贯穿我的河  6首

北塔

第四卷 通州乡思

Volume 4: Homesickness in Tongzhou District of Beijing

序诗：我这滴来自南运河的水

我这滴来自南运河的水

曾经逆着时代大潮的流向

从塘河的温床上升起

背着井底的蛙影

靠着一朵随时可能涣散的雨云

从东南漂到西北

到达黄河的上游

我拒绝跳入那泥沙俱下的浑浊

于是我又从大西北流徙到大西南

抵达长江的上游

漩涡接漩涡

我翻了好几个跟斗，总算逃出龙门

然后，因为害怕膝盖里的雾

会迫使我自己下跪

我带着身上所剩无几的水分

流窜到帝都的某个角落，在草根下隐居

多年之后，我终于明白，这滴水啊

救不了一棵草，更别说一片沙漠

我没有被越来越干旱的黄土吞吸殆尽

已算万幸

是越来越潮湿的乡愁提醒我

提起我，把我放生在大运河的清波里

我多么像一个在逼仄的水缸里

被养了太久的巴鱼，已快奄奄一息

然而只要我一息尚存，请让我

在她的怀抱里，就这么随波流向江南

万一流不到故乡，就让我消泯

像一个梦消泯于另一个

粽子

此刻，做一粒米最幸福

与众多的兄弟姐妹挤在一起

粘连在一起，不分彼此

共享世上最香的火肉

被同一张母亲的芦叶包裹

被同一根家乡的丝线扎紧

此刻，这提粽子是最幸福的一群

哪怕是同一所孤儿院的孩子

哪怕是同一场地震的难民

哪怕是同一批被押往刑场的狱友

谒徐志摩墓

在济南的天空被诗歌的雷电劈开时

硖石的小山

被一条鞭子抽成了两半

是为了要在山谷的紧里边

安放你那颗不安分的灵魂

这些杂沓的脚步

可都是朝圣的脚步啊

不会在路上留下痕迹

但也不至于被樟树遮蔽

每一朵花都为别的花

留出枝头上的空间

就这么一个小山包

谁都不用害怕迷失

向下，转弯，再向下

这可不是你挚爱的方向

但你的名字

还是被固定在了一块石碑上

像一只蝴蝶被活生生做成标本

被夹在了突然合上的书里

乌云想要抹黑你却被你拥抱

——白马湖抒怀

你的胸脯不需要春潮加以丰满

你的容颜不需要“印象”加以装扮

黄鳝蹿出水面，接吃经文的诱饵

万千小鱼争先恐后奔向你的宫殿

刚刚成年的小树照护着你

用细雨梳理惺忪的倒影

微黄的水葫芦缠绵于深秋

借你的掌纹藏起饱胀的叹息

乌云想要抹黑你却被你拥抱

阳光想要刺穿你却被你孕育

我只能绕着你，走啊走

没有一条路通向你的心

湖笔颂

狼逃走了

夹着尾巴

留下羊

成为一道美食后

留下羊毛

洁白的羊毛

一旦被蘸黑

就再也回不到白

正如玫瑰

被写成文字后

再也没有香味

用最软的毛

写出最硬的骨头

哪怕在江南

你也可以在鸡蛋里挑出骨头

在湖水里找到最锋利的刀

那些南来的豪族

他们往昔的辉煌

被一笔带过

从此笔尖如同鸟喙

将历史的谷粒

一颗颗叨取、咽下

我将用羊毛

写出狼嚎

玉河上捞落叶的人

当东城的水富贵成了玉

胖得连一枚瘦小的落叶都载不走

扁舟是落叶中最大的一片

捞树叶的人站在上面

他的双腿，是一双短桨

他用自制的塑料网兜捕捞着

这一尾尾没有了呼吸的黄鱼

像一张张分分角角的纸币

他的眼睛紧张地紧盯着水面

多么像一个借着微弱的晨曦

在大海中捕大鱼的船老大

每一条鱼入网，都像一丝微笑

浮现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他这样的动作每天要重复多少次

才能有一片让鸭掌轻松划动的小区域

而秋风一扫

叶子便像万箭齐发，射向玉河瘦小的身躯

没有一朵浪花——哪怕是最细小的涟漪

能够不被一再地严严实实地盖住

北塔，诗人、学者、翻译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原研究员、世界诗人大会常务副秘书长、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莎士比亚研究分会秘书长，曾受邀赴美国等3０余国参加各类文学、学术活动。有作品曾被译成马其顿文等10余种外文，曾在国内外多次获奖。已出版诗集《滚石有苔》等各类著译约３０种。有“石头诗人”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