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永州：山水的行书》

方严

前奏

浯溪是一支饱蘸墨水的笔，沾满砚池的光阴

更是一线不倦的情丝

有许多的抒怀啊，雨和月定能独白

试图找回今生和前世的记忆

执卷为舟，溯流而上

寻我心里永恒不变的风景

有连绵不绝的青色和萤火虫

还有一到冬天就漫山遍野的雪

翻开这片土地的第一章节

烟波是书签，行云是眉批

起伏的山川，多么像是她在小巷转身

我的永州啊

在风雨中，千年的守望

如铺叙在蓝天之上的无字天书

正文

挥豪当得江山助，

不到潇湘岂有诗。

——宋·陆游

第一章：祁阳浯溪碑林

斑驳中，铭刻着春秋与关山

石刻如丛，就像刻在江河之上的巨书

再借微雨和杏花，轻轻拭亮颜鲁公曾经的笔锋

笔锋似刀，在坚硬的崖石上

镌刻出《大唐中兴颂》的笔笔豪迈

那满碑文字，都在跳动，动成一群蛙泳的蝌蚪

一片在水里漂流的浮萍、游动的小鱼

往大唐烟雨的深处溯游

绽放出所有的笔画，在文昌塔把酒问天

深夜，他们御风万里

在浩瀚的星辰里继续抒写神话传说

假如绚丽至极最后又归于平淡

那么，碑林的尽头将是无垠的大海

祁阳，是书的扉页

轻轻地翻动，告诉人们的便是海的量

第二章：冷水滩潇湘大桥

想给你写诗，想了很久

将光阴磨成一砚墨

好蘸亮潇湘大桥的灯

周围很静，在光里流连

身影在不觉中走旧。将军岭上

那一枚夕阳，轻轻被风一吹

便落入河水的镜中

湘江和潇水萦绕似带，不知道它的流动

但感到它正流淌过我的身躯

她留给我的那一盏灯，仍然远远地亮着

冷水滩，有流动的风

吹起一行写而未尽的诗

吹落万年的月光瞬间的泪水

第三章：潇湘夜雨

窗外的雨下了一整天

嘀嗒了一下，仿佛在说爱你

又嘀嗒，在说想你

灯火串起了雨滴

泡沫一样浮动着潇湘的颜色

宛如一首无言的诗句

这飘雨的夜，深邃而悠长

其实很像万蝗在空中飞翔

这飘飞的雨，空濛而迷幻

更像尚未卷收的蝉纱

今天，雨一直下，一直下

和你挽手走在潇湘的小巷

禁不住地想

你心里的雨会不会下的更大

那潇湘二水的交汇之处

是否替我们说出了，很多很多，不敢说的话语

第四章：零陵之夜

假如愚溪的流水记得

那些快乐的微澜

我愿意在此继续轻行

沿着柳宗元的足迹

翻开《永州八记》，盗取墨水的岁月

借李白的酒杯，盛满满城的月光

搭怀素的狂草一路小跑

在芭蕉林和浅浅的跫音起舞

早已不在意，隐于心里的一朵云

假如霓虹尚能闪烁那些迷离的幸福

我愿意继续做梦

在想起你的时候，独步到杏树的下面，看杏花的粉红

在微风里，看花落的究竟

已经有很多次，我将它当成了自己的故乡

祈祷声叠加的越来越多

在古城里行路的脚声，也就越来越重

第五章：阳明山

山峦与松涛

出现在我的诗歌里

当钟声叩醒山峦的时刻

目光是一潭深蓝

阳光，让成熟的事物变得生动起来

洇染远去的雁群

向山寺的轮廓轻描几笔

贴近，再贴近，将生活的苦、眼泪的咸

细碎的轻，都放下，繁复的生活，此刻都被重新定义

秋风卷起的记忆，漫过桐子坳

漫过眸子，和她的裙摆，让我想起四月的映山红

远处的山峰，是灵性的

民宿如星，不觉中，变成一颗心的跳动

一时快，一时缓

第六章：独坐香零山

两只斜燕掠过潇水，满框的水

开始晃动起来，然后是一串密集的鸟鸣

与“沙沙”的叶片，在我的体内

打破已有的平静

极致的快乐在体内疯长

轻勒缰绳

一匹骏马

踏向苍茫

空气，丝绸般的光润

炊烟，从烟囱口散出，

漫过村野

夕晖里，树影匍匐

夕阳倾斜，大地倾斜，天空倾斜

在香零山独坐

移出体内多余的物质

纯粹的空间，给你

在香零山独坐

清朗，安详

今夜，注定月光好

枕着涛声，还有好梦，一叶扁舟

天空，巨大的幽蓝帐篷

稀少的星光，散落的渔火

第七章：舜皇山

阳光点亮天空

露水，在松枝上闪烁

一阵风，吹开一个梦

风，用另一种语言演奏

古老的故事

眼神，雪地般晶莹

景色由远及近——

舜皇山，一场水墨的背影

舜皇山，神秘的天碑

云雾，刻写碑文

诗人，注释

抬举了山顶舜帝的脚印

秋天，藤蔓与记忆交织

曲曲折折的脉搏——

祖先的灵魂，跳动

《南风歌》的旋律，

在秋水里回荡

幽思，在涟漪里闪

东安高昂，托举

一个又一个梦

第八章：九嶷山

暂且放下现代

分行的文字，描述九嶷山——

像九支插定苍穹的毛笔

四月，阳光亲吻

爬上九嶷山

唱着山歌，思念的风，

摇拨心弦

爬上九嶷山，看云起云落

海拔，提高了呼吸

一脚轻踏三县：

岿水、潇水、沱水——

分别指向道县（妹妹），

宁远（哥哥），江华（弟弟）

妹妹，在最高处等

她的山歌，在安详与静谧中低回？

和妹妹，在古老的土地上，

携手漫步

风吹过竹林，苍梧之野

妹妹，在我的怀岸，

静静泊靠

听到了春天有趣的三种发音

看到了舜帝与娥皇、女英——

在爱梦里，又长高了三寸？

第九章：江华瑶族长鼓

长鼓的出现，还是打破了已有的平静

鼓声像波涛一般，震动起伏的山峦

沉睡的五岭在巨大的空旷里，晃动起来

然后是一串密集的鸟鸣，和“沙沙”的叶片

我们要呐喊

仰头望向月亮的时候，等候春天的时候

恋爱的时候

星斗落入新酿的酒缸里

舀酒，敬先人再敬月光

篝火的红光点亮夜色

所有的植物动物，所有的草都跟着起舞

在瑶歌的怀抱里，醉成一朵花

牵着她的手，醉成一株树

抱着他的肩膀，醉成碾豆成粉的石磨

绕着涔天河转了几圈，微醺的双眼

看见远方的石头

也跟着晃动

江华，你若隐若现的身影哦

依旧是我挥不去的

鼓声里的盼望

第十章：宋家洲

假如未曾认识你，我想象不到

你的容颜，你的美丽

就像湖面无风，无法泛起涟漪

掀起波澜

我站在岸边

像是一株水杉

九孔桥的脖子上驮着星辰

数着桥洞，一个一个的数下去

直到第九个，数到了尽头

在尽头之外，对岸的灯火

仿佛是另外的一个世界

这里是我诗歌的精神原乡

从这里出发，又终将回到这里

第十一章：蘋岛

雪，悠然落下，永州这座小城堆砌起了

银白色的寂静，控制不住思念。然后

开始写信，贴近阳光，相遇流水

爱这座岛，像游子爱母亲

恋人恋爱天上闪烁的星辰

像一棵萍，永远无法离开水

像潇水驶向湘江的无悔奔流

娥皇、女英来过这里，因为爱情

怀素怀抱着烈酒、草书也来过

柳宗元来到这里，借着回忆取暖

一直，在写一封书信

把历经的岁月，写成能够永存的文字

秋千啊，荡过青春与等候的时空

永远在等候另外一个人

用手慢推

第十二章：等待

晨雾漫过文昌阁的骨骼

狗尾草开始摇晃，眸子紧盯风里滑过的痕迹

整个下午，都在等待

直到霓虹在婉约的词韵里潸然陨落

师傅端坐

蒲团之上

袍脚似乎要缠住我的脚步

什么事物都会随着流水远去吗？

并不相信这样的答案

经声，从阁里传了出来

像清风一缕，余音不绝

在湘江之畔

等候一只船，渡我过江

第十三章：龙家大院

雨水淅淅沥沥，多像是藤条编起的春色

在一抹绿色里，遥遥中，传着鸟鸣

这里的每一扇门，每一页窗

全是青苔痕，却都长满了太守的遗风

雨过，转身正要出去

一片阳光从门外斜身进来，掉在地上

还以为是太守写就的文章

伸手捡起来，历史一样的重

又轻得像龙家兄弟失落的梦

新田，是一颗被风吹过来的种子

沉寂在历史，醒来在春的季节

第十四章：湘江听涛

回到开过杜鹃花的山丘上

看湘江在永州浅浅地流

等待着春天，等候一只燕子

也等候一场小雨，将江水流溢出的纹，打捞在笔端

用来丈量永州的宽度

临近江水，水在江里潺潺作响

似乎在呼唤什么，或者有些淡淡地哀愁

这厚重的江水啊，曾经也年轻过

月泊在江面，多像一首未尽的诗歌

飞来黄鹂，翠柳摇摆；飞来白鹭，笛声相伴

在一无所有的青春里，它伴我度过不眠的长夜

而今，江水迟缓，水体变瘦

培养我乡音的江水，像是母亲

呼唤着我的名字，留有太多的回忆

第十五章：野狗岭

风穿越了山谷

山的皱褶，带着瑶寨的回声

让野狗岭的喉结动了几下，便吐出

第一声啼哭

野狗岭没有野狗，只有一汪清彻的泉

俯身的时候，水流竖起了耳朵

原来，每道波纹，都是它反刍的故事

一路向阳，穿越时光的寂静，由寂静

转为喧哗，水流从野狗岭涌出

被风吹拂，流向了潇湘

载着诗人，流去了洞庭

在野狗岭上唱上一首歌

遥瑶的洞庭湖，如善睐的明眸

潇潇的是木叶

荡漾的是欲说还休的心思

后记

合上了书本，女书融化在笔端

愚溪枕着潇湘的水声，一路流淌

多么像是《永州八记》的续章

在想写未写的时候，永州，仍然

保持最初的沉默。在古潇湘的一角

缓缓读完永州的山水

庆幸自己是一个诗人

在离开永州的时候，临窗构思

一些抑扬顿挫的长短句

让雷电、雨露、柳树生动起来

在诗里看你，隔着薄薄地纸

在梦里想你，隔着山山水水

一章一章地轻阅，慢读

每一章，都带着欲说还休的缱绻

每一章，都随着波澜一起涌来

每一章，都是与你千年之后的重逢

窗外春色阑珊，我是一阙

恋你如故的声声慢

当我搁笔，看见所有未落的笔画

正在潇湘腹地

生出崭新的激流与峰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