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羽毛
文/张睿
在我的身上有许多羽毛,其中有一根是黑的。
在我心里,天上也好,人间也罢,甚至是地下,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或者说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在我的眼中,黑的未必是黑的,反之亦然;天上未必就在地的上方,反之也亦然;只是我这么定义了,并且重要的是,我逐渐适应了它。
在我的脑海里,一定存在着这么一个时刻,天上的钻进地下,地下的反而飞到天上去了。只是我不愿可能也无法将其挖掘出来。
在我看来,以上(包括本条)的五个命题无疑是真命题。因此我确实从来不觉得它们是个问题。
但是K从来不这么觉得。
我看向窗外,今晚大雪。天是纯黑色的幕布,看不见月亮;草原是银白色的,仿佛月亮摔碎了,在草原上一次性铺满了月光。月光仿佛与生俱来携带着一种清冷的温度,摊在地上像是结了一层霜,覆盖在雪上,致使地面有了层次感。霜的微芒,映在眼底,从此在眼白处也有了分布,带来一些刺痛,就像在试探一块冰。
屋外确实很冷,但屋外的冷涩的空气在屋内就逐渐过渡为暖色。
屋内壁炉里跳动闪烁的火焰,像一台躁动的过热的音响,不断播放着流行于上个世纪的摇滚音乐,不断在空气中挥发着,温暖自由的颜色。
K就坐在壁炉旁,借着火光烤着土豆片,上面涂上了薄薄一层葱油,炙烤带来的香气,令人安心。
我回过神来,任由壁炉火光轻轻敷热我快被冻僵的眼。
我感受到了温馨的氛围,我想,对于一个讲述者而言,没有什么时候比这一刻更适合讲一个故事了。关于黑色羽毛的由来,也许K好奇已久。
K好似看出了我的意图,亦或是单纯土豆片烤熟了。当我看向K,K早已放下手中的一切,面朝着我,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故事要从羊群里的一只普通的羊说起。
它活在小A的习题册里,在那里有一片广阔的草地,它被一条有限长度的绳子系着,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个不能移动的木桩上。那道题要求小A算出羊吃草范围的面积。
这是一道非常简单的问题,可小A的思路刚凝聚起来,就被一阵匆匆的铃声打散。小A马上离开了座位,他的笔也离开了那片草地。
小A感觉他此时也是一只羊,教室里的座位就是他的木桩。下课铃到上课预备铃的时间间隔是八分钟,八除以二就是四,在四分钟内小A慢跑的距离大概是两百米,这两百米的距离,就是栓住小A的绳子的长度。
小A注定只能在方圆两百米的范围内活动,否则,时间会把他拉回到教室的座位上。
下课时间,小A最喜欢跑到一处角落,那里是某条走廊的尽头,也是某个不常用的楼梯的转角处。
小A喜欢那里的原因很简单——那里是整栋教学楼为数不多阴暗的地方了。无论是在没有太阳的阴天,还是在不见月亮的晚上,教学楼永远保持着灯火通明的状态。
小A和教室角落里的绿植不同,他不喜欢甚至讨厌这样的灯光,尤其是早晚回到教室,灯实在是太亮。小A像是感受到了从小穴居在山洞里的原始人第一次拨开洞口的藤蔓正巧外面阳光正毒,利刃般的光芒一箭射穿了眼球直达前额叶的痛苦。往往要早读过半,才能逐渐适应。
小A很喜欢顾城的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黑夜固然也给了小A黑色的眼睛,可如果要小A寻找光明,他会选择先戴上一副墨镜。但校规固然也不允许他戴着墨镜上课。
所以小A经常感到眼睛得不到休息,他的眼睛比较敏感,在那样的强光下,就算闭上双眼,也能感受到外界缓慢渗透进来的刺痛。
角落阴暗处的空气微颤,仿佛在迎接小A到来。小A来到阴暗处,感觉全身都轻松了不少,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也如逃出了某个神明的掌控,但其实没有:角落距离小A的教室约150米,经过小A的精密计算,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
小A对角落里的一切事物都很熟悉,因为这里几乎不会有其他人到来。能随着时间变化的,只有楼梯间越来越沉重的灰尘,以及小A的脚印。随着小A的脚印逐渐被灰尘覆盖,新的脚印又踏上了旧的灰尘,角落也越来越熟悉小A。
角落虽然不起眼,但在小A看来,这片属于他的空间充满了一种隔离的艺术感。每当小A在这里独处,他都感觉他像一个角落里的艺术家,一呼一吸间,体会宁静的韵律,创作一个个如半空中的琉璃般易碎短暂又美丽的,沾染了一些灰尘的梦。
属于他的时间悄无声息走到了尾声,绑在他身上的绳子拉着他往回走。半空中的梦摔在地上,其碎片成为了众多灰尘中不起眼的一部分。
我缓了口气,端起一杯水,看向K。K的眼神有些奇怪,暗淡中隐藏着浓厚的疑惑,和一些期待的光芒,于瞳孔中反映着壁炉的火光,但还是立马柔和下来,像一个火把掉落到了湖的中央。我放下水杯,K点点头,示意我继续。
回到座位上,那只羊依旧在等他。应该是灯光让小A的大脑不太清醒,明明是同一道题目,小A再看,居然莫名其妙多了一些条件:草地上除了栓住羊的木桩,还零星分布着其他几个,它们会在羊吃草到时候拦住羊的绳子,导致最后羊吃草的范围不再是一个圆形。这无疑让这道题变难了不少,但是小A没有再花时间解题——这一节课并非自习课,属于那只羊的时间早已结束了。
那只羊被冷落在课桌的一角,课桌上的书堆得很高,羊被晾在一处不被光照到的小区域。
讲台上的老师放下粉笔,过了数秒,下课铃声响起。在惊叹老师高超时间管理能力之余,小A一如往常去往那个角落,一路小跑着。
在接近目的地的时候,小A感到了一股陌生感,来自于那个暗淡的角落,一丝不常见的氛围传入他的鼻腔,使他打了个寒战。
来到角落,小A感受着食指传来的黑暗的触感,眼前的事物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这让小A安心,也让他有些许失落。
一个黑色的天使从天而降。
虽然并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但是小A的心明显颤了一下。
那天使就像一个漆黑的精美瓷器,此时正在破碎的边缘。
这处角落从来没经受过这样的热闹,灰尘像无数只暗淡的蝴蝶在盲目地飞舞着。
小A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天使,但是他认为其毫无疑问就是天使。第一其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第二其看上去没有受伤得太严重,第三其有像天使一样的羽毛。只是有一点令小A疑惑,其羽毛是黑色的,不是对天使刻板印象中的纯白。所以小A认为他需要再确认一下……
天使坐了起来,眼中的疑惑比小A更甚。
我又顿了顿,K眼中的疑惑却开始有消散的迹象了,这很好,我于是继续。
“你……你是天使吗?”天使疑惑地歪歪头,似乎在理解他的语言,数秒后,天使轻微地点了点头。
小A见天使并没有坐起来,又问“你的腿是不是受伤了……”天使点头。
“需要我的帮助吗?”天使沉默几秒,摇头。
“你是不能说话?”天使极其轻地“嗯”了一声。
“你们天使都有名字吧,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天使指了指小A的右手,小A把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与笔递给了天使,并翻到空白的一页。
天使歪歪斜斜地写下一个“K”,大写字母K。
“那么K,你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什么吗”K点点头,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快速地写了起来,明显适应了许多。
四分钟到了。
小A感到身上的绳索变紧了,在不断往回拉着他。小A拿回笔,“对不起啊K,我要回去了,下次再来找你。”还没来得及看笔记本的内容,小A就被强硬地往回拖。
看着小A的背影,一滴眼泪从K的眼眶掉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然后被壁炉的火光迅速蒸发,没有带走一点灰尘。
小A还是准时回到了座位上,课前他瞟了一眼习题册。感叹他脑子真是有点坏了,那道题又凭空多出了一问:羊每天都吃一定数量的草,草每天也按照一定的速度生长,请问第几天羊会把草吃完。
小A觉得那道题无聊得很,既然都不打算把羊放出来,那羊大概率会饿死,算它什么时候没有草吃有什么意思。
小A依旧没有做那道题,因为接下来的课依旧不是自习课。
小A虽然觉得自己脑子坏了,但他没有质疑过K的存在,以至于上课时他一直想着K,想着下课再去一趟。
这样想着想着就下课了。老师却公布了一个通知,旧的教学楼近期需要装修,今后的课程到新教学楼上。对于绝大部分同学,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因为新教学楼的各项设施,都会比旧教学楼的更新更好。但对于小A而言,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小A昏昏沉沉地,把桌子搬到新的课室,下一节课又开始了。
习题册又有了新的变化,而且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后小A检查过了好几次,都没有什么变化。题目又多了一问:羊发现没有草吃后,决定挣脱绳索,已知绳索与木桩的各项参数,求羊所需的最小力量。
这节课是自习,小A终于再次着手此题。不难,一点都不难。小A很快就做完了,这让他更为确信他刚刚是脑子坏了。只是答案册上根本找不到这道题的答案。
下课了,他往那个角落跑去。但是四分钟根本不够用,时间一到他只能回头。
小A觉得新教室的挂钟走得很快,快得让人不安,仿佛如果不拼命地加快脚步,就会被越来越快的时间抛在后面。外面的太阳落山了,月亮隐藏在云后,天越黑,教室的灯反而越亮,高密度的灯光直压得小A喘不过气来。
时针,分针,秒针相互追赶,时光在肉眼可见地飞逝。
小A无数次尝试奔跑,但他跑不过时间,身上的绳索,他也挣脱不开。
小A终究还是回到了旧的教室。
他抱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朝角落里走去。
那里已经不再有阴暗的角落了,那里新装了功效强劲的灯,那里从此灯火通明,无论是没有太阳的阴天,还是不见月亮的夜晚。
天使应该早已飞走了吧,他想。
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一本笔记本,和一根黑色的羽毛。
小A上前,把笔记本收好,然后拿起了那根羽毛。
那根黑羽,在小A身上纯白色羽毛的衬托下,十分显眼,但并不突兀,好像它生来就属于小A,而小A生来就应该有且仅有一根黑色的羽毛。
黑羽毛就像是受了刺激的野鹰一般,扑腾着往空中飞去,小A紧紧握住羽毛不放手,但羽毛似乎接受到了一道不可违抗的指令,对小A施加了极大的升力,小A被不断地拖到高空。
小A一开始十分恐惧,但他逐渐适应了在空中的感觉。他甚至想,如果真的能飞上天空看看,那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但是四分钟到了。捆绑在小A身上的绳索骤然变紧,猛地把他往下拽,小A就这样被困在半空中,进退两难。时间线织成了一个笼,一个不断缩小的囚笼,让小A再也不能飞得更高。
小A没有放弃,但他却再也握不住黑羽毛了。他开始下坠,他像一尊纯白的天使,一颗圣洁的流星,不断下坠,下坠,下坠…………
他面对着头顶的太阳,金黄色的,很亮,比白炽灯亮得多。可他不感到一丝不安,也不感到一丝刺痛,他只觉得温暖……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本笔记本,翻到那一页,K曾经写过的那一页。这一切到底是什么回事?
“是关于整座天堂的陨落,你如何翱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落地。”
K转过头去,K知道我无需再说其他的了,毕竟在不同的可能性中,真正的结局早已经呈现在K的眼前。
远方的太阳照常升起,把云染成金色的桂花,月亮也从云后冒出来,携带着它的所有月光,只身打马过草原。
这时小A终于笑了,像一个被盼望已久的奇迹。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的笑是金黄色的,带着纯白色的光芒。伴随着一丝清冷平淡的墨色——是他的瞳孔。
一根带有一点瑕疵的白粉笔在地上摔碎。
一根黑色的羽毛随后缓缓降落。
作者简介:张睿,男,现年16岁,江门市第一中学高一级学生,系江门市作家协会年龄最小的会员。
成长的寓言
——读张睿的《黑羽毛》
文/门梁
如果没有人告诉我作者仅是16岁的少年,从叙述文风我很可能将作品视为一个老手所为。与年轻作者挂上钩的,只能从小说的内容和背景中可窥一斑。刚读到《黑羽毛》中出现的K,我不由想起了卡夫卡,想到荒诞的寓言式写作。《黑羽毛》是一则关于少年成长的寓言,然而其中的深度又超出了单一的主题,颇有博尔赫斯式的、令人击节赞叹的妙构。
卡夫卡在《一场斗争的描写》中写道:“我很高兴,因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不能以居高临下的老年姿态对作者指指点点,我承认对《黑羽毛》知之甚少,所谓评论,仅是本人在形式上的猜测。
经常听到俄罗斯套娃式的写作方法,我不知道将这一说法套用到《黑羽毛》中来是否准确。文中一开始出现了两个角色:我与K,这是一个外层的套娃。接着,我向K叙述一个故事,小A与天使K之间的奇妙经历,这是第二层套娃。第三层套娃是习题册里羊活动范围的故事。最后是扣人心弦的揭盅,没有最小的套娃,只有一个互相关联的谜底,我=小A=羊,K=天使K。
成长故事当中有一个最为流行的主题,就是被规训的天性。一谈到规训,不由让人想到福柯的《规训与惩罚》。福柯考察圆形监狱对罪犯的规训,其中有一个深刻的主题就是身体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和意义。直接残害肢体比不上从囚禁身体而进入心灵的驯服来得有效。“一只普通的羊”“被一条有限长度的绳子系着,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一个不能移动的木桩上。那道题要求小A算出羊吃草范围的面积。”羊的身体被羁束。“小A感觉他此时也是一只羊,教室里的座位就是他的木桩。”小A的身体被羁束。再到题目,“黑羽毛”何尝不是身体的一部分?从小学进入大学,青少年无不感受身体被规范的全过程,他们被剪形为整齐划一的灌木丛,他们被赋予了全日无休的阳光或灯光,他们被规定了标准的答案,正如小说中所言的“所求面积”的答案。如何进行对身体规训的反抗?只能采取“与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即通过身体暴力予以还击。我们经常在报刊上读到某某低龄学童跳楼自杀的负面信息,这不正是一种身体暴力的反抗?小说没有正面回应“跳楼”这样的身体行为,而是采取象征的艺术手法,以天使的坠落暗示身体的毁灭。“是关于整座天堂的陨落,你如何翱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何落地。”“一根带有一点瑕疵的白粉笔在地上摔碎。/一根黑色的羽毛随后缓缓降落。”
《黑羽毛》的叙述结构是封闭回环式的,结尾中“一根黑色的羽毛”,是对开首“在我的身上有许多羽毛,其中有一根是黑的”,进行回应;而K与天使K之间的暗示,又是对“我”为什么需要在夜晚向K讲故事,实现首尾呼应。然而,小说的封闭性给读者带来非真实性、扁平化的感受。这是作者年龄轻的缺点与优点。小说的立体化需要生活历练和深度思考,这是作者日后面对的挑战。作者与大多数青少年一样,是经历动漫文化洗礼的一代人。二次元的扁平化是动漫作品的特质,另一个特质则是充满想象力,将梦境以奇幻的方式表达出来。小说中的场景封闭在学校教学大楼、书本上,与真实生活空间差异很大,天堂的陷落、天使的毁灭更是与生活逻辑毫无关系,而作者竟然能够将其毫不违和地结合在一起,这在动漫世界是可欲并可能的。作者这一优点可用本文题目中的“寓言”予以概括。寓言如梦如幻,似真非真,将读者融入元宇宙之幽深。
作者简介:门梁,本名梁文生,法学博士,大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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