妆打扮,听见外头的声响,不由得转头一瞥——玉兔在无忧无虑地啃萝卜,飞过太阳——天狗吃得饱了,躺在一边休息,听到耳边石头的呼啸声,抬头远远望了一眼,又埋下头进入梦乡,飞过宇宙间千千万万或闪烁着耀眼光芒或陷入永恒的沉默与暗淡的星辰——无数没有被我们发现的生命在繁衍生息,一代一代地生活着,一圈一圈刻画着宇宙的年轮,仿佛是一层向外扩散的涟漪,直到飞到宇宙的正中心。青枣心中一枚安静的美好的枣核。

许华年在雨中,心随石头一起飞向远方……

许华年在雨中,站了多久,他不清楚,也许雨停之后他就离开了。

那么雨下了多久,许华年也不清楚,也许早就停了,也许雨从没有停过。

但是许华年忽略了一种可能性,这场雨更有可能早就应该枯了,却也因为一些原因一直不停在下。

因为这场雨是她为他求来的。

古往今来,求雨的人很多,他们有的跳起奇异而绚丽的舞蹈;有的在纸上,地上画着一些神秘的符号;有的在舞雩台上高歌;有的只是面对上天的一次简单但虔诚的请求……求雨的原因也大多很单纯:带来雨水,消除旱灾,让人们能过得更好。他们相信,相信的力量。上天一定会回应虔诚的请求,雨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一些……

美丽的事物总是矛盾的:许华年最想知道的事情,他却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她最后的愿望,不是要许华年回来,不是和许华年再到山上玩耍一次,也不是陪许华年在湖边坐着,看日出月落,看湖水里摇曳的光……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她悄悄许下一个只有她知道的愿望。

她请求雨,一场洗去世间所有悲伤的雨。


 六


雨人——站在雨中的人,求雨的人——他是哪一个,她又是哪一个。

已经不重要了。

她短暂的一生只换来了一场雨。

他漫长的一生似乎注定只能在雨中度过。

结局早就确定,不是吗。

但美丽的事物总是矛盾的,他对她承诺还没有实现,她为他许下的愿也只是实现了一半。

另外的一半在哪里?

不管雨停没停。

许华年回到家中,没有桌子上的汤,没有窗户上的霜,一道裂缝把镜子分割成两半。

左边的,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的许华年。右边的,她静静地坐在镜中,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只顾着梳理着自己如流云一般的发,望着窗外的南山,梅花挂在树上。

总有一天,两枚石子同时划破天边的云层。

阳光照在大地上。

(完)

 


作者简介:张睿,男,现年16岁,江门一中高一级学生,江门市作家协会年龄最小的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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