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铁铺子
似乎无须刻意回想,它时常在我耳际飘荡,那叮当叮当的声音,萦于我心之海,绕于我梦之乡。
已然是不逝的影像,穿越岁月时光,那凌空挥舞的大锤,迸发血气力量,打出生机希望。
铁花飞溅,汗珠滚淌,青筋和肉块鼓跳的臂膀,炙烤于熊熊炉膛。称之为匠人的独特舞蹈,伴着大地歌唱。
火粹锤锻逼出精兵强将。人说打铁必须自身硬,那些打铁者拼尽气力,重整镰锨锄斧的旧部,布开抢收抢种的战场。
把汗水和血揉进烈火的,一定不是脆弱,把意志加进钢铁的,一定是坚强。那叮当叮当的声音,如重锤敲击我的灵魂,每立于铁匠铺支起的街巷,我都会骨气回升,冲着不屈的方向。
打夯
当思绪叠着涟漪飘向远去的过往,久违的夯歌便走出了我记忆典藏,哎嗨呀么呦嗨的号子穿过历史长巷,驻足于我的故乡云空回荡。
我听见父辈们一个个扯着大嗓,扯着大嗓的父辈激情昂扬,他们蹬着大脚弓腰发力,他们揪着麻绳低送高扬,石夯随着号子的节奏上天入地,脚下的大地阵阵抖晃。
提起来呀么呦嗨,提起庄稼汉子的豪情一腔。使把劲呀么呦嗨,使出众人一心的凝聚力量。砸得实呀么呦嗨,砸出千年不陷的结实牢固。盖好房呀么呦嗨,盖出风雨不摧的坚壁铁墙。哎嗨呀么呦嗨,哎嗨呀么呦嗨,铿锵号子嘹亮于偏乡僻壤,以蓬勃不息的生机扩张,驱散困顿艰辛里的迷茫。
夯歌响起自然是喜事来临,村子里又有人家添盖新房。四邻八舍的乡亲争着帮工出力,主家被夯歌号子喊得心花怒放。麻溜地烧水做饭,麻溜地摆酒布汤,麻溜地递烟上茶,麻溜地迎来送往。不尽欢乐跳荡在他们的脚尖,嘴里的客套话儿,热情响亮。
小时候常常听到夯歌,大多开场顶着月亮。忙了一天农活的男人纷至沓来,喝着茶拉着呱儿等待着替换上场。大人打夯时孩子们围着欢闹,闹累了就枕着夯歌进入梦乡。那种乡村夜晚的特殊快乐,是我此后经年不断的回望。
随着年龄增长日子慢慢宽裕,父母省吃俭用也为我盖了一处新房。前来打夯的乡亲们围着我打哈逗乐,你一言我一语裹着温暖和期望。他们说你住上大房别忘了爷们一身臭汗,说你娶了媳妇要孝敬受累的爹娘,说你的造房计划全村数着头份,说你真有福赶上了好的光景。于是他们把这些话儿一一编进夯词,伴着那哎嗨呀么呦嗨的拖音,唱得我小脸发烫。
斗转星移变换着无数时光,故乡夯歌也淡出了生活舞场。做夯的石滚酣睡在房角院落,墙挂的夯绳缠绵着蜘蛛丝网。领夯的老把式会时常站在那里呆望,一声叹息包含着不尽的依恋感伤。那朦胧中闪现的幻觉啊,也都是夯起夯落幕幕影像。
故乡的夯歌呀,你是奔走于天地之间的精灵,你是涌动在心灵之上的歌唱。你以最直白的方式,把平淡生活唱得有滋有味,你以最诙谐的言辞,把百姓知足唱得淋漓酣畅。你以最简单的期许,把日月唱得天天美好。你以最真切的向往,把生活唱得蒸蒸日上。你把不屈的坚韧融进旋律,你把不懈的追求系上太阳。你把庄户人心中别样的心声,汇进了猎猎山风的奔腾。你把乡亲们不息血脉的传承,赋予了滚滚江河的流淌。即使你最终化作了我的乡愁,却也永远牵连着我依恋的柔肠。我会把深情注入万万次的回首,以至于今生今世,都要把你守望。
修鞋摊
捧在手里端详,像端详一件件稀世珍品,分明是一只只穿旧的鞋子,硬说是一份责任。不愿人们呼其为匠,自称是手艺之人,说靠手艺吃饭,最该忌讳的是马虎,最不该辜负的是信任。
墙根下支起家什,支起一个个春秋冬夏。时光搓成丝线,抽拉一轮轮日月星辰。每一根针扎下去,都是积极的进取。每一截线拉出来,皆是坚韧的声音。
血汗凝进胶汁,粘补的是足履的缺损。意志铸进铁钉,锁住的是跋涉的风云。历经风吹日晒,图的是人们脚下舒适。任由雨打寒侵,为的是大众的步子平稳。
以踏实对话过往,总是嘭嘭嘭的锤音。关于脚下人生,也会融进哲学理论。比如脚正不怕鞋子歪,比如走路要一步一个脚印。话语简单而平实,伴着睿智坚定的眼神。
言轻,会沉入喧嚣。人微,会没于烟尘。而人格的拔节,绝不受限于佝偻腰身。那个从早到晚俯首忙碌的修鞋匠,因为品质而高大,竟也是我生命里灵魂的追寻。
货郎担子
说起来已然悠远,品起来依旧味浓,卟隆咚咚,卟隆咚咚,牵魂绕梦的拨浪鼓声。
这鼓声在记忆里奔涌,音符点点,于故乡云空弹蹦。黑白色的底片,刷一抹夺目的鲜红。喜鹊携风柳起舞,光影带笑脸闪动。
货郎把繁荣挑进乡村,摇摆的拨浪鼓,敲破岁月沉静。闻讯的人群叽喳簇拥,寂寥的村巷一时欢腾。
媳妇们选着针头线脑,姑娘们挑着皮筋头绳,大老爷们抚摸着烟袋铜嘴,俏皮小子争抢着水枪弹弓。
还有那香甜的酥饼,吃笑了无牙老太,还有那七色的气球,乐坏了咿呀顽童。货郎堆满着皱纹的笑容,于忙碌中温暖照应。
越沟坎,蹚泥泞。一双大脚走街串巷,一副挑子担当人生。漫漫朝日前路,茫茫星月归程,沐雨历雪的货郎忍苦负重,而脸上浮出的永远是喜悦,嘴里吆喝的永远是春风。盛满期盼的筐箱啊,裹着的,也永远是庄里乡情。
或许一生未担过大任,却也一辈子方便着百姓。那连着鼓声的吆喝,成乡亲留恋的内容。以至于他归隐经年,人们会常常提起,他担挑叫卖的事情。而我,曾顺过他泡泡糖的“小窃贼”,此时也诌了几句小诗,忆念一下过往的风景。并为那曾经的愧疚,向已经不知去向的货郎大叔,深深地,深深地,躹上一躬。
土织
一把木梭装裹着希冀,母亲一次次把它抛进时光,编织心中的日子。纬线如银辉泻下,千丝万缕,拧不进一根乱绪。像母亲干练的行为方式,利落有序。
经线是飞传的情丝,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纬线热情接纳它,为它张开双臂。拥抱,交合,缠系。在结为布匹的那一刻,纬线成就了经线,同时成就了自己。
其实,真正成就它们的还是母亲,是母亲孤灯冷杼,不辞筋力,撮合它们完美连理。
织机上,母亲脚快手疾协调麻利。经板被她拉得咣咣作响,似乎使出洪荒之力,那是她予以经线的训语吗,这么苛刻,这么严厉。
其实对待我们成长,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记忆的影像,总是那么单一。织机与母亲,似乎黏在一起。日月轮转晨昏交替,母亲总是那么几个动作,踏板,投梭,拉经板撞击,把经线压实。如此这般,蝉联往复,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
熬尽了多少灯油,踏碎了几多四季?母亲与织机相伴朝夕,和祖屋一同老去。她用了大半辈子心力,织我家中被,结我身上衣,还四处接单揽活,贴补一个贫穷的家底。她的辛劳,赢得了庄户日子宽裕殷实,也换来了全家老小衣丰食足,最终也落下了一身疾病,白尽了一头发丝。她一生拥有的财富啊,是用不完的五彩粗布,是竖不完的街坊拇指,是活到百岁犹然童颜的老人,是个个成才且又懂事的儿女。
如今母亲老了,总是佝偻着身子。每每端详那架珍藏的土布织机,都会下意识把胸微微挺起。她似乎又听见咣当咣当的织布声,或许那声音于她有特殊魔力。或许能唤回她的年轻时光,把她的弯腰驼背,重新捋直。
原载:《中国纪检监察报》2024/05/24
(李增瑞:军旅诗人、散文与纪实文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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