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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潜:君心不荒,请你再来采一捧秋天的菊花
来源:旅游文化网 | 作者:​吴俣阳 | 发布时间: 2025-01-10 | 12 次浏览 | 分享到:

1.背上月亮,我们一起重返桃花源


      对于陶潜,也就是陶渊明,相信大家肯定都是不陌生的。

      我们向往他在《桃花源记》中描绘的那个世外桃源,更羡慕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那份澹泊的心境,总觉得人要是都活成陶渊明那么洒脱了,这日子该有多惬意多自在啊,然而,凡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古往今来,还真没几个人真正活成了第二个陶渊明。

      喜欢陶渊明的人,或是沉溺在故纸堆里,执着地追寻着那个莫须有的桃花源,或是沉醉在琥珀美酒里,依葫芦画瓢地采一捧墙脚边开得如火如荼的菊花,再无病呻吟一番,仿佛只要如此这般,便是得了陶渊明的真传衣钵,也做成了一个潇洒高逸的隐士,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作秀罢了。

      陶渊明笔下鸡犬相闻的桃花源,不过是他虚拟出的一个理想世界罢了,桃花也好,武陵渔人也好,不知魏晋的秦朝遗民也好,都是他心之所系,心之所往。陶渊明当然知道,在现实世界里,压根就不可能会找到什么桃花源,但他依然坚信,只要心中永远都贮存着一份美好,哪怕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整个道德体系都分崩离析了,桃花亦会灼灼地盛放在他的眼前,在他蓦然回首的那一刻,连同头顶上那轮温婉的明月,开成他心间永远永远的最美。

      只要愿意去相信,世界上就没有一处角落不是美的,即便身居污淖之中,摊开双手,握住的,也必然还是我们心中一直期许的那份光明。无论遭遇过怎样的坎坷,遭受过怎样的不公,陶渊明总是习惯披上一缕明月,手拈一枝桃花,走在他向往的光里,一杯美酒敬春风,一曲清歌欢此生。

      在陶渊明自己营造的那个充满了光的理想世界里,是没有痛苦与烦恼的,他无欲无求,即便身处万丈红尘,他也能伸手掸去落在身上的所有尘埃,让它们在自己酿下的菊花美酒中,漉成漫天璀璨的星子,不仅惊艳了他平淡无奇的生命,更冶艳了他一生的向往与憧憬。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财富,前途,名利,声望,却始终不肯丢弃他内心向往的那束光。他永远心平气和地走在自己的光里,向左,或是向右,前进,或是后退,总有灼灼的桃花相伴在侧,让他在风云变幻而又暗香涌动的天地中,活出了自己想要的那份终极的洒脱与恣意。

      当官有什么好呢?既要看上司的脸色,还要处理各种烦琐的政务,倒不如回归乡野,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种田翁,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馋了就喝一口自己酿的美酒,没事干了就弹弹琴看看花,何乐而不为?这世上,终究是没什么可以绊住他的手脚的,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够禁锢住他那颗向往自由的心,又何必要效仿那些达官显贵,终日里都把自己困在名闻利养的束搏中呢?

      陶渊明是想得开的,他从来都没有被自己曾经显赫一时的家世困住,也没有利用祖上积攒下的声望给自己谋取过任何私利,终其一生,都活在自己一手建立起的理想世界中,不卑不亢,不屈不挠,当那些士族子弟们一个个手持着竹笏,一本正经地穿梭在朝堂高谈阔论之际,人家早就攥着一把金光灿灿的阳光,笑意盎然地走在充满泥土气息的田埂里,收获下满满的快乐与喜悦了。

      说到陶渊明的家世,就不得不提到他的祖上陶丹与陶侃。陶丹是陶渊明的高祖父,曾经担任过东吴的扬武将军,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而他的曾祖父陶侃就更厉害了,因军功累官至荆州刺史、大司马,被皇帝亲自封为长沙郡公,位极人臣,不可谓不贵,不可谓不显赫,但即便如此,在特别讲究门第的东晋一朝,战功赫赫的陶氏一族,却依然入不了那些以士族自居的官僚的法眼,哪怕是陶侃本人,也都曾被温峤毫不留情地骂作“奚狗”。


      《晋书·陶侃传》记载:“望非世族,俗异诸华”,已经很明确地说出陶侃并非出自名门望族,生活习惯也有别于华夏地区,实际上就是暗示陶侃出身低微,而且还不是汉族人。陶侃都不是汉人了,那么他的曾孙陶渊明,自然也就不是汉人,那他又是哪里人呢?

      据后人考证,陶氏一族本不是庐山西麓的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柴桑区)人,而是鄱阳郡枭阳(今江西省九江市都昌县)人,他们是在西晋平定东吴后,才举家迁往交通更加便利的柴桑。《世说新语》记载,庾亮畏见陶侃,温峤劝他前去见陶侃的时候,居然说了一句:“奚狗我所悉,卿但见之,必无忧也。”这里的“奚”就是指陶侃是有别于汉人的奚族人。     尽管陶侃功勋卓著,但在世人眼里,他依然只是个出身于东吴旧地的寒门之子,有生之年,备受同僚的排挤与倾轧,久而久之,这个新晋的贵族之家便渐渐地显现出了颓败之势。

      陶渊明的祖父陶茂,做过武昌太守。陶渊明的父亲陶逸也曾做过安城太守,只可惜命太短,在陶渊明八岁的时候,就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可以说,尽管陶氏一族长期受到世家大族的轻视与不屑,但在东晋一朝,他们仍旧还是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即便跺一跺脚,那也是虎虎生威的,遗憾的是,由于父亲死得太早,陶渊明并没有吃到先祖留下的任何红利,相反,他早年的日子一直都过得相当局促清苦。

      陶渊明的母亲是名士孟嘉之女。孟嘉是东吴司空孟宗的曾孙,妥妥的名门之后,并以清高的节操闻名于世,历任庐陵从事、江州别驾、征西参军等职,受到了庾亮、褚裒、桓温等人的器重和欣赏,甚至得到了晋穆帝的亲自接见,晚年则长期在桓温幕府中任职,曾先后担任过从事中郎、长史等职。

      孟嘉落帽,是孟嘉留给世人的一个成语。《晋书·孟嘉传》记载:“九月九日,温燕龙山,僚佐毕集。时佐吏并著戎服,有风到至,吹嘉帽堕落,嘉不知觉。温使左右勿言,欲观其举止。嘉良久如厕,温令取还之,命孙盛作文嘲嘉,著嘉坐处。嘉还见,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叹。”

      从这个典故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窥见,一千七百年前的那个重阳节,在众多权贵结伴登高赏菊的宴会上,被风吹落帽子的孟嘉,是怎样的温文尔雅,怎样的潇洒落拓,即便受到众人的嘲笑,也能不动声色地还之以微笑,不仅巧妙地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也保持了自己一贯大度得体的形象。
      尽管一生都没有做过高官,但因为高尚的情操,他愣是娶到了大司马陶侃的第十女为妻,并从此开启了孟氏一族与陶家联姻的记录。孟嘉不仅娶了陶侃的女儿,而且还把自己的第四女嫁给了陶侃的孙子,也就是说,陶渊明的外婆陶氏和母亲孟氏,身上都流着陶家的血液,而作为陶侃曾孙的他,则是陶家和孟家亲上加亲的结晶。

      曾祖父陶侃是战功累累的长沙郡公,外祖父孟嘉亦是当朝数一数二的名士,这样的出身,对陶渊明来说,也算得上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不知道要比那些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普通老百姓强了几千百倍呢!然而,这样的出身,似乎并没有给陶渊明带来任何好处,父亲去世后,他这一支也就彻底被边缘化了,家境虽然还算过得去,但早已不可同往日相比,也就勉强混了个温饱吧!

      陶渊明自己曾在《五柳先生传》中,非常生动细致地描摹过父亲去世后,陶家的境遇都陷入到了怎样的困窘之中:“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而当时的文坛领袖颜延之,亦在他去世后所写的《陶徵士诔并序》中有过如下的描述:“少而贫病,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由此可见,陶渊明青少年时期的遭际,已经不仅仅只能用家道中落四个字来形容了,而是实打实的艰辛困苦。

      父亲陶逸死的时候,他不过才八岁而已,都还没懂事呢,这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到底有多艰难,不必去细细思量,也能揣测个一二。陶逸去世时,不仅抛下了妻子孟氏和儿子陶渊明,还丢下了一个妾室,以及妾室所生的女儿。陶渊明比妾室之女年长三岁,这个女孩长大后嫁到了武昌的程姓人家,尽管不是一母所生,但他俩的兄妹之情却非常深厚,乃至多年后妹妹去世时,他更于第一时间辞去彭泽县令的官职,前往武昌奔丧,并于途中写下了那篇流芳千古的《归去来兮辞》。


      陶逸死后四年,妾室也跟着去世了,于是乎,抚养两个孩子的责任,便都落到了孟氏一个人头上。想想吧,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一个女人勉力支撑着一个家庭,其中的艰辛自是不足为外人道,陶渊明的童年生活究竟过得幸不幸福,也就用不着赘述了。

      尽管幼年失怙,家境贫寒,但曾祖父陶侃奋勇拼搏的精神,和外祖父孟嘉澹泊明志的节操,都给予了陶渊明极大的鼓舞,在那样艰难困苦的环境下,他不仅没有自暴自弃、患得患失,反而凭着一股子昂扬向上的毅力,愣是学得满腹经纶,小小年纪,便俨然成了方圆百里一个颇有名气的才子。

      在母亲孟氏的谆谆教诲与督促下,陶渊明自幼便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他不仅对《老子》《庄子》等道家著作熟谙于心,从小便受到了道家崇尚自然、天人合一的思想影响,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在儒学方面也接受过系统化的教育,对各种儒家经典下过很多功夫,而这从他日后在《饮酒》诗中所写的“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便可一窥端倪。

      在《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中,陶渊明也曾公开说过:“先师(孔子)有遗训,忧道不忧贫。”受儒家思想的影响,陶渊明很早就有了“大济苍生”的伟大抱负和信念,同时更立下了“忧道不忧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人生信条。除此之外,他还在《杂诗》(其五)中写道:“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一览无余地展现了青年时期的陶渊明始终都保持着乐观奋发的进取精神。

      因为受到曾祖父和外祖父的双重影响,可以说,早期的陶渊明,是想成为一个学以致用的经世之才的,但因为同时受到道家无为思想的影响,陶渊明对于当官一途又始终都抱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既不积极夤缘求进,也不消极以对,总之,就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他人眼中的异类。

      他渴望当官,渴望成为曾祖父、外祖父那样的国之栋梁,可他更向往乡野田间自由自在的生活,而这也就注定了他的前半生是矛盾的拧巴的。二十岁的时候,为了全家人的生计着想,陶渊明便早早开启了自己的游宦生涯,但因为陶氏一族历来受到士族门阀的歧视与轻贱,在官场蹉跎沉浮了多年,他也没有等来建功立业的那天,始终都在下级官僚的位置上奔波忙碌,看不到任何的希望,更不知道自己的前途和出路到底在哪里。

      年轻的陶渊明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与沉思中。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到底有没有错,他把自己的心搁在出仕与归隐两条不同的路径上,不停地逡巡徘徊,依然还是做不了自己的主。母亲年迈,作为陶家唯一的希望,他知道他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更不能率性而为,因为辞官不仅意味着他不能在仕途上闯荡出一片天地,更意味着他将失去养活全家人的俸禄,所以他只能依然故我地守在原地,一边做着各种琐碎的事,一边继续等待着生命的恩赐。

      然而,等来等去,他终究没有等来他想要的机会,却等来了同僚们对他的各种无视与轻蔑。作为长沙郡公的曾孙,即便没有出生在高门士族,他身上流淌的依然还是贵族的血液,又怎么受得了这种羞辱呢?思来想去,陶渊明最终还是作出了辞官的选择。有什么的?大不了回柴桑种田好了,难道失去了俸禄,他便要饿死不成?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

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

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

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馀。

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

——陶渊明 《饮酒·其十》


      回到家乡的陶渊明,脸上又出现了久违的笑容。他每天都过着不为外物所扰的生活,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闲暇的时候酿酿酒,弹弹琴,写写诗,陪老母亲唠唠家长,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惬意,就算是天上的神仙,也不见得会有他这般的逍遥快活。

      他喜欢这样澹泊宁和的生活,喜欢静坐在恬淡静谧的岁月里,守着一份安之若素的心境,与花草作伴,与山水相亲,喜欢用一缕超越生命的心香,蘸着亘古的月色,在灼灼的桃花下,活出人生的多姿与精彩,哪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没出息,他也毫不在意。

      什么是有出息呢?像曾祖父那样建功立业,留下万世不朽的功勋,还是像外祖父那样成为天下名流争相效仿的偶像?陶渊明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答案显而易见是肯定的,但人生真的只有成为曾祖父和外祖父那样的人,才叫做有出息吗?第一次辞官归隐的陶渊明,坐在草长莺飞的田垄上,一边捧读着诗书,一边不停地追问着自己,人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而他真正想要追寻的人生又是什么样的。

      按照他自己的想法,人这一辈子就应该随心所欲地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不是把自己困缚在名闻利养中,渐渐丢失了自我的本性。当官,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好,建功立业更是每个男儿郎从小便立下的志愿与抱负,他自然也不例外,可在仕途之外,他更想做的却还是一个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人,一个终日只活在最原始的生命体验中的人。

      那样一个人,绝对不会被世事牵绊,被烦恼萦身。他要做的,便是认真地活,用心地活,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趋炎附势,不夤缘求进,不羡慕任何人,不以任何人做自己的榜样,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经营好自己的一生,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沐浴阳光就沐浴阳光,想走在月光下就走在月光下,想种花就种花,想砍柴就砍柴,总之,一抬头就能看到蓝天白云,一俯首就能看到清溪芳草,还有那清风,烟雨,小桥,流水,通通都是唾手可得的。

      在柴桑老家,年轻的陶渊明,尽情地享受着晴耕雨读的生活,哪怕他还没有找到种地的决窍,但每当看到母亲那张怡然自得的面庞,还有妻子那双写满了知足常乐的眼睛,他的内心便充满了自豪与喜悦。那段时间,他每天的生活都是高高兴兴、开开心心的,压根就没有考虑过再度出仕的事,而母亲和妻子也都非常理解他的心情,从来都不曾逼迫他去官场上寻找人生价值,更没有因为钱财的事跟他絮聒上半句。

      那段时间,他过着人生中最为惬意的田园牧歌生活,世间所有的浮躁与荣辱,都被他关在了心门之外,哪怕外面的世界并不太平,战争频仍,他的心却仍是静谧的宁和的。母亲身体硬朗,妻子贤惠勤劳,尽管日子依旧过得紧巴,但那份贯彻生命的甜蜜与欢欣,却是真实而又具体的。他没有理由不快乐,也没有理由重新点燃对仕途的渴望,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与天地相互抵近,以最本我的姿态活着,不是最最洒脱最最逍遥的一桩事吧?

      他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柳树,种上了桃花,他在篱笆墙外种上了月季,种上了菊花,他在阳光普照的世界里,一如既往地望向无边无际的苍穹,望向峰峦叠障的青山,望向静水流深的大河,望向小桥流水的人家,望向大树底下的青苔,心,依然还是那么沉静,那么舒朗。他把自己活成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风物,总是静静地守候在风花雪月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捡拾着天地遗失在人间的种种美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即便眼角有了泪水,那也是上苍赐予的一道风景。

      他不要成为日月山川的主人,也不要成为江河大地的主人,他只想沉醉在造物主赐给他的这一片空旷的天地里,和花草树木一起释放出骨子里的天性,活成最真实的自己,快乐自由,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他想成为桃花的朋友,成为柳树的兄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成为这个世界的影子,成为大自然的代言,大声地说出他心中所感,勇敢地唱出他心中所思,安安心心地劳作,心无旁骛地读书,把粗茶淡饭的苦过成烟火人间的甜,把世间所有的纷乱都过滤成他眼中的天高云淡与澄澈宁和。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的。只要无欲无求,他便可以把平淡若水的日子过成五彩斑斓的绚烂,只要心中充满了阳光,他便可以在喧嚣中赶走一切的阴霾,只要彻底地放下,他便可以在内心营造的安稳世界里继续沉淀,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更好的人。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什么通天的富贵,更没有想过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如果命运安排他成为曾祖父那样的人,去沙场上杀敌,去朝堂上做大官,他也不会排斥,但如果命运只安排他做一个一无是处的普通人,他也乐得接受,且绝对不会心生任何的怨怼。

      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唯有知足,才能常乐,所以他干什么总是不求甚解,也不会逼着自己去做任何不喜欢做的事情。想耕地了,扛上锄头下田便是;想吃饭了,系上围裙上锅便是;想写诗了,坐在案前掏出纸笔便是。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从长计议和思来想去啊?人生苦短,如果每做一桩事都要琢磨来琢磨去,想干的事到最后一样也干不成,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活着,就该有活着的样子,那便是紧紧跟随自己的心,去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陶渊明想过的,自然是与草木为邻、与飞鸟作伴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不需要有太多的财富,不需要有太显赫的身份地位,只要有三五个老友能时常与他聚在一起喝喝酒谈谈心便好。

      说实在的,他甚至连朋友都不需要,在每个月上柳梢头的时分,举着一盏自己亲手酿下的菊花酒,就着月光与花香,一个人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简直不要太快活太潇洒了,又何必让那些永远都不会真正懂他的人搅扰了他的雅兴呢?

      陶渊明知道,这世上除了母亲和妻子外,即便再好的朋友,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懂过他。不懂就不懂吧,只要他自己懂就好了,而那片种在他心上的桃花源,他也从未打算过要向任何人敞开它的大门,那么,就让他一个人站在落英缤纷的绚美中,一边咀嚼着桃花的璀璨,一边兴高采烈地放声一歌,让歌声带着所有的过往与未知,在青山绿水中尽情地绽放,尽兴地燃烧吧!

      那片灼灼盛开的桃林,那座只有他能够进入的世外桃源,不仅是他心之所往的幻化之象,更是他一生的理想与憧憬。人世沧桑,军阀割据,表面上承平已久的天下,实则上却是暗潮汹涌,那些从世家大族中走出的达官显贵们,他们关心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利益,即便嘴上说出的话都斯文极了,看上去没一个不是儒雅体面的,但在他们锦绣其外的外表下,却包藏着一颗颗冷漠残酷到极点的祸心,而这也是被他们视为寒门的陶渊明执意隐退的诱因之一。

       在那个蝇营狗苟的官场上,陶渊明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明与希望,所以他才义无反顾地,决意把自己的身心,一股脑儿地,完完整整地交付给山水天地,彻彻底底地与大自然融汇到一起,去乡野中追寻生命的本质与真谛,去完成自我的解放与升华。

      桃花源是他的梦,也是他最本真的渴望与向往,在这场浪漫的追梦之旅中,他放下了自己的家世背景,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跟着自己的本心,一路向前,路过了鸡犬相闻的清新活泼,路过了落英缤纷的绮丽香艳,也路过了他的清欢与明媚,路过了人间从未有过的美好与温暖,让他在相逢一笑的欢欣中,找到了发自肺腑的喜悦与怡然。

      他沉醉在自己笔下的世外桃源里,尽情地撒欢,尽情地呼唤,尽情地高歌,尽情地舞蹈,把他在尘世中没有办法做到的事,都一股脑儿地做了个遍,然后,心无杂念地拍拍落在身上的花朵,踩着亘古的苔痕,了无牵挂地走回了柴桑,从此,他周遭的世界,无论是日月星辰,还是山川河流,抑或是花草树木,便都披上了桃花源的逍遥与自在,而他,也跟着桃源中那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之人一起,过上了从容不迫而又澹泊宁和的生活。

      其实,人这一生,过得快不快乐,都缘于自己那份不同的心境。只要心境豁然开朗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都是芳草鲜美的桃花源,又何必总琢磨着要去梦里追寻那些不切实际的幻境?辞官归家,一直处于半耕半读状态的陶渊明总算是活明白了,心若浮躁,即便每天都锦衣玉食,住着雕栏玉砌的高楼大厦,落入眼中的也必是破败不堪的乱象,心若彻底静了,哪怕外面的世界一直处于暴风骤雨中,他亦依然能够从各种嘈杂与琐碎里,找到他想要那份永恒的静谧与宁和。

      桃花源就在那里,不生,不死,不寂,不灭。与贫贱富贵没有关系,与家世地位也没有关系,唯一与之相关的,便是一份淡定自若的心情,一份拿得起、放得下的生活态度。做官也好,做平民百姓也好,只要守住心里的那份宁静,不为外物所扰,哪怕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他也能从容面对,活出不一样的精彩与风度。


2.归去来兮,风月无边


      晋安帝兴宁三年,即公元365年,陶渊明出生在远离京城的浔阳柴桑。

      他出生的时候,偏安一隅的东晋皇朝已经建立四十余年,但由于朝政长年被一帮只会清谈的门阀士族把持着,导致战乱频仍,老百姓的日子依旧过得苦不堪言。

      晋孝武帝宁康元年,即公元373年,三吴之地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旱灾,颗粒无收,老百姓的生活随之陷入水深火热中。就在这年,陶渊明的父亲陶逸因病去世,之后的七年间,更是天灾人祸不断,人民流离失所,陶渊明母子的日子也跟着一天更比一天难过,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能够侥幸活下来已是万幸。

      尽管曾祖父位居高官,外祖父也是名震天下的名士,但陶渊明母子似乎并没有沾上先祖的任何光,日子过得比一般老百姓还要清贫,但这样的生活也锻炼了陶渊明的心性,让他得以在长大成人后形成了健全的人格,并拥有了一颗随遇而安的心。

      由于童年生活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陶渊明很小的时候,便深切体会到了民间的疾苦,所以,他比一般的官宦子弟,要显得成熟得多清醒得多,年纪轻轻,就已经对社稷安危和老百姓的出路产生了深深的忧虑。然而,他从来都没有害怕过什么,也没有慌张不安,更没有自暴自弃,当那些纨绔子弟都还沉溺在声色犬马之中无法自拔之际,他已经学会了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用一颗超然于物外的心,去仰望理想,俯视命运,深情却不执着地热爱着路过他生命的所有悲欢离合。

      陶渊明知道,在人生这场茫然的旅途中,幸与不幸,欢笑与悲伤,喜悦与痛苦,都不过是心境的折射,只有心静了,才能不被这世间的喧嚣与动荡俘虏,活出属于自己的绚烂与幸福,所以,即便他一直走在风里雨里,眼里看到的也是璀璨的阳光、灼灼的桃花,脸上永远都洋溢着安详宁和的笑容。

      对陶渊明来说,归隐山林,并不是一种政治作秀,也不是向世人彰显他的与众不同,更不是大脑发热,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是跟随心的脚步,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不盲从,不伪饰,不做生活的奴隶与傀儡,活出人生应有的高度与厚度。

      隐逸,并不代表终日消积沉湎于安逸的生活,更不是冷酷无情,对什么都无所谓也漠不关心,而是以一颗出世的心,冷静从容地面对世间所有的境遇,无论困顿还是振发,贫穷还是富裕,都能做到淡泊以应,不悲,不喜,不怨,不嗔,不急,不悔。

      人生如逆旅,所有置身其间的人,都不过只是一个步履匆匆的行人,陶渊明也不例外。因为受到儒家思想和曾祖父、外祖父的影响,尽管已经归隐田园,但治国平天下、建功立业的愿望,依然还是青年时期的陶渊明的最大理想,所以在他29岁那年,几经思量后,他终于还是决定走出田园,再度出仕,去庙堂里寻找一个壮怀激烈、鲜衣怒马的梦,要让所有人都过上无忧无虑、举世皆安的生活。

      为了理想,陶渊明再次离开家乡,张开双臂,奔赴向他曾经厌弃的官场。晋孝武帝太元十八年,即公元393年,陶渊明带着满心的抱负来到江州,成为江州刺史幕下的一个小小的祭酒。官职依然不高,和他第一次归隐田园前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但那个时候的陶渊明却对自己的前途与未来充满了信心,因为他投奔的江州刺史不是别人,而是在朝野中有着很高声望的书圣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


      王凝之本人可能没什么本事,但他的出身却是让陶渊明望尘莫及的。他的父亲王羲之出自瑯琊王氏,是东晋一朝最有威望的门阀士族,他的母亲郗璿是太宰郗鉴之女,他的老婆是太傅谢安的亲侄女,也就是那个在历史上留下“咏絮”才名的谢道韫,他的弟弟王献之不仅是名震天下的书法家,还是皇帝的姐夫,这样的身世背景,哪一样是出身寒门的陶渊明可以比拟得了的呢?

      比陶渊明年长三十余岁的王凝之,是妥妥的贵族中的贵族,陶渊明也正是冲着他如日中天的名望,才愿意再度出仕的。一开始,陶渊明对王凝之这位顶头上司,是寄予了无限希望与期盼的,可等相处久了,他才发现,原来王凝之并不是他要找寻的那片精神上的桃花源,而就是一个庸碌迂腐之辈,不但没有王献之的那份旷世才情,甚至在待人接物上都充满了市侩的做派,只一味重用门阀子弟,过份强调家世出身,对他这样的寒门之子则采取了放之任之的态度,使得他一身的才华毫无用武之地,满腔的抱负更是无法施展。

      得不到重用的陶渊明对王凝之彻底失望了。他以为像王凝之这样的人物,必是志存高远的开明进步人士,在为人处事上一定不会拘泥于古法,更不会让他埋没于各种繁冗的杂事中,遗憾的是,事与愿违,这位出身望族的上司,和东晋皇朝的统治阶层一样尸位素餐,终日里只知道墨守陈规、醉生梦死,根本就没有把选贤任能放在心上,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拍拍屁股走人,继续回归田园做他的种田翁。

      王凝之对陶渊明的漠视,让陶渊明很是受伤,也让他彻底认清了什么叫做“上品无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朝廷选官的九品中正制,早就成了门阀士族扩张势力的工具,他陶渊明一个出身寒门的孤儿,又凭什么能够成为那些达官显贵眼中的香饽饽呢?出众的才华吗?满腔的热忱吗?无论是才华,还是热忱,都不是统治阶级所看重的,他们宁可守着自己的庸常,在空谈玄学中一无是处地过一辈子,也不肯给予真正有抱负的爱国志士任何脱颖而出的机会,即便以声望名动天下的王凝之,亦概莫能外。

      辞去江州祭酒的职位没多久,王凝之兴许是意识到陶渊明的确是个人才,便又主动向他抛去了橄榄枝,请他出山当自己的主簿,但陶渊明却是几乎想也没想,便婉言拒绝了王凝之的美意。在陶渊明看来,王凝之虽然不是什么坏人,更谈不上大奸大恶之辈,顶多就算个愚昧的庸材,但往往便是这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庸人,才会给老百姓带去无穷的祸患与灾难,所以,当看清局势与事实真相后,他就果断地作出了与之划清界限的决定。

      事实证明,陶渊明的判断没有错。六年后,即公元399年,叛军孙恩领兵攻打会稽之际,身为会稽内史的王凝之非但没有做任何防备,反而听信术士之言,不仅迎请天兵助阵,更坚信不会有人要他的性命,结果就是被叛贼一刀袅首。试想,如果陶渊明一直跟着这样的上司后面混,他的结局又会如何?可想而知,陶渊明是有先见之明的,尽管他曾写下“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豪言壮语,也具备热烈的救世之心,但他却从不攀附达官显贵,亦不盲从,而这也就是他之所以成为陶渊明的因由之一。

       再次回归田园的陶渊明,在母亲和妻子殷切期盼的目光下,一口气写下了六首《劝农诗》。或许是为了向母亲和妻子表明自己不再出仕的决心,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不要再心生他志,总之,这一次,陶渊明是真真切切地想要老死乡野,一辈子都做个田舍翁了。


悠悠上古,厥初生民。

傲然自足,抱朴含真。

智巧既萌,资待靡因。

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

赡之伊何?实曰播殖。

舜既躬耕,禹亦稼穑。

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

卉木繁荣,和风清穆。

纷纷士女,趋时竞逐。

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

冀缺携俪,沮溺结耦。

相彼贤达,犹勤陇亩。

矧伊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宴安自逸,岁暮奚冀!

儋石不储,饥寒交至。

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孔耽道德,樊须是鄙。

董乐琴书,田园不履。

若能超然,投迹高轨,

敢不敛衽,敬赞德美。

——陶渊明 《劝农六首》


      从田间到庙堂,是不容易的,那么,再从庙堂回到田间,总该容易多了吧?什么建功立业,什么理想抱负,都通通丢掉九霄云外去吧!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沮丧后,陶渊明深切地体会到,还是做一个田舍翁好,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也不需要做什么事都如履薄冰、兢兢业业,只需要像上古时代的人民那样,无论是耕地耘田,还是狩猎捕鱼,都能自给自足、安居乐业,何乐而不为之?

      选择做一个田舍翁,便是选择了远离朝堂,只一心一意地,做一个潇洒快乐、逍遥自在的人。对陶渊明而言,归隐山林的生活,一直是他心之所往,这里没有士族寒门之分,干什么都不排资论辈,与之交往的人都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没一个虚伪狡诈的,更不用担心各种尔虞我诈、蝇营狗苟的事情会发生在他们身边,又何必非惦记着要做一个建功立业的伟人呢?

      什么是建功立业,什么叫做丰功伟绩?莫非,只有取得曾祖父那样的赫赫功勋,才算是有用于世吗?非也非也,做一个快乐的人,不给这个已然动荡不安的世界添一丝一毫的乱,也是一桩莫大的功绩,真不必一心只执意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功名,再说了,即便做到曾祖父那个份上又能如何,他的子孙不还是过着和普通人一样寻常的生活?


      当一个农民有什么不好的呢?即使是大舜、大禹那样的贤君,也都躬耕自保,更不用说普通老百姓了,他又有什么理由对这样的生活望而却步呢?无论是当官,还是做一个隐士,最重要的就是要活出本我,不慌不忙地做好自己,那么,就让他在田舍翁的路途上且行且珍惜,一边耕种,一边看遍这四季盛开的百花,永永远远都做一个逍遥快活的人吧!

       是的,归隐田园的生活,对陶渊明来说,是潇洒而又恣意的。华屋美厦算得了什么?锦衣玉食算得了什么?高官厚禄算得了什么?他内心真正喜欢的,始终是头顶上那轮温婉恬淡的明月,还有那片开得如火如荼的桃林,以及篱笆墙下那一丛接着一丛的晃得耀眼的秋菊。只要有心,这世间的一切,哪怕是一根枯草、一条死鱼,也都是美得让人心生喜悦的,又何必非要去庙堂里寻找锦绣花开的绚目与惊艳呢?

      秋风送爽的季节里,无牵无挂的陶渊明静静坐在庐山脚下的茅屋里,像往常一样,如痴如醉地弹起了他心爱的七弦琴,门外则是遍染夕照的金色柳丝、随风飘舞的菊花,还有远处一望无际的田地与山川。此刻的陶渊明就像上古先民一样,心无杂念,没有一丝一毫的烦恼,他眼里望见的都是明媚与清芬,心里感受到的更是一份无与伦比的岁月静好。

      他任凭夕阳与轻风,将他略显瘦削的身躯,映成了一幅单薄的剪影,微笑向暖,十指纤纤,心里漾起的,是永恒的柔暖与宁和。做一个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田舍翁,自然没什么不好,关键就看你愿不愿意放下身段,愿不愿意丢开名闻利养,愿不愿意把自己活成一个与世无争而又无拘无束的人。

      他在《五柳先生传》中说:”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

      好家伙,他都活到忘记自己是谁的境界了,哪里还会贪图世间的荣华富贵呢?他不仅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唯一知悉的,就是门前栽种的五株柳树,名门望族也好,寒门庶子也好,都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从今往后,就都叫他五柳先生吧!这个名字,与大自然紧密相扣,充满了活力与生机,清新又古朴,他倒是真的喜欢得紧。以后的以后,就不要再在他面前提什么陶氏一族的后人了,他不过就是芸芸众生的一朵白云、一片树叶罢了,又何必用那些世俗的门第出身来禁锢他自由的身心呢?

      他喜欢读书,却从来都不在一字一句的解释上过分深究,每当对书中的内容有所领悟的时候,就会高兴得连饭都忘了吃。他生性嗜酒,却又因为家贫经常喝不上酒,亲戚朋友知道他窘迫的境况后,常常摆了酒席叫他去喝,他每次去后都会喝个一醉方休,尽兴而归,离开时也不曾生出任何的留恋之意。

      这就是归隐田园后的陶渊明,一个率真而又可爱的隐士。他做什么都不会做到极致,更不会作茧自缚,无论读书、喝酒,还是做其它任何事,都会留有余地,更不会自寻烦恼,让自己沉溺进纠结徘徊的怪圈。

      读书为什么非要把什么都弄个明明白白呢?懂的自然懂了,不懂的就把它丢到一边去,先把肚子填饱了才是正事,干嘛非要无端地为难自己?当然,读到让自己有所体会的文字,就算废寝忘食,也得将它一口气看完,毕竟,知识也是一种美食嘛!至于喝酒,有钱就多喝点,没钱就少喝些,时常去亲戚朋友家喝他也不以为耻,更不会在意别人嘲笑他家贫,说白了,他拼的就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畅快,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呢?


      他一点也不在乎外人怎么看他怎么说他,也从来都不讳言家贫。黔娄的妻子曾经说过,不要为贫贱而忧愁,不要热衷于做官求取富贵,陶渊明认为这句话说得很对,且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从此将之奉作人生的第一信条。

        “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贫穷有贫穷的过法,富贵有富贵的活法,终不过是一日三餐,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山珍海味也好,吃糠咽菜也好,绫罗绸缎也好,粗麻布衣也好,总之都是一样的活,一样的笑,一样的哭,谁也不比谁高明到哪去,又何必执着于锦衣玉食、灯红酒绿的世族生活?

      这个时候的陶渊明,心是透亮的澄澈的,即便日子过得窘迫了些,他依然活得逍遥而快乐,也没有任何烦恼。母亲和妻子都一如既往地支持着他,对于他的选择,从来没有一星半点的怨言,取而代之的,则是她们发自肺腑的鼓励与满腹的深情期许。一边喝酒,一边作诗,一边耘田,一边赏花,陶渊明满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上古之人的悠悠岁月,却没想到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心支持他鼓励他的妻子竟因为难产早早地去世,与他天人永隔了。

      妻子的去世,无疑是一记晴天霹雳。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与他患难与共的结发之妻,居然会难产而死,而且还是死在他追寻理想生活的路上,这不得不让他对自己孜孜以求的目标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一尸两命,死去的不仅是与他贫贱相交的妻子,还有他们尚未出生的孩子,如果他不是那么贫穷,妻子和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死了?离开了官场,失去了俸禄,也就意味着家贫如洗、生活困顿,他自己倒是轻松快活了,可老母妻儿也得跟着他一起将就着过苦日子,是不是有些颠倒本末、得不偿失呢?

      陶渊明直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意识到,他先前所做的决定,根本不是什么追寻理想化的生活,而是自私的一种体现,是逃避他对这个世界的无能为力,也是在掩盖他的无能与无助。身为人子,他不能让母亲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身为人夫,他不能让妻子过上安逸幸福的日子,即便他自己逍遥了自在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妻子的死,对陶渊明的触动非常大。尽管这个女人在史书上没有留下姓名来历,但陶渊明还是很爱她的,所以那段日子他过得特别消沉,若不是母亲孟氏时常开导他,想必他很难会走出痛苦的折磨与煎熬。原来,这世间的事,并不是说丢开就能丢开的,连生死都还没有彻底看透,又拿什么去奢谈出世与无为而活呢?

      之后,陶渊明在母亲的安排下娶了第二任妻子。这个女人和他的结发之妻一样,没能在史书上留下姓名和生平,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她给陶渊明生了四个孩子,而且还都是清一色的儿子,遗憾的是,她也没能和陶渊明白首偕老,早早地就因病去世了。再后来,陶渊明又娶了生命中的第三任妻子翟氏,生活才算相对安定了下来。

     翟氏是陶渊明三任妻子中,唯一留下姓氏的。关于她的记载同样不多,只知道她比陶渊明小十二岁,是一个贤惠的妇人,其它的事迹也都不可考。萧统的《陶渊明传》中说:“其妻翟氏亦能安勤苦,与其同志。”无独有偶,李延寿的《南史·隐逸传》中,在写到陶渊明的时候也说:“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想来,这个翟氏还真是跟陶渊明志同道合,这段婚姻也定然是美满幸福的。

      萧统在《陶渊明传》中,还记载了一个颇为有趣的故事。说的是某天,陶渊明想把田地里都种上可以酿酒的高粱,还不无得意地向妻子夸耀说,这下他便可以尽情地陶醉在美酒中了,但翟氏坚持要种稻子,最后的结果便是,陶渊明和翟氏各自退让一步,一半种上高粱,一半种上稻子。由此可见,翟氏是一个能持家的好女人,陶渊明能娶上她,算是上辈子烧高香积大德了。


     翟氏是一个理家的能手,陶渊明娶了她后,家中虽然依旧清贫,但她还是把家事打点得井井有条,一是一,二是二,不仅把孟氏奉养得很好,几个孩子也都被照料得特别周到,很快就赢得了附近乡邻的交口称赞。翟氏出自贫家,尽管没念几天书,但还是相当明达知理的,她不像陶渊明那样一心追求世外桃源的生活,而是安于扎根在现实世界里,为他养家,为他带孩子,为他扫洒家室,为他耘田织布,为他烧饭洗衣,为他奉献出所有的光与热、温暖与体贴。

      对这个比自己小上十二岁的娇妻,陶渊明也是敬爱有加的。正因为有了翟氏,他才能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写诗,喝酒,弹琴,赏花,做学问,而翟氏也从来不过问他做的事,一切,就都由着他的性子来,给足了他想要的自由与逍遥。婚后不久,翟氏便给陶渊明生下了第五子,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好,虽然还没有达到举案齐眉的程度,但也算是两情相悦。

      孩子们渐渐地长大了,母亲年事已高,靠自己耕田种地,根本就养不活这么一大家子人,眼看着生活即将难以为继,一心想要做个世外高人的陶渊明,也不得不为五斗米竞折腰,于晋安帝隆安二年,即公元398年,再一次出山,到江州刺史幕下当参军去了。

      其时的江州刺史,已经不是那个迂腐庸俗的王凝之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他儿时的玩伴桓玄。比他小四岁的桓玄,是大司马桓温最宠爱的小儿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且机智过人,有勇有谋,比之王凝之,岂止强了千倍百倍,简直就是神仙一流的人物。投奔桓玄前,陶渊明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且不论他们儿时的交情,只论桓玄这些年在军事上取得的赫赫功绩,跟着他走也是没有错的,于是乎,他便铁定了心留在了江州,给桓玄当起了幕僚。

      在桓玄的幕府里,陶渊明一干就是四年。士为知己者死,尽管这四年来,陶渊明一直都只是个参军,但他却干得非常有劲,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在他眼里,桓玄不仅是个人材,还是个世不二出的人杰,这也让他坚信,跟在桓玄身后做事,他迟早都能够一展政治抱负,让那些流离失所的老百姓,都过上丰衣足食、安居乐业的生活。

      遗憾的是,桓玄并不是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当他快鞭策马奔跑在驿站上为桓玄送信请兵的时候,-向后知后觉的他,终于发现了桓玄最大的秘密,那便是随时都想要废黜掉皇帝,谋朝篡位,取而代之。陶渊明怎么也没想到,被他认作英雄豪杰的桓玄,居然是个怀有狼子野心的奸臣,这一下,他整个人都懵了过去。

       公元401年,孟氏因老病去世,37岁的陶渊明以母丧为由,抽身离开了桓玄,并彻底与之划清了界限。为母丁忧的三年,他摒弃了所有的烦恼,终日不是领着孩子们读书做游戏,便是和妻子一起荷锄田下,依旧过着他理想中自给自足的生活,无忧无虑,无拘无束。

      他为孩子们念诗,为孩子们弹琴,为孩子们歌唱,为孩子们舞蹈,为孩子们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黄昏的风沉浸在菊花的香味中,轻轻吹动着他的长发,七弦古琴在他纤细的十指下,缓缓流淌着高远而又悦耳的音符,他的心就跟他的眼睛一样,永远都是那么一如既往的幽深、清澈。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有懂他爱他的妻子陪着他,有稚气未脱的孩子们伴着他,有漫山遍野的花草树木、清溪流泉终日围绕着他,他真的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那份建功立业的心事,就让它随风飘散去吧!

      然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三年丁忧期满,陶渊明便怀着“四十无闻,斯不足畏”的观念再度出仕,出任镇军将军刘裕的参军。此时的他,心情是相当矛盾相当复杂的,一方面,蛰伏已久的他,非常渴望利用这次机会一展宏图,另一方面,又不停地眷念着家乡的田园生活,总想着与自然抵近,过一种无为的清静生活,只可惜这样的生活,他似乎也只能到文字里找寻了。


弱龄寄事外,委怀在琴书。
被褐欣自得,屡空常晏如。
时来苟冥会,宛辔憩通衢。
投策命晨装,暂与园田疏。
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纡。
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
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
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
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

——陶渊明 《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

      在刘裕身边没呆多久,他便发现这也是个想要在火中取栗的大袅雄,甚至比之桓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才出虎穴,又入狼窝,41岁的陶渊明既羞愧又自责,于是乎,他想也没想,便在晋安帝义熙元年,即公元405年,继续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又投身到建威将军刘敬宣麾下,依然干起了参军的老本行。

      谁能想到,一向以忠孝闻名的刘敬宣,竟然与一心想要篡位自立的刘裕交好,所以,在建威将军麾下没干多久,陶渊明便又借故请辞了。接二连三地出仕,又接二连三地请辞,陶渊明自己都觉得疲乏了,甚至不明白这些年来,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忙碌奔波。为了理想,为了抱负?可在这浑浊如同污水的官场中,他的理想和抱负,又哪里有能够实现的机会呢?


我不践斯境,岁月好已积。

晨夕看山川,事事悉如昔。

微雨洗高林,清飙矫云翮。

眷彼品物存,义风都未隔。

伊余何为者,勉励从兹役?

一形似有制,素襟不可易。

园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

终怀在归舟,谅哉宜霜柏。

——陶渊明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


       一次次的尝试,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个世道错了,抑或是通通都错了。他叹息着扪心自问,在出仕和归隐这两条路上,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是追随理想去创造机会建功立业,还是跟从本心去过一种优哉游哉的生活,着实让他难以取舍,颇费思量。

      踌躇来踌躇去,为生计所迫的陶渊明,最终还是不得再次走上了出仕做官的路。家里实在是太贫困了,孩子又多,个个都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光凭他和翟氏两双手,怎么可能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呢?做官,做官,唯一的出路就是做官,于是乎,在叔父的举荐下,没有任何谋生技能的他,立即收拾好行囊赶赴离家不算太远的彭泽县,去给彭泽的老百姓当县令父母官去了。

      县令的官职依然低微,但总算是一县之长,整个彭泽县的官员和老百姓,都得听他陶渊明一个人的,所以他倒也是乐得欣然接受。谁也没有想到,这居然会是陶渊明的最后一次出仕,从义熙元年八月起,到义熙元年十一月止,前后加起来不过八十余天,一开始还满腹壮志凌云的他,转念间便即偃旗息鼓,毅然决然地准备挂印而归了。

      事情的起因,是那个从小与他一起相依为命的,嫁到武昌程家的庶妹,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去世了,悲痛莫名的陶渊明本打算前往武昌吊丧,没料到上级郡守竟然在这个时候派来督邮刘云前来督察他的工作,与他发生了严重的龃龉,并最终促使他衍生了强烈的归意。

      督察工作倒也罢了,偏生这个官阶还没有陶渊明高的督邮刘云,居然仗着有郡守给他撑腰,还没到彭泽县,就派人给陶渊明捎了口信,让他穿戴整齐地去城外接他,竭尽狐假虎威之能。陶渊明接到消息后,忍不住暗自思忖,好歹他也是堂堂一县的父母官,竟然让他去巴结奉承一个职级卑微的督邮,实在有伤读书人的面子,于是乎,他便一不做,二不休,跟刘云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不仅不肯穿戴整齐地去城外迎候对方,反而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压根就没把对方的话当作一回事。

      刘云毕竟是郡守跟前的红人,尽管职位低下,但整个浔阳郡的县令,就没有一个不把他放在眼里的,而今在陶渊明的彭泽县碰了一鼻子灰,丢尽了面子,他哪里能够咽得下这口气?索性一甩袖子,径自带着一帮随从,堂而皇之地闯入彭泽县县衙大堂,当着众人的面毫没来由,地把陶渊明狠狠指斥了一通,事后还暗示他要打点孝敬自己,否则这彭泽县的县令就等着换人来做云云,如此这般,不一而足。

      陶渊明何曾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想他好说歹说,也是功勋之臣的后裔,即便在王凝之、桓玄、刘裕、刘敬宣等当朝赫赫有名的人物手下当幕僚,大家也都对他礼敬有加,这个叫做刘云的督邮倒是算哪根葱,居然像教训自家孩子一样地训斥他?让他贿赂他?别说他两袖清风,没有一个余钱用来应酬闲杂人等,就算他这会富可敌国了,也决不会殷勤奉承这样的小人!国家大事就是被刘云这样的小人搞坏的,朝廷和各路达官显贵,却偏偏把这些奸佞之辈当作了亲信,长此以往,这个国家还会好得了吗?

      督邮刘云的事,让陶渊明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的理想与追求。他之所以归隐又几度出仕,无非是出于两个原因,第一,为了养活老婆孩子,第二,期盼有朝一日,能够像曾祖父陶侃那样,建立万世不朽之功勋,可而今看来,朝堂之上,到处都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小人,他的政治抱负恐怕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实现了,既如此,还不如及早抽身而去,也省得他日后为之懊悔苦恼。


       “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耶!”陶渊明在历史上留下这句话后,便彻底与官场分道扬镳,走上了一条纯粹的归隐之路。这一年,他也不过才41岁,自那往后,世上便少了一个建功立业的功勋之臣,多了一个归隐林下的田园诗人,而打那之后,陶渊明这三个字,便成了无数后人心中的传奇。

      当然,他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潇洒落拓,在受了督邮的气后,当晚就脱去了官服,解下了官印,立马辞官返乡,而是等到公田里的庄稼成熟了后,才带着口粮一起归家,所以,“不为五斗米折腰”,终不过只是陶渊明理想中的人生化境,事实上,他仍旧逃脱不了现实的禁锢与局限,即便是辞官,也还是活成了带着口粮归家的芸芸众生。

      在解印归隐的过程中,陶渊明并不似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决绝,而是充满了犹豫与矛盾,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相反,这更能说明陶渊明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铮铮男儿。他有老婆孩子要养,他要保证家人生活无虞,所以他不可能做到那么潇洒,也不可能走得那么痛快,不过,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我们要看的毕竟还是最终的结果不是吗?

      终究,他还是不想为了一口吃的,继续在官场中应酬周旋,更不想违背自己的意愿,一味地巴结逢迎那些误国误民的宵小之辈,等公田里的庄稼成熟后,便带上口粮,背上行囊,毅然决然地乘着轻舟回乡去了。当然,他这次辞官也不完全是因为督邮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惦念着死在远方的庶妹,想要尽早挂官归去,好让他心无旁骛地直奔武昌,去给那个苦命早逝的妹妹奔丧。

      在回家的路上,陶渊明写下了千古名篇《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回家吧回家吧,家中的田园都快要荒芜了,此时不归,更待何时?他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归乡的小船,一颗心早已飞回了门前的五株柳树下,还有远山那片开得茂盛葳蕤的桃林。

      船行水上,清风吹衣,他一面眺望着远处的家乡,一面感叹天亮得太慢,以至于延误了赶路。终于,他还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那个让他思念了许久的家,在门口迎候他的,不仅有穿着整齐的家僮,还有比他整整小了十二岁的娇妻翟氏。梳洗一新的翟氏,早就给他准备好了丰盛的酒菜,孩子们都环绕着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根本不容他有片刻的思忖。放眼望去,院里的树木早已成荫,松树和菊花都还是当初的模样,怎一个妙趣横生可以形容得尽?

      这才是他真正想过的生活啊!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是他唾手可得的,夫复何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云气自然而然地从山坳里冒出,倦飞的小鸟也知道要飞回巢中,这天地间的景象,竟与他心中的感受,达到如此的默契,怎不让他心旷神怡、若有所思?

     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这个家一直在等着他,妻子一直在等着他,孩子们一直在等着他,老朋友们一直在等着他,还有什么能让他放弃天伦之乐,非要去那个蝇营狗苟的官场中摸爬滚打呢?放眼望去,阳光黯淡,太阳很快就要落下山了,他伸手抚摸着孤松暗自徘徊,不仅发出了“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的呐喊,也更坚定了他“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终极理想。


3.我醉欲眠卿可去


       二十余年的游宦生涯,让陶渊明看清了这个世道,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唯有明心见性,才能实现更高层次的人生,亦唯有把心彻彻底底地置于山水田园中,方能摒弃浮躁和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艰难困苦中突出重围,为自己找到一条开满鲜花的光明之路。

      41岁的陶渊明回首往事,不再执着于建功立业,不再执着于功名利禄,而是彻底放下了身段,在三月的桃花、六月的荷花、八月的桂花、九月的菊花、腊月的梅花中,愣是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闲云野鹤。

      在妻子温柔而又深情的目光中,他的内心变得越通透澄澈,越来越豁然开朗,那些曾经困扰过他的纠缠不清的问题,那些曾经让他左右为难的选择,一下子便都迎刃而解了。摆在他面前的,也不再是过去那条模糊不清的岔路,而是海阔天空的康庄大道,只要勇敢地走过去,在前方等待着的,除了他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便是东篱下开得如火如荼的一丛接着一丛的菊花。

      人生若寄,凭借着一颗清净安逸的心,陶渊明迅速从短暂的迷失中走出,重新回到了他的田园,回到了他精神上的桃花源,从此以后,无论是静坐在门前的五株柳树下抚琴寄怀,还是扛着锄头在田地里收拾庄稼,抑或是偎在桌边一碗接着一碗地喝酒,脸上自始至终都洋溢着从容不迫、澹泊恬静的笑容。

      可以说,也就是从41岁这年起,陶渊明彻底脱胎换骨了。他不再是人人艳羡追捧的官僚阶层,取而代之的则是静以修身的隐士,没有俸禄,没有闲钱,还要亲自下田劳作,日子过得非常清苦,但他却始终乐在其中,一点都不觉得苦,反而还认为这才是人生真正的好滋味。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
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
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

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

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久去山泽游,浪莽林野娱。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一世异朝市,此语真不虚。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怅恨独策还,崎岖历榛曲。

山涧清且浅,可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

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

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陶渊明 《归田园居五首》


      他一口气写下了五首《归田园居》,来表达他回归田园后的喜悦与欢欣。尽管归隐林下的生活并不富裕,家中只有十余亩田地和八九间草屋,每天都要穿着粗布衣衫、扛着锄头去田里耕种,但他内心渗透出的那份惬意与快乐,却是发自肺腑的。
      虽然过去他也有过耕地耘田的经历,但作为士大夫来说,他的精力并未全用在种庄稼上,而这次,他却是彻彻底底地做成了一个田舍翁,全家人的吃穿用度都要依靠他的辛勤劳作,所以他常常都是一清早便孤身一人出门下地,直到傍晚时分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倦怠而归,可饶是这样,他在南山种下的豆子,等出了芽后,那豆苗却是稀疏得厉害,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周边疯长的野草给彻底淹没了。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有什么关系呢?不会可以学嘛,都说熟能生巧,他一个大活人还能被野草憋死吗?无非就是要比别人勤快些辛苦些,那就做好“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心理准备呗,怕什么呢?陶渊明当然没什么好怕的,既然已经决定要归隐田园,那首先就得学会如何做好一个田舍翁,如何让田地里长出更多更好的庄稼来,要是遇到不懂的,就虚心向周边的老农请教呗!

      常年不事农桑的陶渊明,时常都因为田地的收成不好而饿肚子。他自己饿肚子倒也没什么,但还连累妻儿跟着他一起饿肚子,那便是罪过了,于是乎,渐渐地,便传出了一些关于他的闲话来。那些不明就里的乡邻们经常在背后指着他的脊梁骨各种非议,亲戚朋友看到他这个境况,也忍不住当着他的面发出了惋惜的叹息,一遍遍喊着他的字说,元亮啊元亮,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度过一生了吗?

      就这么度过一生有什么不好的?地没种好,确实是他的过错,但凡事不总得有个开始嘛,就不兴他种着种着,收成就跟着好起来了吗?放心吧,饿不死人的。他笑容可掬地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只要自己再努把力,加劲干,地里的收成,肯定会一年更比一年好,而他也有信心能让妻子和孩子们过上温饱安逸的生活,即便不能和世族之家相比,总也能好过一般的平民百姓。


      陶渊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农忙的时候,他每天都扛着锄头在田里耕作;农闲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前的柳树下酿自己喝的酒,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快乐却是真切而实在的。苦一点算得了什么呢?大多数老百姓不都是这么将将就就着度过一生的嘛,而今的他,有得吃,有得穿,还有多余的粮食可以用来酿酒,更不用操心政务,这样的日子,不是比神仙还要逍遥快活吗?


      世间之事,有得就必有失。尽管他穷到没有钱买蜡烛,终日只能点柴火照明,尽管低矮的草屋光线晦暗,白天走进去也都是阴沉沉的,尽管邀约朋友来喝酒时,却没有一样下酒菜,他满心里流淌的,亦依然还是无尽的欢喜与满足。这日子啊,只要过得快乐就行,穷一些有什么关系?整日里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就真的会比别人幸福美满吗?
      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在意的只是一份澹泊宁和的心境。父亲去世前,他不是没有享受过荣华富贵,不是没有见过门前车水马龙的盛况,可那些终不过都是些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又哪里比得上他荷锄田下的这份安逸与洒脱呢?虽然没有钱,没有华屋美厦,没有漂亮的绫罗绸缎给妻儿做华美的衣裳,但他们的日子却过得平静而又悠闲,这难道不比那些成日里只知道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王侯将相生活得更舒坦更安逸吗?

      他也不在乎孤单与独处。从他决定归隐山林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远离的不仅是官场与士大夫阶层,还有曾经与他一起并肩奋斗的同僚与朋友,住在这荒山野岭里,又能期待谁赶上千百里的路程来拜访他呢?没有朋友来访也无关紧要,他便坐在门前,望向远处的南山,悠闲地喝上一壶老酒,再倚在门框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呗!

     归隐田园的陶渊明,生就了一副温雅的心肠,他早就习惯了在花开花落的日子里自斟自饮,习惯了在缥缈的琴声中,用一支旷古高远的曲调来慰藉孤单。有什么的呢?贫困也好,孤独也好,只要内心平静,精神丰足,有什么沟沟坎坎是过不去的呢?对于自己的选择,他一点也不后悔,甚至还欢喜无限地写下了二十首《饮酒》诗,以此来表达他内心的喜悦与恬淡之情。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渊明《饮酒其五》


      这是他理想中的生活,也是他从青少年时期就一直向往的生活。心静了,一切也就都跟着彻底安静了下来,每天喝喝酒,种种地,望一眼远处的南山,采一捧东篱下的菊花,端的是过着神仙一样的逍遥日子,夫复何求?什么也不用说了,就这么静静地沉醉其中,好好享受眼前的一切吧!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是平静的,精神是自由的,喜悦与欢欣也都是由内而外,一点一滴地渗透出的。当然,他也没有忘了要教育好孩子们,再忙也会抽出时间辅导他们的学业,不仅教他们如何做一个快乐的人,一个精神富有的人,而且还教导他们要倍加珍惜时间,要用心去爱这世间所有的人。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陶渊明 《杂诗其一》


       义熙四年,即公元408年,夏秋之交,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光了陶渊明家中所有的宅院,让他原本清贫的生活变得更加困顿,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无所有的地步。

      这一年,陶渊明已经44岁了。面对毁坏怠尽的宅院,他没有悲伤,也没有显现出任何的痛苦,而是从容不迫地领着妻儿,暂时住到了河上的船屋里,该吃吃,该睡睡,该喝喝,该笑笑,一切还都保持着往昔的模样。

      那些个日子里,他将随遇而安的心态发挥到了极致,一边教导孩子们要勤奋刻苦地学习,告诉他们“勤学如春起之苗,不见其增,日有所长。辍学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一边领着孩子们下水嬉戏,眉间眼角,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忧愁烦恼,有的只是安之若素的微笑与顺其自然的从容。

      有的时候,他会和妻子一起划着船到荷间采藕,但更多的时候,他总会安静地独坐在船头抚琴浅唱,脸上写满了阳光与淡定。那张琴本是跟随了他四十余年的七弦古琴,却可惜在火灾发生的时候被烧断了琴弦,蓦地变成了一张无弦琴。他也没想着要去给它添上新弦,每逢雅兴来临的时候,便会伸出十指,缓缓在无弦的琴上抚过,任由那悠扬悦耳的琴声,在他心底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淌。

      没有琴弦又如何呢?只要心中有弦,他便能在无弦的琴上,弹奏出世间最温婉动听的音乐,就像房子被烧毁了一样,他照样可以在悠悠天地间,活出他想要的精彩与绚美。心静了,自然就会衍生出圆满的大智慧,这个世界根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身外之物,一切都随遇而安便好,又何必执着于有或无呢?

      后来,在妻子翟氏的坚持下,陶渊明还是带着妻儿一起回到了柴桑故居,将烧毁的祖屋修葺一新,重新过上了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田舍翁生活。门前依旧栽上了五株柳树,东篱下依旧种满了菊花,高粱酿的美酒香气四溢,一开门便能看到远处峰峦叠嶂的南山,看到他心心念念的世外桃源,唯有那张无弦琴,却还是当初烧坏的模样,每逢有朋友应邀前来饮酒聚会之际,他照例要伸出双手轻轻抚弄一番,借以表达心中的意趣。

      他依旧过着他想过的桃花源般的精神生活,春看百花,夏沐凉风,秋赏明月,冬戏飞雪,就着一份从容,一份淡定,一份澹泊,满满地饮下他亲自酿下的美酒,一杯接着一杯,一盏接着一盏。天地山川可以得到永恒的生命,而人却无法做到长生不老,所以只要碰上了美酒,就千万不要错过,一定要敞开肚子喝他个一醉方休。

      总有一天,人都会死的,要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名做什么?人活一世,就要跟随自己的本心,活出自己的真性情才好,又何必拘泥于那些假大空的繁文缛节?“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陶渊明活得比任何人都要清醒,他懂得人生无常、万事万物随时随地都在变化的道理,亦明白唯有让生命回归原始的宁静,人才能活得通透,活得纯粹,才能做出最正确的选择,所以,他对物质的追求总是在竭尽全力地做着减法,而对精神层次上的更高追求,却从来都没有过丝毫的懈怠。

      一个老妻,几壶老酒,一座青山,几丛秋菊,一条清溪,几间茅屋,一片桃林,几亩良田,便是他生命的全部。要那么多外在的物质做什么呢?人事变幻,沧海桑田,他只需要守住一份澹泊的心境即可,又拿什么去装下天地山水之外的荣辱得失呢?就这样吧,就这么守着他想要守护的这片清净的世界便好,其它的,就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

      他照例在南山下种着庄稼,照例在门前的东篱下采着一捧又一捧的菊花,照例在五株柳树下弹着那张没有弦的古琴,清净无为,自得其乐。偶尔有客人来拜访他,无论出身高贵还是低贱,只要家中有酒,他便会不管不顾地拉着对方陪他一起喝酒,若他先于客人醉了,就会若无其事地望着客人说:“我醉了,想睡上一觉了,你要是喝够了,就可以走了。”

      他从来都不觉得那是对客人的不礼貌,他都醉了,还留着对方做什么呢?所谓兴至而来,兴尽而归,又何必惺惺作态、装模作样地,去表演毫无价值的热情与周到?归隐田园的陶渊明,真正活出了率真的况味,他不伪饰,不矫情,哪怕郡守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看望他,他照样不惊不喜,家里平常吃的什么,就拿什么招待对方,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特别为之准备些什么。有一次,郡守来看他,他酿的酒正好熟了,便顺手取下头上的葛巾漉酒,等漉完酒之后,又将葛巾罩在头上,然后才不慌不忙跑出来招呼郡守,谈笑风生,不亦乐乎,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尽管陶渊明一直都只想在乡野里,守着日月山川,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但他的声名越来越显,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大家都十分钦佩仰慕他的才华与人品,前来邀约他再度入仕的士大夫更是络绎不绝,然而,面对这些向他抛来的无数的橄榄枝,他都无一例外地婉言拒绝了。义熙十一年,即公元415年,陶渊明已经51岁了,朝廷下旨诏征他为著作佐郎,但已经逍遥惯了的他,依然还是称病没有应征。

      义熙十四年,即公元418年,王弘出任江州刺史,时常前往柴桑拜访陶渊明,并与之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王弘出自琅琊王氏,是东晋开国功臣王导的曾孙,也是真正的名门望族,尽管他比陶渊明整整小了十四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一对志趣相投的忘年之交。






      王弘与陶渊明的交往是纯粹而又没有任何目的性的,他知道陶渊明志在山水之间,所以在与之交往的过程中,从不曾在他面前提过要请他出山的混话,所以陶渊明也是真心佩服他敬仰他的,更不曾把他当作士大夫来对待,而是将之看成了自己的小兄弟,有什么好事都乐得与他分享。

      当然,王弘对这个老大哥也是好得没话说的,陶渊明没有鞋子穿,他便吩咐手下人帮陶渊明做鞋子。手下人向他请教陶渊明脚码的大小,他便直接差人去柴桑为陶渊明量尺码,陶渊明倒也不见外,便即大大方方地坐下来伸出脚让他们测量,而这也就是流传了近两千年的“量革履”的故事。

      无独有偶,昭明太子萧统在《陶渊明传》里,还记载了陶渊明与王弘交往的另一个故事。九月九重阳登高之日,陶渊明苦于没钱买酒,只好坐在东篱下的菊花丛中,一边赏花,一边抚着无弦琴高歌一曲。蓦然间,远远地看见一位白衣少年翩跹而至,等那少年走近了,才知道他是受王弘之托,给他送酒来了。有酒,有花,有山,有梦,独坐花丛中的陶渊明简直高兴坏了,当即打开酒坛小酌一番,直到喝到月上三竿,酩酊大醉,便和衣躺倒在花阴下,美美地睡了一觉。

      篱笆,菊花,美酒,明月,无弦琴,白衣少年。世间所有的美好,都于一瞬间聚拢到了一起,陶渊明自是意兴风发,好不逍遥。绮丽浪漫的“白衣送酒”,不仅让陶渊明洗尽了心灵的尘垢,更叩醒了后世无数困顿的心灵,救赎了一个又一个曾经惶恐而又徬徨的灵魂。

      岑参说:“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李白说:“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崔曙说:“且欲近寻彭泽宰,陶然共醉菊花杯。”那一杯杯浸染着菊花香的美酒啊,当你安抚并温暖着这个世界的时候,又可曾记得那个荷锄月下、洗尽铅华的陶渊明,更可曾记得他理想中的那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

      酒,总是有喝完的时候;泪,总会有风干的时候。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演变,陶渊明依然安之若素地守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但看风月无边,岁月悠然。晋恭帝元熙二年,即公元420年,宋王刘裕接受禅让,自立为帝,定国号宋,是为宋武帝,至此,东晋灭亡,一个崭新的朝代,如火如荼地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这一年,陶渊明已经56岁了,尽管他没有想到先祖保护过的国家会这么快改弦更张,但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悲愤与惆怅。这个世界已然这样了,那就顺其自然吧,而他,也只需要一如既往地,守住自己那颗安静宁和的心便好。

      南朝宋文帝元嘉元年,即公元424年,比陶渊明小了十九岁的颜延之出任始安太守,在路经浔阳之际,他特地前往柴桑拜访了陶渊明。颜延之是当时的文坛领袖,和谢灵运、鲍照并称“元嘉三大家”,自是文才了得,而他和陶渊明的缘起,则要回溯到几十年前的刘裕军中。

      当时,身为参军的陶渊明,和任刘柳后军功曹的颜延之,同为刘裕幕府的幕僚,尽管二人年龄相差了将近二十岁,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最好的同僚。他们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所以颜延之才会在走马上任的时候,特地前往柴桑探望陶渊明,而且在临别之际还给陶渊明留下了二万钱以备不时之需。其时,陶渊明因为年纪渐渐大了,已经很少亲自酿酒了,他便把这些钱全部送到酒家先存放着,等他想喝酒的时候再来慢慢地取用,洒脱如此,世上也真是再难找到与他相像的第二个人了。

      三年后的元嘉四年,即公元427年,仰慕陶渊明已久的征南大将军檀道济,也效仿颜延之的举动,特地前往柴桑拜访他,不仅赠以粱肉,还苦口婆心地劝他出仕。兴许是不喜欢檀道济为人的缘故,陶渊明一口便拒绝了他的请求,就连对方所赠的粱肉也都一样不落地通通退了回去。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岂能为了粱肉之赠,就丧失了自己应有的节气?






      同年深秋之季,63岁的陶渊明因病卒于浔阳家中。他去世后,友人替其私谥为“靖节”,所以后世人都尊称之为“陶靖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早已将生死看淡的他,追忆平生过往,不悲不喜,心静如水地为自己写下了一篇《自祭文》,与时光挥手作别,与这个他曾经深深爱过的世界做着最好的诀别,无怨无悔,无欲无求。

       “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弥留之际,陶渊明一再叮嘱几个儿子,自己死后,不起高坟,不求祭拜,唯愿长归尘土,心神随日月而散。俱往矣,一切的一切都归于永恒的寂静,他便这样悄然离开了这个世界,带着他所有的深爱,还有满腔的热忱,即使死了,依然心性澄明安然。

      陶渊明,作为隐逸诗人之宗,中国士大夫的精神归宿,他的精神化作了永远不灭的星光,他的思想化作了永远不老的松柏,于亘古的寂静中,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力量,为后人捎去了无限的光明与希望。1500余年来,安于山水、乐于诗酒的陶渊明,活成了所有人的榜样,更在无数文人墨客的心中封神,渐渐升华为他们的精神图腾。

      欧阳修读过他的诗文后,不由得感慨道:“晋无文章,唯陶渊明矣”。王安石更是将他赞誉为晋宋之间,卓尔不群第一人。而苏轼,在谪居的时候,最大的爱好,便是阅读陶渊明的文章,还曾经写信告诉弟弟苏辙:“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可以说,他的思想影响了后世一代又一代的人,当人们如痴如醉地品读他留下的文章诗赋的时候,他们喜爱的不仅是他“我醉欲眠卿可去”的率真性情,更多的则是被他看似平淡如水的诗文里蕴藏的那股平静的力量所打动所折服。
      生于乱世,几度为官,却始终心恋林泉,托意飞鸟,尽管没能大富大贵、建功立业,但陶渊明却依然活出了自己乃至世人最为向往的模样。“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从不曾被名闻利养束缚,也不曾被这个污淖的世界浸染,他永远都活在他春光明媚的桃花源里,赏花浣月,捧着一簇簇东篱采来的菊花,逡巡在他喜欢的人身边,乐得山水都跟着他笑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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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吴俣阳,江苏东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

文风温婉空灵、清新淡雅,以细腻婉约、情深意切为特点,颇得花间词派余风,被读者推崇为“新花间派掌门”“中国最美诗词解析第一人”。

曾出版《月上荷塘夜》《杨娃娃的婚姻报告书》《老镇桃花巷》《相见何如不见时:仓央嘉措情诗传奇》《相见何如不见时2:仓央嘉措,他路过玛吉阿米》《相见何如不见时3:仓央嘉措,让我住进你心里》《元稹:只缘感君一回顾》《元稹: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笑,便如春花:三毛传》《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 : 周邦彦词传》《纸短情长:美得窒息的宋词》《锦里繁华:美得窒息的宋词》《归去来辞:美得窒息的宋词》《一字一句皆入魂》《曾有人这样生活》《人生得意须尽欢》等四十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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