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面积的积雪不见了，裸露的地面一片湿润，北方三月，气候还是有些料峭，犄角旮旯的角落处还有些残冰。这天，阳光着实温润可爱，一如金黄的向日葵挂在窗前，我贴近窗户，享受着这难得的暖意。窗外一身清瘦的树干，正待春芽抽新。几只雀鸟披着暖阳飞来飞去。光阴如捻指，我随父母移居北方，一晃数十年。那些封存在记忆中陪我童年成长的梧桐，一点一点地浮现眼前，南方三月，梧桐新叶已挂满了枝头。

阳光正好，适合读书。宋玉的《九辩》，"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我仿佛看到了两千多年前，宋玉笔下的梧桐叶飞的场景，露水落在百草上，衰黄的树叶瞬间从梧桐树上纷纷飘落。唤起了我记忆深处的梧桐，那些童年时光仿佛鲜活了起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二

说起梧桐，便要追溯到我的童年，我和弟弟打小就留在父亲身边，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执教的校园种满了梧桐。校舍旁边、操场周围、林荫小道，不几米就有一株梧桐，高大的梧桐漫过了房顶，虬曲的枝桠向四处延伸，高低重叠，团扇大的叶片挨挨挤挤，满眼的翠绿从天而泄，覆盖了校园每个角落，每条小路，头顶一片阴凉。

暮春时节，清晨的阳光投射在枝叶扶疏的梧桐上，透过枝丫的缝隙婆娑于地，星星点点。空气中有桐花开的味道，淡淡的、嫩嫩的，溢满了整个校园，那一串串凌空绽放的淡紫在暮春的光影里亮得耀眼。

以树干为笔，以叶为素笺，以桐花为音符，谱就了一曲童年的歌，清凉的徜徉在光阴里。

记忆中，父亲居住的简陋宿舍不足几平方，石灰抹的墙上挂着屈原的画像，长条书桌上摞满了层层书籍，父亲喜读书。《离骚》《天问》《九辩》《神女赋》是父亲常看的书籍。搞不懂这么难读的文字，父亲竟然看得如痴如醉，精彩之处，父亲还会悠悠地念出几句。翻见父亲生前看过的书，书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内敛又刚劲的字迹，每本每页都有勾画和密密麻麻的批注，一本新书读成了旧书。

晨起，父亲便要读一两段诗词或者看看典籍。在父亲温柔的、独特的专制下，每当校园铃声一响，我得早起随父背诗读文。

一排陈旧的红砖教职工宿舍掩映在梧桐树后，斑驳的光阴在地上来回跳动中，父亲坐在房前一把藤椅上，专注的读着《离骚》，我坐在一个方木小凳上，捧着白话《山海经》，哈欠不断的读着精卫填海这章节，神游着自己变成了一只飞翔的鸟。突然，父亲敲了敲我的脑袋，他放下手中的书卷，弯着腰，手指书问我:“书读到哪里了？有没有不认识的字，有没有不懂的地方？”我无精打采的看着父亲，父亲停顿了片刻，转而手指房前一排如雁行、长势葱茏的梧桐说道:“你知道梧桐最早从哪里来吗？”我晃了晃脑袋，父亲带着浓郁的川音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梧桐的神话。

传说远古时期，西海岸有一座云烟缭绕的招摇山，那里有着丰富的金属矿物和玉石，山里还长了一种树木，名叫迷穀，又称迷谷树，是凤凰栖息的神树，也就我们现在说的梧桐树……。

在父亲的故事里，梧桐便披上了一层神秘的羽纱，这让我更多的想去了解梧桐，探究梧桐。

一栋暗褐的三层木制结构教学洋楼，坐北朝南在浓密的梧桐浓荫里耸立着，显得格外醒目，是这座学校标志性建筑。校园里一簇簇低矮的月季花开正浓，一阵晨风拂过，浓郁的芬芳裹携着淡淡的桐花弥漫开来，几只雀鸟从一株树飞到那一株树，叽叽喳喳不停的喧闹着。从教室里传来的读书声打破了晨曦的宁静。

我望着父亲手中的书卷，疑惑的问道:"书中长相晦涩的文字，我一个字都不识得，你看着累么？"父亲晒然一笑，说道:"不累，你喜欢小人书，看它累么？"我哑然了。父亲继续说道:"你要多读书，勤读书，不管将来你做什么，书会启迪你的智慧。"说罢，父亲便抑扬顿挫的诵读着:"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茝。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读罢，父亲向我解释到，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屈原为追求家国富强，坚持高洁品行而不怕千难万险、纵死无悔的忠贞情怀。这句话也可以这么理解，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就要坚持不懈的奋斗下去。父亲继而说到，屈原还有一名弟子叫宋玉，也是一位楚辞大家，他的《九辩》值得慢慢细读。希望我长大后，有时间读读屈原、宋玉的辞赋，丰富自己。

打这时，在我的记忆里，便有了屈原的弟子宋玉。

宋玉何许人也，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记载：“屈原既死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张炎好辞而以赋见称。”相传宋玉是屈原弟子，他的《九辩》可直追屈原的《离骚》，语丽而声哀，且另辟新境。宋玉如屈原一样好辞赋，一样忧民，追求美政，有力挽衰世之楚的决心。

在远古传说中，梧桐本是高洁之物，是凤凰栖息的神树，不想随了宋玉的人生境遇落入滚滚红尘，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流淌着…

三

为了探寻神秘的梧桐，我曾在读《山海经》之时，聚神而忘我，《南经》里记载的十大神树中，迷穀居其中。有人说迷穀实为梧桐树之“白梧”，白梧就是白色的梧桐，其树白皮白质，黑色纹理如构树，为中国梧桐，现实中已绝迹或尚未发现。至于此梧桐是不是彼梧桐，不得而知了。

在父亲的由浅及深，循循的引导下，我读完了《山海经》，书中所描写的山丘河流，千奇百怪的花草树木，稀奇古怪的半人半兽，光彩耀目的金石矿物，奇形怪状的禽鸟野兽，大抵是模糊了，我能记住的就是远古神话故事，女娲造人、大禹治水、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后羿射日…

    为了继续探寻梧桐之秘，我继续在那些典籍卷轴中寻找答案，就这么晃呀晃呀，从两千五百年前，跃于眼前泛黄的扉页上。先秦之前的《诗经》里，有关于梧桐的记载。《大雅·卷阿》写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成为梧桐引凤凰的最早来历。把凤凰和梧桐放在一起，象征着高洁美好。《庄子·秋水》曰：“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鹓是凤凰一类的神鸟，从南海飞到北海，只有梧桐才肯落下。故有现今人之说法：“栽下梧桐树，自有凤凰来。”王安石在《孤桐》中写道：“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斫五弦琴。”赋予了梧桐顽强、正直、伟岸的人格品质。

四

父亲教书的这所校园因了这满目疏影，添了若许柔和静谧，高大的梧桐树上摇曳的满目紫色在春深处绽放，于流淌的光阴里，静静地享受花开荼蘼的灿烂。十五六岁少年为了心中那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梦想，从遥远的他乡徒步百里赶来求学，他们在这里学习、生活、成长，遇到了改变一生的老师，他们从此打破了墨守成规、循规蹈矩的生命。

父亲给他的学生讲的每一堂课，他不直接说教，而是引经据典，融会古今向学生娓娓道来，学生很有兴趣的集中注意力去听，他们从父亲渊博的知识中感受到语言的魅力，中国传统文化之博大。父亲常给学生说，去看些中国古典文学，看些中国历史…，父亲传授给他的学生不仅是学业，更重要的是，让他们学到书本外的知识，明白一些道理。“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这体现了什么哲学思想？”父亲让他的学生们记住这句话 。

晏殊在《梧桐》里有诗云:"苍苍梧桐，悠悠古风，叶若碧云，伟仪出众。根在清源，天开紫英，星宿其上，美禽来鸣……"。难道是凤凰落梧桐的传说？

在父亲的耳濡沫染，潜移默化下，我喜欢上了读书，在一次次学习、探寻中获取智慧和知识，对事物的认知更深了一层。

恍然间，耳边又响起了晨起的摇铃声，郎朗的读书声声。经年之后，是否还会和我一样，会想起那些流逝的光阴和岁月。

此时，南方的桃花、樱花该是朵朵开了吧，而梧桐，也正从一段长长的光阴里泛舟而来…

作者简介：汤淑琴，笔名那迦幽兰，出生于四川广安一个山清水秀之地。现就职于新疆油田社保中心从事医疗保险管理工作，先后在《人民日报》《中国社会保障》《中国医疗保险》《中国劳动保障》《克拉玛依日报》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散文、诗歌及摄影作品几十余篇。喜欢在浅浅的文字里，闲读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