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著名作家、诗人、文化学者杨府,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作品多部,《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今选取部分散文作品,以飨读者!
散文目录
茶博士轶事
椰枣散记
波斯湾的昼与夜
胜叔
春福嫂
茶博士轶事
季萌早年,是一高阳酒徒,无酒不欢,无日不酒,而每酒必醉。酒后又无德,醉辄闹事。又强于口舌之辩,人或言朱,必反辩以墨。或赞以妍,必贬之以媸。众讥评其为“拧巴”,颇嫌之。有友人劝止,勿酒,稍戒之。未几,又故态复萌。尝酒后于市井中,与人争执,为强梁者所群殴。返,执白刃往寻。为警察所拘,以滋事罪罪之。犹詈骂不止,欲与警察决。铐黑屋中三日。友朋寻三日,始获确信。往接,见腮肿如桃,眼淤如线,口鼻间血痂犹在,色如墨沈,宛然已干。警察曰:乃酒后跌跤之故也,无笞挞者也。
友人渐疏离,避之如瘟疫。纵季萌置酒,亦少有应者。
友人史君尝言:“季萌此生,必死于酒。”或为缓颊曰:“彼誓言戒酒耳!”史君不之屑也,曰:“彼若能戒三年,我姓字即倒写矣!”
季萌闻之,噬指出血,阴誓之。
乃锢己于密室,闭关锁钥三日。反躬自悼,深自惕悔。
适友人萧然君在深山之远,植茶园百亩。乃囊从往投,以绝市井之声色。粗鄙之活,杂役之事,皆任其劳,不之苦也。食则山野粗疏,渴则溪水烹茶。日间深入绝岭云雾之中,整垄修枝;夜里立于土锅柴灶之前,炒制新茶。时或听师傅授技,言炒茶之妙,辨火候之微,灵动于心。始知茶非俗物,乃皇天所钟。长于烟霞窈窈之云雾之中,朝晖夕阴,既丽且康;植于清气灵聚之膏腴之地,绝尘去秽,高致其身。挹霜华,啜朝露。韬光逐薮,含章未曜。与春同序,韶韶其华。有馥其芳,何人不想?有美如云,撷颖掇秀;茶人劬劳,糅之炮之,始成新英嫩豪。
时或于山高月小之夜,远岫朦胧,松风过耳,如散仙坐于青石之上。篱笆新扎,黄犬慵懒。漏钟一鸣,万籁皆伏。一杯清茗,几缕烟火,心境纯然如洗,多有飘摇之思。疑身所在,岂方外世界欤?大有羲皇之世之恍惚也。
岁聿云暮,日月其除。如此山中岁月,总是农余时多,休闲时长。常是三五茶人,聚拢一处,以溪水煮茶,一一品鉴优劣。又比较各地茶之异同,辨析汤色、香气与口感之微,交流心得。未三年,季萌渐入此道。常抚竹叹曰:“竹无俗韵,茗有奇香,一杯足矣。”竟忘其春醴之醇,非特远此,且目为昨日之深渊,幸及早幡然,未深履危也。
山中每有客来,季萌辄出面交际,摆出数包茶叶,一一介绍品性,炫其广博;复请客人依次品尝,略加评语。若行家然,获誉多矣。茶中之学,非专业人士,常人莫辨细微。如春秋之茶,雨前雨后之茶,平阜之茶与高山云雾之茶,露水未落之前之茶,以及日中所采之茶,皆有别也。季萌咸能如数家珍,辨识毫微。问其故,曰经验,曰用心。手摩心追,积以时日,即见大家之修为矣。
又三年,萧然君欲广其产业,在京城马连道茶叶一条街,赁一门面,经营一茶肆。扬季之长,聘为主管,长住京城。我遂与之往来渐繁,每有好茶,辄有馈遗。某次,友人史君到京,我即知会季萌。季萌乃力邀其至约处,喝茶叙旧。季萌递上名片,悉如常礼也,唯其姓字倒写,且为粗黑体,醒目甚矣。史君初不解,季萌曰:“尔贵客也,今日唯陪尔喝茶矣。我已视酒为俗物,早戒之耳。焉能以尔之姓名倒写之耶?”史君始悟,忆起前言,大笑曰:“激之耳,激之耳!不然,尔何得有今日?”共与莞尔。
席间,劝之酒,季萌始终以茶水对之。
季萌善交际,有口辩。识一民办高校校长,乃聘其为教授,讲授茶学,竟大受欢迎。人称茶博士,虽口称“不敢,不敢!”(尊而傲),其恂恂之态也恭,然终是春风过面,“其喜洋洋者矣”!非昔日酒徒(卑而豪)可比也。友人闻之,无不刮目。曰:“非复吴下阿蒙矣!”《左传》亦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季萌可为人之范也。
椰枣散记
走马中东和北非,印象最直观、最深刻的,就是在路边和荒漠里生长着的椰枣树,枝干挺拔高大(大概有十几、二十几米高吧),二株三株或四五株,鹄立在土黄色的绵绵的沙丘中,突兀,单调,荦荦孑立。黑黢黢的枝干,披拂着像蓑衣一样的外衣,形象极似裹着肮脏袍子的衰朽的牧羊人,孤独地站在荒原上,抻长脖子望着远处。但它大部分枝干的底部却是光滑的,灰白的,显然是有着人为修整过的痕迹。从枝干你一点儿也看不出生机,甚至靠近了看,在根部甚至现出枯槁的风干的褐色,尤其是有着漫漫黄沙的底色的映衬,这种感觉便愈加分明。而那树顶上迎风摇动的几簇簇修长纷披的叶子,所形成的树冠也不张扬,像草帽一样戴在树干上,看上去比例极不协调。但是,颜色是青葱的,就像是专门来给这荒古沉寂的沙漠带来些许希望似的。令人在疲惫的行旅中,不至于觉其绝望之甚了,也慨叹自然界生命力之顽强。更妙的是,在纷披的叶子与叶子之间,生长着成嘟噜成嘟噜的椰枣,红红的,黄黄的,垂挂下来。椰树微微倾斜着,让人似乎联想到这微微的倾斜就是被他们那丰硕的成熟所压弯了的结果。沙漠强劲的粗粝的风,也只拂动起修长的叶子,而成嘟噜的椰枣则紧贴着树干,或者,疏疏的叶子就是它负重的挂钩,流苏似的,悬垂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椰枣树像极了我所见过的南方的棕榈树,它的躯干,它的妆容,它在厉风中飘飞的摇曳。为此之故,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困惑不已,南方的棕榈怎么不长椰枣呐!或许是雨水之多,土地肥腴之因吧!而唯有生长在干燥、高热、贫瘠的沙漠地带,才变异而为椰枣树的吧!大概,也许,的确是的吧!我此时的认知只能说,这或许是棕榈树在特定气候与环境之下的变异的因果。正如《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物种的进化,其决定作用的,并非种属的同一性,而是由其地理、气候、水质、土壤以及适宜生存的环境所致。因为,万物皆是环境的产物,生态环境不同,物种自会呈现出差异性的,以适应环境,以利于生存和繁衍。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差异,才有了自然界中南北异种,东西异物的物种的多样性。俗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样的道理,一方水土自会善养一方的植物,成就一方的璨烂。
适有知情者为我解惑,云:其实,椰枣树就属于棕榈科。两者的区别或只在叶子,你看椰枣树的叶子,是单片散开的,短而狭,更像铁树的叶子。而棕榈树的叶子则像蒲扇一样,阔大,骈连,茂密。两者虽都不耐寒冷,但椰枣树的生长环境更为奇特,更为恶劣。阿拉伯沙漠以及北非的撒哈拉大沙漠,终年少有降雨,且蒸发量极高,高光热,高矿化,然而它却能成串成串的结果,一串足有十几斤之多,生命力之顽强令人佩服。两者若互换位置,皆会枯亡。唯有这片广漠的贫瘠的沙漠地带,才是椰枣树生长的故乡,世界上其他地方鲜有。据说,椰枣树我国也曾有引种,但好像没有成功,“水土异也”。我闻之恍然。
犹记得少年时,我即尝过椰枣。如今,置身于椰枣树的故乡,我那沉睡的久远的记忆被骤然唤醒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镇上的供销社就有一种椰枣售卖,当时叫伊拉克椰枣。形象有些像我们村头枣林里结的那种长长的马牙枣。我们在田野里寻找、挖掘一种叫莎草的植物,其根部的核是一味中药,叫香附子,晒干了卖给中药铺,然后就去供销社买伊拉克椰枣吃。二分钱一颗,有时五分钱能幸运地买到三颗,很甜很甜的,像在蜜里泡过。后来我品尝过一种叫蜜饯的东西,亦甜似椰枣,但却是加工泡制过的,其中的色素和添加剂自是免不了的。而据说椰枣的甜是纯天然的,得益于阿拉伯地区强烈的阳光和蒸腾干燥的气候。
我听后将信将疑。
在埃及的滨海城市亚历山大,我第一次看见椰枣树。红红的椰枣高罥在亭亭的椰树的顶端,地上的草坪上也掉了很多,有鸟在啄食。我跨过低矮的蓝色的栅栏,在草间捡了几颗饱满些的,尝了一下,果然,特别的甜。又捡了一颗略有些干瘪的,也尝了一下,依然很甜。我仍犹未信,想,或许是晾晒的结果吧!后来,我在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见宾馆院子里有几棵低矮的椰枣树,结果不多,大概是作为风景树的装点吧!为了验证之效,在窥隙无人之际,我掷石子冲下几颗新鲜的椰枣,尝了尝,犹是甘甜如饴。至此我始信,沙漠地带充裕的日照,无冬无霜的极端的气候,才造就了这种天然的甜。只是区域不同,颜色的深浅约略有别罢了,或深红,或赤黄,或赤褐。在中东和北非的阿拉伯世界的商店里,最醒目的商品就是堆积如山的椰枣。
在没有发现石油以前,椰枣是阿拉伯人的主粮。在发现石油以后,椰枣依然是阿拉伯人的主粮。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口感好、口味甘甜,而且有淡淡的椰奶味,在不长其它植物的荒漠沙丘里,唯有椰枣是他们的禾麻菽麦。地位尊崇,伊斯兰教创始人穆罕默德曾嘱咐其弟子说:“你们要尊敬你们的姑祖母——椰枣,因为椰枣和人祖阿丹是用同一种泥土造成的。”故此,椰枣就成为穆斯林喜爱的食品了。阿拉伯人的先祖就是吃着椰枣远征北非及小亚细亚的。埃及诗人曾写诗赞美椰枣:椰枣是穷苦人的食物,富人的糖果,也是旅行者和出门在外的人的干粮。即使贵为迪拜的富豪们,对这种传统食物也异常喜欢。据分析,椰枣含有丰富的果糖、葡萄糖、甘蔗糖以及少量的蛋白质、维生素等,即不多食,亦可以满足人体一天的能量,故有“沙漠面包”之誉,大人小孩食之皆宜。
在阿曼首都马斯科特,我去参观了阿曼国家博物馆,馆不大,藏品也不丰,馆里陈列着阿拉伯先祖开拓殖民历史的图片及实物。印象最深刻的是近三十米长的独木舟,阿拉伯半岛能有这么巨大的树?我提出了我的疑惑。馆长说,这独木舟就是用巨大的椰树做的。椰树生长到一定年限之后,会慢慢枯死。人们便刳木为舟,剡木为楫,驾着独木舟,慢慢航向远方。阿曼人就是驾着这样的船队,远航至东非的桑给巴尔和南亚次大陆(今巴基斯坦的瓜达尔港就曾是阿曼帝国征服的领土,后卖给巴基斯坦的),陆续征服了这片蔚蓝色的浩瀚的大海,建立起了横跨亚非的庞大的阿曼帝国。成就了阿拉伯民族的一部征服史、航海史,从这一意义上说,椰树虽小,其用大矣!
波斯湾的昼与夜
一
波斯湾向来是不平静的。
因其处在东西方交汇之处,被称为世界的十字路口,自古以来,就是世界强国的博弈之地。征之于史可知,各种文明的风,曾一阵阵地肆掠过这里。不同时代的不同利益集团,也曾多次“交征利”于此。因此,这里也就成为不同势力集团缠斗不已的疆场。战争的结果,无非就是一种文明征服另一种文明。正唯其此,波斯湾所拥有的特殊的地理位置,就使得这种鲜明的动荡的特点,愈加彰显。先是古巴比伦文明,继之是波斯文明,旋踵而来的是阿拉伯文明。广义而论之,印度的雅利安文明的种子,也应该算是胎孕于此吧!
雅利安人原本生活在乌拉尔山脉南部的广阔的草原上,为了更好地生存,他们其中的一支,便弓马南迁到更温暖的地方去。进入伊朗高原后,先后在此建立了米底王朝和波斯帝国。攻灭古巴比伦王国并最终摧毁古巴比伦文明后,雅利安人继续南下。大纛裹挟着征服者的狂飙,呼啸着,毫无阻隔地越过拜克尔山口,进入南亚次大陆地区。经过六个多世纪的漫长征伐,最终殄灭、征服或驱逐了古印度人,从而创造了吠陀文化与种姓制度,并深刻地影响至今。
波斯湾就是因为古波斯的强盛而获命名!
那是一泓被伊朗高原和阿拉伯半岛所拱抱着的带状之水呵!
她蓝色的波涛,始终摇荡着不安分的灵魂,又摇曳着亘古的蒙昧与毁灭的光影。她神秘的过往与深邃的性格,使我约略有些疑惧,但又有一种魅惑的向往。向往能走近她,一睹她的芳容,一亲她的肌肤。我的目光多次逡巡在她曾经贫瘠而荒漠的土地的两岸,我的灵魂也多次羁绊在她曾经辉煌而丰饶的文明的扉页上。
嗬,今天,夙愿终于得偿了。我飞越了千山万岭,在黎明时分,降落在了她的身边。
波斯湾所滋养的土地,孕育而出的文明,既有掩藏不住的破落户的褐色的容颜,亦有一夜暴富后的任性者的肥硕的身姿;既有任意狂欢的奢靡的忘怀,亦有福祸相依的世事的隐忧。我的寻隐之奇、我的希望之寄,也在潜滋暗长了。我抱着这种种复杂的感情,在此后的几天里,将在她蓝色的臂弯里作长久的流连,近距离地观察她、审视她,或作促膝的对谈。我对她的观感,也多少会化作一些感怀,一些联想,关于历史的过往、现实的真相、情感的冲突和异域的新奇与落寞,都会点点滴滴,记录在我的旅程日记里。然而,当真正的愿望陡然临之之时,却又茫然无绪了,不知从何说起……
波斯湾虽然只是一泓浅浅的海水,既不浩渺,也不深博,但依然苍茫。蔚蓝色的海面,在无风的时候,也涌起三尺巨澜。而在那茫茫云海的尽头,还有着另一种存在的天涯。是的,海的对面,是伊朗高原,在高原之上,是高耸着的、隐约出没的、逶迤的扎格罗斯山脉。山脉穿过海峡的底部,一直延伸到半岛南部的阿曼境内。而我的身后,就是阒寂而广阔的阿拉伯沙漠,沙漠是黄褐色的,在干燥的东北信风与副热带高压控制下,这片土地生生被热带的沙漠气候所覆盖。大量的太阳光辐射下来,每一粒砂砾就是一个聚光镜体,带来高温、干旱和极高的蒸发量。起伏的热浪带着虚浮的白光,似乎在快速地游走。倏然之间,我记起了我国古贤庄子之言:“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多么真实的写照啊!正因为这里的沙漠贫瘠且干旱,整个半岛似乎很少有绿洲,多的是单调的窒息的颜色。唯有灰褐色的钻井架,高高耸立在浩瀚的沙漠中,似乎才透着现代文明的气息,不至于那么荒疏寂寞了。也正因为这里大部地区为热带沙漠气候,所以沿海平原也并非肥沃的土地,而是一片长达几百公里的漫长的荒漠。即使在海边,也都是堆积着的白色贝壳的碎屑和土黄色的砂砾。但是,让人意想不到,也令人拍案叫绝的是,这里的海水却很漂亮,五光十色,色彩绚烂。天空湛蓝无比,倒影水中,与海水交织辉映,如梦如幻,倒也十分迷人。与近在咫尺的荒漠形成强烈的反差,叫人震撼不已,也慨叹大自然的威严、秩序和既无情又有情。
我不知道那些穿着白袍的古阿拉伯商人,是如何带着弯刀和经书,随着日出与月落,出没于沙碛中的。这片沉寂荒凉的砂砾之地,自古到今,似乎还一直维护着原始状的荒漠,保持着亘古之貌。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世易时移,再怎么墨守成规的宗教在快速变化的工业文明时代,也不可以一直保持着自以为是的刻舟求剑的状态。人事已越千年,中间舞动着多少刀光剑影。历史也已翻过了一页页的辉煌与消亡,时空变幻,盛衰无凭。即使一代一代疲惫的商旅,穿行其间,留下通向远方的驼影和足迹,但风沙过后,都掩了痕迹。岑寂依旧岑寂,荒古复归荒古。海上独木舟的桅杆,虽然也曾远航到非洲的东海岸和亚洲的东部土地,而又有多少人死在风波里。
“独往不可群,沧海成桑田。”自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石油发现以后,亘古的沙漠活了,波斯湾醒来了。但也自此而始,波斯湾失去了她平静的外表,开始涌动着不安分的灵魂了。随着大航海时代一路相伴而来的,是资本嗜血的巧取与豪夺,是先发帝国的欺骗与劫掠,是更惨烈的血与火的淬炼。
当代诗人艾青在复出后写过一首诗——《波斯湾上空》:
茫茫云海的上空
一片无边无际的
宁静的、不动声色的蓝天
茫茫云海的下面
动荡不安的
波涛滚滚的
能源争夺的
声嘶力竭的波斯湾
以诗人之情,表达了这种忧戚。
在这里,诗人虽没有直接对和平的破坏者进行谴责,但却对人类的不和平因素表达了强烈的忧虑和不安;诗人在呼唤,人类应该共享和平与和平利用自然资源,也表达了对一场更大的对和平的破坏的担忧。这首诗写于1980年。23年后,又一场更加残酷的掠夺资源和破坏和平的战争在波斯湾爆发。这正应了诗人之痛,也是世界人民之痛。今天,古老的波斯湾依然波诡云谲,甚至有可能成为新的战争爆发的渊薮。
但是,波斯湾又是美丽的,令人神往的。我记得一本书上曾说过,人这一生之中,有几处必去踏足之地,波斯湾即为其中之一。
循着这种指南,波斯湾,我来了!
二
从阿联酋首都阿布扎比到阿曼首都马斯喀特,十日之旅程,我游走的线路,主要是在海上,即从波斯湾到阿曼湾,又从阿曼湾到波斯湾,两过霍尔木兹海峡,近距离感受到了波斯湾冷峻的平静与旅程的颠簸。也目睹了波斯湾上不一样的昼与夜,落日与黎明,晨星与落月。而隐匿在这平静背后的战争的阴霾,在大自然与物无竞的姿态面前,是那么地不值一提。我看到,沿途挈妇将雏的人群以及热闹的市井,说明了人们对战争的藐视和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与憧憬。
不记得是哪位哲人说过,海和落日不属于任何人,但却是每一个人所向往的浪漫。
诚哉斯言!我所向往的浪漫,就是当下的波斯湾,就是心至身至的波斯湾。
正像诗人艾青所言:动荡不安、声嘶力竭的波斯湾,始终弓满弦张,拉升在即。半个多世纪以来,都是热点中的热点,但她又引而不发,暂时又是平静的。
整整一天,邮轮都在波斯湾内航行。
由于干旱气候的强烈蒸发,伊朗高原和阿拉伯半岛的海岸基本上是以碳酸盐台地的发展为特征,具有宽阔的滩涂和蒸发沉积物。我站在甲板上,感受到波斯湾沿岸的荒疏和单调,莽古与沉寂。而浅海的自然环境却极为优美,白色的细沙被碧蓝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淘洗着,如绸缎一般,沿着海岸线一直铺到极目处。近海的珊瑚礁触目可及,形态各异,丰富又美丽,就像摇曳的、绽放的花朵一样,海水因而呈现出五光十色的瑰丽。即使俗世的粗人,大概也会搜索枯肠,发出一二声文雅且优美的赞叹。
我问同行的女诗人:“大海给人以胸怀,人们对大海又了解多少?”
女诗人说:“大海常给人以雄浑,博大,包容万物的感觉,令人向往。有了这种感觉,我认为,这就够了。”
我想了想,认为言之有理。人类对于自然,不只是一味地索取,重要的是从中得到某种启迪,提升某一种人生的境界。所谓德之所修,莫逾于此。正像奥地利诗人莱纳·玛丽亚·里尔克所说:“当焦虑,不安和不好的想法来临时,我会去海边,大海会以巨大的声音淹没它们。”
由此看来,最真实存在的大海,她对人类的启示和帮助,是巨而至微的,也是最至诚而无私的。
当人类在沙漠中发现了石油,暴涨了财富。于是,在海边,建起了一座座满足人们穷奢极欲的欲望的城市,并在城市中纸醉金迷,“以昼为夜,以夜继日,男女切踦,固无休息,淫昏康乐,歌讴好悲”(《吕氏春秋·先识》)之时,大海依然不改其行,依然宏博豪迈,义归深厚,活力无限,驰而不息。人们于此灯红酒绿的俗世,在挣扎求生着,得意忘形着,为名忙,为利往,为身忧,为心累,蜗角争斗。无非是“胜之不武,弗胜为笑”而已,是为两苦,终无赢家,何苦来着?或识得了名利之苦,通晓了人生真谛,幡然醒悟,欲求逍遥。此行何去?万丈红尘之中,清欢独好。子曰:“乘桴浮于海。”此时,大海就是最好的去处。它远离尘嚣,气势浑圆,不嗔亦不怨。既是数历浩劫,仍一如既往地张开深沉雄大的怀抱,接纳悟道的人生,让夜晚坠落的星辰,陪伴每一个良辰。此时在海上,面对浑阔无垠的大海所迸发出的磅礴之势,定然会对红尘俗世有不一样的感觉。你会悟透人生,看淡名利,也能参透生死物我。庄子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此时,你的心中,只有浩渺宇宙,只有星辰大海。
或许,红尘中的港口,货船穿梭不息;码头上的栈房,货物堆积如山。都曾与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那既逝的过往,也势必留下诸多的遗憾和不如意……
或许,城市中黄昏时分凄迷的灯火以及异乡行走的步履,已记住或遗忘了你的历史,也都不那么重要了,都渐渐成为一种怀念,一并收纳进了鼓鼓的行囊。
或许,都市里的万家灯火,烟火人生;社交场里的纸醉金迷,醇酒美人;名利场上的勾心斗角,人为利亡……一世的奔忙,半生的浮沉,岁月的蹉跎与偃蹇,一切都看淡了,疲惫了。旅行在海上,未始没有一种今是昨非、恍若隔世的感觉,极诋前世之荒唐。始知唯有浩渺的大海,才是慰藉心灵的故乡。
这就要问了,人们为什么向往大海?或许,大海是孕育生命的渊薮吧!
我们对大海的敬重,就像敬重母亲一样。起码到目前为止,科学的定论,以为地球上的生命,最初都是来源于海洋的。因此,我们的基因里,始终澎湃着海洋的声音,海洋的召唤。无论时日逝去多久,那怕历尽劫波,庶几都改变不了这种执念。因为那是我们潜意识里的存在,唯如此,我们的心,才能复归宁静。
是的,大海之广博,岂足以浩瀚所能状之?大海茫茫无际,一片蔚蓝。在无遮拦的浩渺里,我的思虑也随之邈邈。在犁开的蔚蓝中缓慢行进,“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其实,航速已经很快了。只不过在汪洋之中,是感觉不到速度的。我曾试图以遥远的岸边的隐约的城市做为坐标,但消磨掉一个早晨或傍晚的时间,也只看见城市转动的倾斜的夹角。
但也因了这种视角的迟钝,我在船上,便能很悠闲地观风望景,看日升月落,星辰横天。
我也因此有两次看到了日出和日落。
日出颇壮观。
先是蒸腾的红云,作为盛大典礼的铺垫,铺满了东方的天际,霞蔚云蒸。“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壮阔天地之间,惮赫千里之远。这景象似乎要停顿一段时间似的,是在等待或昭示着什么?一天的红云,既然盘桓得太久太久,适足以饱餍客人之目啊!
甲板上挤满了观海上日出的人,都在寻找最合适的位置,都在等待着那喷薄的刹那!明明灭灭的闪光灯闪个不停,有节律的相机“咔咔”之声响彻不绝。世上事,大抵如此,在未最终揭开面纱之前,在欲出未出之时,是最值得期待的了。期待越久,收获的惊喜越多,期待总给人以信念的。但又容不得你有极欲之奢,眨眼之间,从两山之间的凹陷处,红色的火球即露出峥嵘来了——啊,太阳冉冉升上来了。
鲜红的太阳如出炉之火,呼着蒸腾的白气,很快把原本在上的彤云锻炼得纯净,范围也渐渐扩大;那火球是越烧越旺,你甚至可以明显地感到那掉落的火焰,透着纯青的颜色,炉渣似的,掉在大海里。把大海晕染得青紫,钛蓝,灰褐,明黄,朱彤……荡漾变幻着,十分梦幻。那旭日一露头儿,便似装上了加速器,几秒之内,能明显地看到太阳跃升的速度。或因为大海的无碍,也无视线的阻隔,一切皆是一览无余地真切。极短的时间内,由最初的一线,瞬转为半圆,而后渐次呈现出完整的辉煌来。虽然蓝天上依旧是云蒸霞蔚,但亦非最初的以降红色为主色调的了,而是红、橙、黄、青、紫、蓝、白、灰、褐、赭诸色混合,黄金搭配,铺在天边,越铺越远,给人震撼,让人心悸不已。在大自然面前,人只能自卑处下,渺小其身。自然之大美,决非人类语言所能尽述。若能感受一二,便是其中最幸福的人了。
那铺向天边的颜色就像倾倒了的画家的调色盘,随着旭日的升起,似乎有着一双精灵般的大手,在操纵着什么。让五色幻为七色,七色幻为十色,衍化至繁,变化万千,之后齐齐地泼向海中。蔚蓝色的大海,一如蔚蓝色的蓝天一般,承接着这泼天的颜料,瞬间就金碧辉煌起来,绚烂至极,壮观至极。粼粼的波浪涌动着,荡漾着,反射出万道金光,跳跃在四面八方。我认为,这是天地间最至美的时刻了。所谓人所向往人所追求的天堂,也无此纯美。稍有区别的是,蓝天似乎是一个静止的客体,任由日月星辰运行其间,甚至任由其白云遮蔽其辉煌。而大海却是永动的主体,它日夜澎湃,永不停歇,筛选,扬弃,沉淀,让日月星辰都有归属于自己的流浪的故乡。对于倾斜而下的五光十色,它只做一种选择,那就是以自身的涌动之力,做一种过滤的调和。再由繁趋简,大简至美。十色归一,极境至臻。
渐渐地,随着太阳升起于云天,海中只剩下一道巨大的白色的光柱。在涌动的波涛中,细碎闪烁,光影交错。似乎是太阳拖曳的长长的尾巴,更像是黄金珠玉装饰而成的衮冕冠旒,赫赫扬扬,“其势居然也”。
更有那早起的捕鱼的船只,深入远海,无意间驶入这光影中,随即成为摄影家求之不得的珍摄。或在他们眼中,渔夫求食于大海,托性命于浮波,但在极美的适配中,仿佛艰困的生活也光彩起来了。
波斯湾啊,波斯湾,既有日出之景,也必有日落之丽。
其实,海上的日出和日落,与陆地上的日出与日落是不一样的。朝暾与残阳,有着极为明显的分野。但在海上,在某一个时间段内,你若不仔细分辨,是感觉不出日出与日落的异样来。因为大海的无遮无拦,沧海潮平,在同一个平行线上观之,日出时的蒸腾与日落时的绚烂,其形其色,区别不大。即在尚未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之际,和在已经收敛了刺眼的光芒之际,你会恍惚于时空之错位。或因为时差的原因,往往颠倒了两者,晨昏混一了。区别只在于,一个在渐渐上升,一个在渐渐沉没;一个渐渐炎热,一个渐渐凉爽。旭日升起来了,水天一色,客心在荡漾中期待着;而夕阳将暮,依然是水天一色,客思在明清澄澈中走入禅定。那夕阳与初阳相比,只是走得疲惫了,不鲜活了而已。但她们给云层、给大海罩染上的锦缎般的色彩,其富丽堂皇之美,恣肆汪洋之势,却是毫无二致的。由此我不由不感怀,只有在平静与淡泊,在辉煌与沉沦中,生命之意才能更深刻地呈现出来,才能体悟到更美的人生。
日出与日落,它以最美的景致,宣告了一天的开始与结束。
三
白天的波斯湾,固然美丽,但波斯湾让人心悸神动的美,最主要还是在夜晚。
晚六时,邮轮自阿曼城市海塞卜返回阿联酋迪拜。
波斯湾的夜是平静的。
夜晚星月作伴,满天的繁星就像能够触手可及一般。但因为白天观景累了,便早早到客舱休息。邮轮就像一张舒服的温床,更像一双温柔的臂弯,伴随着海浪有节律的涛声和轻柔的摇晃,让人很快掉落进舒适惬意的梦境。
晨三时半(此时正是北京时间上午八时半),我自睡梦中醒来,见有光透窗,望之,乃一轮明月悬于海天之间。云层如堆,犹如群峰,横亘海上。唯有孤星伴月,闪烁在灰蒙苍霭的天际。大海空洞无极,沉沉浮浮,白天苍茫的蔚蓝只剩下了巨大的暗黑。月光投射到这巨大的暗黑中,形成一道拖拽得很长很长的光柱,宽宽的,像一条银色的路,平砥地铺在海面上,闪烁着磷磷的光影。远处的城市犹在梦中,几盏不眠的灯光,似乎有气无力地喘着粗气。更因为海上有雾遮盖的缘故吧,一两点微茫的光,在海中明灭。此情此景,我想起了唐人李白的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虽然所观不同,但登山情满于山,观海情满于海的情感,还是相通的。想必千年前的贤者亦必有此观感,有此体验吧,才有如此妙手的绝句。我反复吟哦,心与之契合。
俄尔,数见天边有渺渺的白光不停地飞过,连续不断。甚是好奇。瞩目久观,自远之近,竟向我飞来,渐近窗外。像闪电一般,不待看清其真容,既已从海面上掠水而过,旋上入虚空。盯紧了看,在暗黑的虚空中,立刻就又变成了一个发光体。知非海中航标灯,也非飞鱼,定然是某种海鸟了。但究是何鸟,竟能在夜间放光。我知道,并非所有的鸟都能在夜间放光。好奇之心陡起,亦为一探究竟,解其疑惑。乃披衣推窗,走到阳台上去。
借着灯光,细观之下,哦,原来是跟随邮轮夜飞的海鸥呵!有时是一只两只,在船舷边飞过,有时则是十数只,成群结队从船尾飞过。在轮船犁开的浪花之上,上下翩飞。近观并不发光。而当它们飞到远处,在光影照不到的地方,这些海鸟则变成了一个个的发光体。就像夏日绿茵草间飞舞的萤火虫,在海面上飞舞着。煞是壮观,好看,在巨大的黑色的帷幕衬托下,孤线优美。成为一个个最美的舞者。我第一次发现,海鸟竟会发光。可见世间万物,莫谓之卑微,都有着自己的生存之道。我暂时如是想,或因为海鸟经常食鱼之故吧,久之,就使自己变成了一个鳞光体,在暗夜中发出粼粼之光了!
船后犁开的水花,越激越,越阔大,海鸟扇动着的健捷的翅膀,就越有力。他们远远地从黑暗中飞来,越聚越多。上下蹁跹,追逐着浪花,不知疲倦,究是为何?
啊,我忽然明白了,这些海鸟们,那么急如星火地围着邮轮、追逐着浪花飞翔,原来是在捕获被船桨打晕的鱼虾啊!我甚惊讶于它们的取食之巧。世上万物,即使小如蝼蚁,既能生存于世,绵延不绝,其必自有其谋生之道也,莫谓之卑贱。今夜,浪花飞溅,就是它们所“躬逢”的胜饯,它们才是这片广阔天地的主人。而我,只是一个暂时遗忘了俗世的过客而已。
不知在甲板上观望了多久,晦明之中,圆月已沉向了西方,完全隐入到了浓黑色的苍然之中,整个海面瞬间暗下来了。辽阔,无助,恐惧,沉闷的涛声,愈加渲染了这种气氛,这是黎明前的大海。在不安中,等待熹微。只有海鸟发着光,在苍茫中飞翔,代替着星光,使在海上航行的人,内心有了挣扎着的希望,感受到了些许的温暖和幸福。
大海单调吗?大海并不单调,大海是深沉的。在无边无际、苍茫的大海上,你感受到的,是另一种人生的境界。“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大自然的循环往复,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最真切的呈现!
此旅难忘,因此,我便随手拍下几张在黑暗的大海上,一群鸥鸟带电飞翔的照片,作为永存于记忆中的存档吧!
胜叔
胜叔家有棵粗大的柿子树,每年秋天,都结很多的柿子。累累压枝条,澄澄耀黄金,看得人心生渴望。树在村头,老远就能看到一树燃烧的烈焰,算是一景。可在我们村童眼里,这可不只是观景胜地,更多地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之地。在柿子欲熟未熟的那些日子里,我们都要与胜叔上演几幕老鼠逗猫的游戏。
虽然胜叔看得紧,但老虎总有打盹时。事后,胜叔往往捡起地上那些被咬了一口、两口的青柿子,摇摇头说:“可惜了,糟蹋了。”
一副很无奈地样子。
胜叔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加之脸上留有烧疤,面相上略现狰狞之状。平素又很严肃,致使村童们多有惧怕。但总有捣蛋顽劣的村童,经不住诱惑,窥伺其不在家时,各依分工,迅速地翻过院墙,爬上高树偷摘果子。但当我们还没有摘下几个,突然听到一声断喝:
“你们这些小蟊贼,休走!”
话音未落,胜叔已从草丛中跳将而出。大伙儿惊恐万分,扔下赃物,各自奔命。但已经晚了,被胜叔堵住去路,逮个正着。他一手捉住一个,像赶羊一样,把我们推搡到树下。树上的村童伏在浓密的枝叶间,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下来。原来,胜叔为威吓故,故意设下陷阱,佯装出门。实则是悄悄地躲在矮墙的林扒子里,单等我们落网。
胜叔让我们并排站在墙脚下,虽然没有过多生气,但也没有要放走我们的意思。我们心里都很忐忑,不知道将面临什么惩罚。胜叔让我们把柿子捡起来,问谁是带头的。而后拿起一个还有些微微泛青的柿子,在手里左右转转,看看,说:“这也能吃?既然能吃,你们就当着我的面吃下。带头的两个。”说完,非威逼我们吞下不可。否则,则告家长(那后果定会挨一顿猛揍),不然,不会放我们走的。因为柿子还未成熟,非常涩口,我们都不得不硬着头皮,苦着脸吃下去。那滋味儿,绝难下咽,让人感到十分难受,眼泪都掉了下来。我们越难受,胜叔越是得意。一点也没有怜悯之心,看着我们艰难痛苦地吃完,脸上才稍现霁色。一一点着我们的脑袋说:“不知道这些还是青瓜蛋子吗?这能吃吗?还要等上一个月才成熟呢!想吃柿子,总得等它成熟了吧!青瓜蛋子就搞,那不是糟蹋东西吗?”
那时,我们都恨胜叔,认为胜叔非常可恶,非常残忍。
柿子终于熟了,黄澄澄的,金灿灿的,鲜艳明亮。
胜叔要收果了,动静很大。他故意到邻家借来梯子,箩筐,似有意昭告众人,几乎半个村庄都知晓了。胜叔也一改往日威严面容,变得异常亲切,见到村童,老远就大声喊着、叫着,招呼他们过来。
胜叔喊道:“来啊!柿子熟了。随便摘,随便吃!”
村童们奔走相告,个个都吃得满嘴泛黄,前襟起痂。临走,胜叔还让我们把兜里塞得满满的。
那一天,是我们小孩最快乐的日子。
我们始觉得,胜叔到底、终究也不恶。
几十年过去了,胜叔家那颗高高挺立、枝头密布、结满金黄色硕果的柿子树犹在,而且较前茂密,结的果子似乎也较先前为多。胜叔犹在,只是老了。而当年的偷果顽童们,却踪迹全无。都外出工作或是离开了寂静的村庄,在城里买房置业,把曾经的故乡当成了远方。村庄没有先前热闹了,空荡荡的,略呈荒凉之象。
胜叔日渐消瘦,每天坐在土坡上,拐杖放在身边。看着满树的柿子,金黄诱人,可再没有少年调皮地与他玩捉迷藏的游戏了。胜叔心里异常孤单、落寞,一脸忧伤。每每忆起当年,总是不胜感慨。夕阳拉长了他蹒跚的背影,望着道路尽头的远方,他总是莫名其妙地问从远处归来的人:当年偷柿子的孩子,何时再回到村庄?
胜叔也曾摘下柿子,拿到集市上叫卖。而集市上集中了各种的果子,琳琅满目。有些他甚至都叫不上名字,他的柿子根本无人问津。他用柿子与人交换些其它奇异的果子,品尝尝鲜,但都比他的柿子好吃。
去年我回乡探亲,胜叔特意让人摘下几个成熟、甘甜的果实给我吃,并与我一起回忆起往昔种种。说到动情处,他竟兴奋地眼泪都掉下来了……但盛宴终有散时。之后是长久地沉默,许久,许久,他默默点上一根烟,深吸一口,叹了口气。最后问我:“仔细算算,也就是短短二三十年,差不多一辈人的时间,热闹的村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年轻人都离开了村庄,到城里安家了,后辈也变成城里人了。我怕我们这一茬老人一走,存在几百年安身立命的村庄,就要成废墟了。”他用拐杖指指不远处的柿子树,在暮色中愈发苍劲,很是伤感,“过去,柿子结的果多金贵,我看得那么紧,都要损失不少。现在,这些柿子掉在地上,也没人稀罕了,只能任鸟啄去……”说到这里,胜叔又重重叹了一声气,不知道是在惋惜柿子,还是惋惜村子不复热闹的景象!
春福嫂
春福嫂嫁给春福哥之前,叫何青菱。名字很灵秀,人也长得漂亮,是“姿容既好,神情亦佳”那种。可自昔佳人薄命,春福嫂的前半生,运势多舛。高中毕业后,因不遇于时,那时高考还没有恢复,只得回乡务农。
俗云: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青菱又美得让人愁。十八岁那年,媒婆摇唇鼓舌,来往几次,父母最终同意,把她许给了公社副书记的儿子。第二年,青菱就被县化肥厂招收为职工。性质虽是“亦工亦农”,但多少也算甩掉了农村人的缁衣蓝衫。
二年后,国家高考制度恢复,百万学子踊跃报名。青菱也跃跃欲试,无奈政审不过关。原来是婆家怕她考上大学,这门婚事就黄汤了。于是暗中活动手脚,怂恿政审单位,抓住她父亲曾经在集市上,街东贱买、街西贵卖的投机倒把行为,曾被派出所处理过的事实,最终阻断了她的青衿之志。
这边让她断了参加高考的梦想,那边则在紧锣密鼓地筹措婚事。
青菱二十一岁那年,做了新娘。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青菱虽青春葳蕤,可结婚多年,却始终不开怀,白白地辜负了韶光。公公婆婆,颇多微词。甚至连她倚为梁柱的老公,也觉得她是只不下蛋的鸡,徒有漂亮的羽毛,中看不中用。因此,都一改先前的讨好、呵护之态,变得刻薄起来。话里话外,明里暗里,多是讥讽之语。婆婆更是指桑骂槐,打鸡骂狗:“养只鸡还抱个蛋呐,养只狗还知道叫两声呐!”说给青菱听。青菱的脸色就有些挂不住,忍无可忍时,也便回呛婆婆几句。这下算逆了龙鳞了,婆婆寻死觅活,不吃不喝,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邻居们也对青菱指指点点,说什么的都有。
偏偏在这时候,县化肥厂又倒闭了。青菱本就是集体合同工,这下算彻底回到了农村。没了收入,又不能生育下一男半女,其家庭地位可想而知。她因此也很自卑,凡事都低眉顺眼。家里的脏活累活是她的,洗衣做饭是她的,而田里的农活,也一样都不能拉下。整天累得腰酸背疼,也不敢叫苦。在这个家里,青菱彻底沦为一个被损害、被欺辱的对象。
村上来了一个算命先生,传说很灵。她的婆婆揣上三十元钱,找到算命先生,求觅仙方,指点迷津。
算命先生用拇指在四指指节上,快速地点数了几圈,神情神秘、庄肃,嘴里念念有词:“甲辰乙巳覆灯火,丙戊丁未天河水。戊申己酉大一土,庚戌辛亥钗钏金。……你家媳妇,命里多水。按相书上说,水能生木,木多水缩;强水得木,方泄其势。命里注定有儿女啊!”那算命先生毅然对女主说:“领养一个吧!就像老母鸡嬔蛋,得先有个引窝蛋,母鸡才坐窝。也许这样一来,你家的运势儿就能改易,引来孩子。”
其婆婆于是就四处请托亲戚朋友,让他们帮忙、操心。半年过去了,没有结果。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婆婆到二十里外的一个亲戚家参加婚宴。回来已经很晚了,暮色已笼罩四野。在路过河湾的转弯处时,她隐约听到有婴儿的哭声,时断时续。初以为是幻听,因为霜风吹过林梢,河湾里到处都是簌簌的风声。她有些害怕,便加快了步伐。但婴儿的哭声,却像绳索一样,紧紧地缠住她,是那么地真切。她循声寻找,哆嗦着扒开密实的茅草。但见在一棵巨大的芭茅兜下,横放着一个婴儿。裹在身上的厚厚的小被褥,早已被风吹开。婴儿的小手、小脸蛋儿,被冻得紫黑,所幸尚存一口气息。婆婆见了,心中窃喜,真是瞌睡来了送个枕头,天可怜见。婆婆遂把女婴抱回家中,交给青菱抚育。青菱想取名“天赐”,可婆婆不同意,非得取名“引娣”不可,即引来弟弟之意。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青菱的肚子,依然如昨,瘪瘪的,没有动静。
但引娣却很乖巧,懂事,十分逗人喜爱。原本婆家捡拾来这个女孩,是让她给这个家带来好运。打根儿上说,也并不怎么稀罕。现在倒好,并没有引来弟弟。而娘俩儿却腻歪得很,公婆见了,越发的烦不胜烦。这个女孩的命运,打一开始,就和青菱一样,是被嫌弃的对象。青菱日子过得憋屈,唯一能让她宽心的,也只有引娣。因此,视为己出。苦难中成长的孩子,又多早慧,引娣也知道青菱的好。母女同病相怜,形影不离。
青菱的老公,在镇上的粮店当业务员,有着稳定的工作和较高的收入。老大岁数了,膝下空虚,就把不能为家族延续香火的罪责,诿过于青菱。在外边稍有不如意,就大发庄稼火。把气都撒在青菱身上,经常借故跟她吵架;要么整天泡在镇上的小酒馆里,与一帮狐朋狗友酗酒逐乐,醉酒了就无来由地家暴她。每当青菱被家暴的时候,引娣便会勇敢地冲过来,揪住爸爸的头发,挡在妈妈面前,撕心裂肺地大喊:“不要打我的妈妈。”婆婆若在一旁,就会很愤怒地把孩子拽过来,推倒在地,大骂道:“你这个白眼狼。”越发地不待见她。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何年是个头。青菱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最终选择了离婚。她只要求带走引娣,下半生母女好相依为命。
公婆闻听,喜不自胜。骂道:“一对贱胚子,滚得越远越好。这捡来的小丫头片子,早晚都是赔钱货,我家以后还愁没有孙子孙女?”
青菱离婚后,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娘家嫂子甚不待见青菱母女,指桑骂槐。青菱没办法,就告贷在镇上开了一家裁缝店。青菱手艺好,为人温婉,很有人缘,生意自然也好。她靠自身的能力,一个人养活孩子。
镇上的派出所所长,叫王春福,四十多岁,丧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男孩八岁,女孩六岁。家里没了女主人,冬衣夏装,缝缝补补,都成了问题。听说青菱的人好,手艺好,就把家里缝补浆洗的事儿,拿给青菱做。青菱见这两娃儿没妈,一是同情,二是母性使然,凡春福需要新做或缝补之事,都第一时间赶出来。并时时提醒春福,换季了,该给孩子准备换季的衣服了。春福很是感激,往往在原价上多给一些,青菱又总是退回,不多收一分。春福很有些过意不去,逢年过节,就买一些东西去瞧看青菱母女。时间一长,心就落在了裁缝店里了。彼此互生好感,只差一层窗户纸了。春福就托人撮合,青菱起初同意交往,春福更是热情得似一团火,满意之至。随着交往的深入,青菱却有点心生退意。她有自己的顾虑,担心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怕春福嫌弃,便有些犹豫。春福了解情况后,哈哈大笑,说:“嗨,我自己有男有女,你也有孩子,生不生都无所谓了。”
见春福不在乎,青菱也释然了。彼此青山相待,白云相爱。
不久就结婚了。
从此,大家便叫她春福嫂,含有对她老公社会角色的尊重与认同。
没想到的是,结婚三个月不到,她竟然怀孕了,连春福嫂自己也不相信。想起过往,她哭的像泪人儿一样。因为不能生育,她自感低人三分,忍辱负重。今竟能怀孕,那以前的苦,算是白吃了;以前的打,算是白挨了。春福请了假,安慰她的情绪。只认为她是妊娠中的正常生理反映,不疑有他。春福嫂打内心里感激着他,但她又不能把这种委屈说给他听。
春福嫂的前公婆家知道后,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才想起不孕不育的原因,竟然在自家儿子这边。到大医院检查后,果尔。以前还积极张罗着给儿子说亲,媒婆也踏破了门槛,但攀高嫌低,挑剔得很。而今,真相大白后,首先弱了下来。媒婆何等人儿,都是些混社会的油子,俗云: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尤其是牙婆(媒婆),奸诈狡猾,舌粲莲花,欺东瞒西,见风使舵,白黑两道,都能说上话。消息灵通得很,听说春福嫂怀孕了,就知道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当作稀奇事,传奇事,十里八村的,到处播扬,软舌头能嚼出硬渣渣来。最后,竟无媒婆登门了。
春福嫂的前夫悔不当初,多年后,勉强找了一个带着三个拖油瓶的寡妇结婚了,此是后话。
春福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一个十分健康的男婴,成为春福与春福嫂爱情的见证。春福嫂受够了以前家庭的种种苦,深知家庭和睦的重要性。她性本温婉,深明事理,竭尽所能,誓要经营好这个小家。平日里既能上敬公婆,下爱子女。不管是继子继女、亲生的领养的,皆一视同仁,不偏不倚;又理解支持老公的工作,对街坊邻居又和若春风。里里外外,甚有口碑。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孩子的、大人的奖状,挂满了墙。
而其前夫所娶,虽然能干,但脾气很不好。一言不合,就舞枪弄棒,甩东砸西。那么强悍的公婆竟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前夫也耍不起酒疯了,屡屡败下阵来。一次次被这个媳妇揪住耳朵,羞辱地大骂:“就你这个母驴子母马生的骡子球,还能反天?”把母子、父子捆绑在一起骂。而家里的一应开销,又全赖公公、前夫的工资,来抚养三个孩子。公公婆婆即便心里有气,也不敢泼撒。
村上人不免感慨:“做人啊,都是犯贱,好的不知珍惜。换一个不好惹的,也尝到了受欺负的滋味了。看来一切都是报应。”
古人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春福嫂的前公公,后来升任县外贸局局长,临退休时,却因为贪污公款被双开,判刑十一年。后因病被保外就医,没两年,死了。春福嫂的前夫心里苦,便长期酗酒,以此麻醉自己。酒后常发酒疯。酒壮怂人胆,一次醉酒后,在公路上蛮横拦车,被一货车撞死了。那寡妇领了一笔不小的赔偿款,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了曾经的村庄。剩下前婆婆一人,孤苦伶仃的。整日在街上转悠,有时望着春福嫂的裁缝店,一站一天。目光呆滞,似有悔意。
引娣大学已经毕业了,在邻县的一所中学任教。暑假在家,见了,就好奇地问别人。别人告诉她,那是她以前的奶奶。引娣就去做她妈妈的工作,动之以情说:“要不是她以前把我捡回,这个世界上怕也就没有我了。就凭她对我有这一段恩情,咱也不能看着她流落街头。不就是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嘛!”
春福嫂怕春福有意见,没敢贸然答应引娣。春福知道后,爽朗地说:“不就是做饭时,锅里多添一瓢水的事嘛!”
只是春福的妈有些不愿意。
春福就给她批讲道理:“自家儿媳,连曾经给她带来那么多怨恨的人都能善待,以德报怨,给她养老送终。这么善良、贤淑的儿媳,到哪里找?以后对您老能不好吗?绝对只会更好。”
婆婆一想也对,于是也就高兴地接纳了。
街邻都说:春福嫂真是一个活菩萨。
作者简介
杨府,诗人,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国家文物局秦文研究会理事。大学中文专业毕业,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的著作有散文集《瓠下集》《村人村事》;长篇小说《婚内婚外》《检讨书》;诗集《家园》《乡村谣》;文言笔记《阙簃斋摭录初集》以及历史长卷《落架的凤凰》《帝国崛起》《中华血脉》《皇后隐历史》等。《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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