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山回城向东驾驶，又见高速公路夹道儿里挺立的蜀葵。

今天，38度，北京，刚刚过了端午。

虽孤影形单，却茎擎一片艳色——蜀葵又开了。川流不息中，车尘尾气间，大花瓣儿微卷，依旧是鲜得干净。

开早了吧？麦子熟了吗？

它也叫麦熟。

我过去一直叫她是木槿。她们是亲姐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属于葵科，都喜阳光充足，耐旱、耐高温，比野西瓜秧还耐热，能耐受46.7℃以上高温，也耐贫瘠土壤。

木槿是一树繁花，蜀葵却是草本植物，如同芍药和牡丹。

木槿和蜀葵都原产于中国，宋代名画《芙蓉》画的是蜀葵，詹姆斯带到英国的牡丹花图绘，也是蜀葵。

真不知道它为什么有这么多名字：秫秸花，熟季花，大花，端午花，斗篷花等，因其颀长达丈许，花多为红色，又名“ 一丈红。每年六月，麦子成熟时能开出特别大的花，北方人更喜称它为“大麦熟”，是农人欢乐的歌。

我更喜欢叫它一丈红。茎如竹，一下子蹿升丈许。难得一见的速生枝干，高过你的头顶，穿越天际。筋脉柔韧，高大挺拔，不枝不蔓，不依不靠，中通外直，不折不弯。

我敬慕其为“花之君子也”。

一株草木，承载千年文心，纵被《花经》列为九品一命，却以野性生机，活成了世间英勇不屈的姿态，百姓窗下的烟火风景。

我的印象里，它们常常开在不起眼的地方。过去的胡同、四合院、大街、小巷、犄角旮旯，常常有它们的身影。在最浪漫的时节，它是我家的花篱笆。从没有人把它放在花盆里精心照料，也没有把它放在显耀的位置来仔细欣赏。它们总是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长着。

当我长到和它一样高的时候，父亲去世了。那个悲凉的秋天，它还到处开着。

我家拆迁上楼那年的夏天，它刚好繁盛。

我的恋爱和失恋，都被它储藏在遥远的寒冬。

它总是不经意间出苗，抽枝，挺茎，展小叶，阔大叶，然后，叶腋里就开始揣着一串儿小骨朵，像变戏法儿一样，从端午到中秋，茎秆托着碗口大的花盘儿,次第花开。

“别说话，微笑吧，回头就是灿烂的霞。”刀郎唱的，是黄玫瑰，是蜀葵。

这霞，是穿越时空的素白；是得人嫌处只缘多的紫红；是杯里分明一片云的酡红；是熏风一相引的艳粉；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金黄。

箭茎条条直射，琼花朵朵相继，骄傲而豪迈，即风情万种，又桀骜不驯…… 

花缀于顶，单瓣，复瓣，或高歌一曲，或低吟细语，层层叠叠，绢绸般细腻光滑。更令人动容的是那花心中的蕊子，浓艳热情的花心儿，蕊子，永远一尘不染。雄蕊抱作毛茸茸的筒状，雌蕊如金丝，笼着玉柱，惹得虫儿终日萦绕不去，后脚则沾满花粉，竟自负起一个“花粉篮”来，婴孩的摇篮。 

父亲吟哦，“花之隐逸者也”。 

父亲送葬那天，总想采上几朵白花。茎，又硬又韧，根本就折不断，掐不折。

“茎里有麻绳呢”，母亲说。

想采一朵？也是不能够的，花萼，为护主，断难离。

我只好捧着纷落的几瓣。闻，无香。它原本就不需要用香气四溢来招蜂引蝶，它的硕大，姿态，就足够了。

搬家的时候，一辆小面包车已经塞得满满当当的。但是在关车门的时候，我妈就是不肯拉车门，盯着院子里的花篱笆看。

把它带走吧。

怎么带呀？这是春天，它还没结籽。连根刨起吗？也不行，活不了，住楼房了，往哪儿栽？

我们只好绝尘而去。我妈的眼神儿始终被花牵着，嘴里叼叼着诗文“花之若尘者也”。

蜀葵,这以“蜀”命名的花,在西汉时被称为“戎葵”,它穿越2200年历史的夏花灿烂,于8世纪被引种到日本，逶迤西进，在敦煌壁画里，蜀葵与莲花成为了最为重要的佛教名花。

大约15世纪，蜀葵已在地中海沿岸的庭院里摇曳,成为丝绸之路上最早突围而出的中国本土植物， 甚至它比牡丹、月季等名气大的花卉更早地被欧美一些国家引进种植，早早就是“中国厉害”。 

基督教里有将圣人与特定花朵连结在一起习惯，“花历”中的蜀葵是被选来祭祀圣斯塔法语的花朵。 蜀葵还有一名字为“梦”，有个圣人曾托梦主教，花语为“梦”。

蜀葵茎取纤能做麻，织布，造纸。另取宽大蜀葵叶片研汁，用布抹竹纸上，等它稍干，用石压平，这种纸称为“葵笑”，用以书写描绘最甜的梦。

因为失眠，更爱做梦。我梦见我的父亲在哪个地方藏着，总有一天会来找我，或者我会去找他；我梦见我写了几本书，畅销，被别人尊敬；我梦见我又恋爱了，他是那么爱我；我还梦见我有很多的孩子绕膝左右；我还梦见我又瘦又美，定居理想国，安静的乡野。

最后开的是黄色的蜀葵，学名“圣梦”。

那年，我恋爱了，又失恋了。我的对象就是花篱笆东那家的大伟。大伟的个子出奇地高，一米九六，瘦个子。

他妈说：“不行，英子个儿矮，没有秝秸高，人又野，你们俩不合适”。

其实他妈妈是嫌弃我单亲家庭，并早就应下了她领导的乖胖女儿，他妈妈也是领导。

蜀葵更喜欢独处，一朵又一朵，花开淡墨似痕，五尺栏杆遮不尽，尚留一半与人看。脚下的土地无论贫脊与富饶，都会深根固抵。诚如《花镜》所言,“蜀葵,阳草也”。蜀葵最为显著的一种特性,则是它的向阳性,于是有了宋代王鎡的诗咏:“花根疑是忠臣骨,开出倾心向太阳。”这个忠臣骨，是花骨，韧劲大，很忠义。

草本蜀葵，虽花开一日，但每天都有大量的蓓蕾，攀枝向上，节节登高传承。每一朵花开，美在当下，每一次花落，孕育着更绚烂的重生。依伴着太阳不断地落下又升起，跟随着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当敦煌壁画的蜀葵花纹与莫奈花园的蜀葵篱墙遥相致意时,边塞诗人的醉眼早已穿越落花看见生命的悖论，单朵的蜀葵花或朝生暮死,却以无数花的持续开放绵延成永恒的花海。

在北京，这样的花海太难见了，可我，见过。

我是一个特别爱臭美的人。我离丰台的大红门近，大红门村，在北京南中轴线上，沿途有不少红色的蜀葵花。大红门是一个巨大的服装批发市场，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比其这里的服装款式多，样式多，买的最多，卖的最多，全球第一。

有一次，我看见一件蜀葵花图案的连衣裙，纯棉的，那个颜色，那个搭配，那个款式，我太喜欢了。

“这是样衣，先不卖，想买，过几天再来”。

太迷恋那花裙子了。回国后，赶紧直奔大红门，可眼前已是一片又一片废墟，一大溜围档，热火朝天，撸起袖子大拆迁，这是2000年。百荣城，世纪大道，窗帘城，纺织城，帽子工厂，鞋天下，裘皮草批发城……几十个大服装城，成千上百上万个店铺，全部“搬河北永清去了”。

我去永清城。

下午，太阳很足。还没到七月，北京三环、四环绿化带偶尔闪出几丛蜀葵花，因为已经开了半月有余，现在是一半花开，一半成果，零星蓇朵。

驾车从南城至大兴到廊坊，印象中有几块金黄麦浪滚滚，终不见了踪影，城镇化、修机场、修高速、建高铁，全是灰色的轨迹。只是在傍晚的时候，才在永定河两岸找到一大片蜀葵。

那是我这辈子见的最美的河！河道上，河滩上，河两岸，全部是蜀葵！那么奔腾的花河，花海。

天快黑了，夕阳把永定河的河水照得红亮。不，或许是两岸的蜀葵的映衬，就这样一个梦幻一样的彩色的河，徜徉恣肆。

顿时，我穿上了一条世界上最漂亮的花裙子。       2024年，2025我再去看看，没有了，漂亮的蜀葵都没了。      蜀葵，浑身上下是珍宝，茎叶可入药，花朵可为茶可食。未曾凋零已开始孕育种子。长长的枝干总留她的足迹，那一串串绿褐色的小圆苞里含着她千百个种子。繁衍生息，目标明确，理想远大，种子随风播洒。

洒到哪儿，要看风云，有没有随风飘扬向远方，有没有再生、初生，有没有破土，恋爱，生籽，这需土地的深厚与松软。

我看到那蜀葵怎么越来越少了？好多地方仿佛断了根儿，为什么就都没有了呢？这对于我来一直是个谜。

蜀葵到底有多少年的寿命呢？它是草本的，一年生，两年生，三年生？

近几年我的失眠症越来越厉害了，隔三差五要去看丹桥西那个社区医院去扎针灸、开中药。途中，总是闪出一丛丛、一长溜的蜀葵花，粉红色居多。背景是堵假墙，墙上贴着二十孝道和道德经的宣传画儿和标语。每当走过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病快好了。

这一大溜蜀葵花是看丹居委会种的。种花的人原来是花农，现在是上楼转居的居民。为了“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为了不远处的药王庙成为著名的旅游文化景点等规划，这条街进行了糊墙围挡临时改建。2023年这些蜀葵开得最盛。2024年，少了一半。2025年没剩几棵。

“你该换药了，这种安眠药，有了耐药性”，医生说。

“换一种叫思诺思的吧”？

“进口药，我们这儿没有”。

“开点儿中药”？

“中药？不用，中药也失去了药性”。

蜀葵花，正宗的中药，具有和血止血、解毒散结之功效，还可用于治疗二便不通，妇科炎症，小儿风疹，疟疾，痈疽疖肿，蜂蝎螫伤，烫伤，火伤等疾病。

从社区医院出来，向前，向后，向左右，还想看那一长溜的蜀葵。

这是去年、前年的枯枝。曾经，假墙宣传画儿上“礼”字的下面，明明是一大朵“酡红”；“仁”字旁边是一小朵“素白”；“智”字上面是不几朵大不小的“艳粉”……这些，都曾被我拍照、发朋友圈、抖音和小视频。

枯枝败叶无茎无籽的“一丈红”只剩方寸。画面里，孔孟二圣的袍子，斑驳陆离，眼睛已被杂草遮盖，假墙却越来越真了。

那么多粉红的蜀葵去了哪儿？不是年年生吗？不是一丈红吗？

看我发呆，推着小车卖“死不了”的白发大姐凑过来说:你看这个小夹道儿，这个小池子都让水泥糊死了，后边又是一个塑料墙，蜀葵没处撒种没处发芽，一两年，可不就死了，甭找了，这条路反正要修了。爱花，就买点儿“死不了吧”。

北京的“死不了花”，即太阳花，学名大花马齿苋。

我想，“死不了”固然好，但矮小的它他怎么能和“一丈红”比呢？

它这高度，一直比量着人类的命运。

人类可以利用蜀葵富集镉等重金属的特性，修复污染土壤，并兼具观赏、起居、融合、交流、隔挡，……甚至于今天网红打卡拍照，满满当当地做达人的同框。全部是错落有致地盛开，花大而繁，下边的花蕾绽放了，上边的花苞即刻绽放，或者还在孕育中，秩序井然。

豪迈，是它的尊严。

处暑花，不归家……野生的蜀葵在“原产地”成都平原、北方城区农村、北京楼宇小区公园，近乎绝迹,却在中亚、西亚和南欧的部分地方清朗绽放——这或许正是它“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宿命吧？但我，心不甘。

我年年寻找这前世之旅，总是寻寻觅觅，若有若无，今年多一点儿，明年少一点儿，今年在这里，那年在这里。

2025年，我找到丰台的西局玉璞园有不少如美玉的蜀葵花。这个蜀葵花国是丰台区西局村所创建的社区公园。据了解，北京通州大运河公园里也有一小片，花乡公园的的童游乐场的周边有半圈儿，还有北京植物园也有……

以上，都是人工种植二三年寿命的蜀葵，没有一株是花落结子。其实，那籽，本应如瞳仁，如我的黑眼睛，应被秋风吹散，入泥土，孕出来年燎原的花信，洞察人世间。

在这二三年的冬寒中，地上枝叶虽枯，根也会在冻土中蛰伏生机，春风一渡，新芽又会窜出瓦砾石缝。纵是盛夏骄阳炙烤，只需早晚一瓢清水，它便会撑起阔叶如盖，托举花盏向天的。

“我特别想知道，一棵蜀葵的一生，它能有多少个春天？原来的根茎呢？能有几个春天？一株多年生草本宿根蜀葵，它到底有多少个春天”？

我在北京常绿阔叶植物群里请教周小林教授。

“蜀葵呢，年年能自生自长吧？我小的时候感觉是这样的”。

“但是北京这几年就是长个二三年，甚至活一年”。

“如果没有人工干预，没有种植的话，种子很难发芽再生，这是为什么”？

“您鲜花谷里边儿的蜀葵花是不用管，它会年年长吗？”

“这种情况为什么越来越退化了，我很着急，您方便时候告诉我”。

“蜀葵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一株蜀葵一般有四、五个春天。也谢谢您对蜀葵的喜爱”，周小林说。

周小林教授是个纯粹的“蜀葵痴”，是我在“北方常绿阔叶林”微信群里认识的。他360天天聊蜀葵。他说：“他就想把蜀葵种好，让更多的人了解，认识到中国植物的美丽和价值”！

“我们推进建设的美丽中国，不可能是满大街洋花洋草”。

 周小林说：“当我们欣赏樱花、郁金香、三角梅、黄花风铃木完了之后，不要忘了，我们祖国有以蜀葵、珙桐为代表的如此美丽的花卉植物。用中国花卉植物来美化我们的国土，建设美丽中国才是我们目前和未来的大方向”。

他在365天，发了无数个365幅中国蜀葵在全世界100多个国家的照片、油画、摄影作品……

他的开头语都是一句话，中国蜀葵在哪那儿哪儿……

他的鲜花谷就在蜀国。

‌蜀葵，是因其原产于中国四川古“蜀地”，二是“蜀”字在古汉语中表意为“大”。

蜀国的葵，如何从一千五百公里到了京城？是风？是鸟？是牛马羊驼？是人类？是宇宙飞船？从起源地四川把这如葵花大的锦葵科植物，自汉代起便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传入中原，传入北京。

蜀国的葵，又如何穿海洋山川，穿越“地球一圈”距离‌40,008公里，花开世界的呢？

在葡萄牙人开辟远东海上航线之前，蜀葵就已经通过陆上丝绸之路传到了欧洲。在那个时期，阿拉伯人几乎垄断了亚欧之间的贸易往来。他们带去了来自东方的各种商品，包括丝棉、染料、印染技术、水果、嫁接技术、香料、食糖以及草药知识等。蜀葵作为一种兼有草药属性的观赏植物，也被带到了西方。

蜀葵属于锦葵科，这一科植物的共同特征是具有向阳性。它们的叶子和花朵，会随着太阳的移动而转动。这种现象在植物学上称为向日性。这是最为追光的植物，它的一生都在追求光明。最终，它自已喷射光芒， 在北京的金山上。

现如今，我们看到的蜀葵花，通常为二年生，短命多。播种后第一年积累营养，第二年开花结籽，之后逐渐衰退。

本应种子在八九月成熟后易散落，自然萌发形成新苗，它完全可以实现“年年自生自长”。但是，城市绿化中除草、地面硬化阻断了自播，种子，更需要裸露的土壤接触光芒。

古书记载的丰富花色深红、茄紫、浅蓝等及重瓣品种现今罕见，降低了园艺价值，有关部门个别人因为私人经济利益也减弱了它的吸引力。 

“卖进口花挣钱”，“进口花没种子”，更能满足个别人的私欲。

蜀葵的“消失”，本质是城市生态与传统植物适应性错配的结果吗？它是刻进基因的缱绻；而曾经的索取，却是刀锋般的决绝。

不，明年，后年，我还要寻找它，种植它。

当梵高用旋转的笔触描绘蜀葵时,是在书写亚欧大陆共存赞歌吧？那个时候，中国蜀葵，正以夯实的实力，张显着突围的勇毅,守望的柔情。

蜀葵初开，正为考期。

开学季，蜀葵已用每一片花瓣做了最精美的小学，中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祝福莘莘学子，一取夺魁。

九月，我向蜀葵花告别，休息吧。

五月始，刚好我的生日，梦醒时分。                     

于2025年9月1号

 作者简介：王莺，中国散文协会会员 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丰台作协会员。海淀作协会员。中国《今日国土 》特聘作家。北京丰台作协理事，2016出版个人散文集《北京花事》，1980年起在《北京晚报》《北京日报》《人民日报》《北京青年报》《财经报》巜中国教育报》《文艺报》《福建文学》《山东文学》中央广播电台等，发表散文。建党百年征文《迎接周总理那束鲜花》获一等奖。

编辑：美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