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张起祥是从《大风吹》开始成张书匠的。
也就是说,之前,张起祥只是韩书匠的徒弟。他们还说,张起祥之前没有单独登台说过书。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讲,张起祥的名字,还不足以被张书匠代替。可从《大风吹》开始,人们忘记了张起祥,而知道了张书匠。
其实,这是误传。或者说,是把张起祥脸上的金,剥得贴到他师傅韩书匠脸上。张起祥说《大风吹》的时间,是胡宗南进攻延安之际。其时,张起祥已步入中年,并非一个学徒。而那时张起祥的陕北说书,已是名满天下,是人人知道的张起祥:
头枕黄河面朝天,
大山上唱来深沟里喊;
抓一把黄土撒上了天,
一嗓子吼了五千年。
张起祥《大风吹》不一样的开场白就让听众叫好!紧接着张起祥右手腕上的麻喳喳像要振翅飞起来,左小腿上的甩板“啪、啪、啪”一阵响,三弦声里呜呜地刮起一阵仿佛洪荒年代的大风。这场大风直刮得天昏地暗,神鬼发愁,刮得让听众后背一阵发冷。
算起来已过去八十多年了,张起祥也早已作古。但张起祥的这场大风从那年刮起,至今好像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并且张起祥的徒子徒孙们,已将《大风吹》当作陕北说书的经典书目,在他们的三弦声里刮着,在他们的口技中演绎着。刮上了电视台,也刮进了千家万户。
我有幸在场聆听过张起祥的《大风吹》。于我而言,这是一种永远的记忆。那些年,张起祥经常来家里说书。父亲生前爱热闹。张起祥了解父亲,因此他只要一过来,必然是先在庙里说三天书,再到家里说一场书。三天的庙会,正好让张起祥说完一整部的《金镯玉环记》。而在家里的一场书,更多由一些传统书目小段组成。《大风吹》却是每次必不可少的。窑洞里围满了父老乡亲,父亲也难得高兴一回。
我还在场听过张起祥的关门弟子小戚说的《大风吹》。小戚开场先介绍师傅张起祥,有点拉虎皮作大旗的意思。又说《大风吹》由师傅张起祥编创,是半个多世纪以来陕北说书最经典的书目之一。但小戚的《大风吹》与师傅一比,还真刮得没那么轰轰烈烈。小戚自然也是父亲的熟人。我也是通过父亲认识小戚的。而小戚几次到县城找我,目的是想要我为他师傅张起祥写传。张起祥的生平事迹,也多是小戚跟我说到的。
张起祥作为陕北说书的一代大师,有几十部的代表作,并自编自演现代说书《走西口》《赶牲灵》《翻身记》《反封锁》《支援前线》《小鬼子滚蛋了》等乡亲们喜闻乐见的新书目。特别是延安时期,张起祥创作的二百几十个新段子,多次在杨家岭中央礼堂为中央领导们表演。最高领导还表扬张起祥,说他的一把三弦顶得上一挺机关枪。
小戚说,师傅张起祥的名字,是他师爷鲁书匠给取的。至于张起祥五岁之前叫什么,已无从考证。一日无事,我驱车去张起祥出生地北山石羊驿。我其实没打算要找寻张起祥的少年往事,只是想看看,了解一下张起祥老家的民风习俗,以及可能的蛛丝马迹。小戚的话太跳跃了。他说,他师傅是被山洪冲进了黄河,是坐着黄河浪花到延安的。九曲十八弯,在好几百里的黄河波涛中,怎么可能?小戚又说,他师傅是被一条大鲤鱼顶着屁股,因此可能!我更愕然,像听神话故事。一路我还在想,整整过去了一个世纪。如烟云一样的时光,怕是早已将张起祥曾经的时代,悄无声息地抹去了。将车停在一家旅店院内,我独自走向春天的山坡。古镇沿着一条柏油路散落开来。街面商铺随着柏油路呈现出一弯下弦月的形状。每当有车辆经过时,街上就腾起一阵黄尘。
登到山顶,我看见镇子背后的无定河了。河水在阳光下,白亮亮的。再看,下弦月的镇子,与河水形成一把大弓。我心里一惊,边塞的古镇,历史上盛产强弓劲弩,难道与自然环境暗合?而古镇无缘无故又生出那么多瞎子,真让人匪夷所思。黄土的长城穿过山脊,蜿蜒进入毛乌素沙漠。这不是巨形的盾牌吗?
此时,耳边好像响起一阵苍凉的三弦声,接着传来震天动地的《大风吹》:
千年大树连根拔,
万年古石乱翻滚;
刮得磨扇掼烧饼,
刮得碾轱辘耍流星……
人们对张起祥的故居,已没有任何记忆了,只知道,那年古镇石羊驿,又多了一个瞎孩子。正逢荒年,父亲走西口了,青黄不接,母亲实在养活不了孩子。在张起祥五岁时,母亲想把张起祥送人逃个命。可饥荒年里,人烟稀少,谁要一个瞎孩子当拖累。母亲无奈,又不忍心与孩子一道活活饿死,拉着孩子,走上山崖。孩子好像什么都明白,在一阵悲怆的哭声里,镇西的半瞎子鲁书匠,拦住了要跳崖的母子。
半瞎子鲁书匠才从草地回来。他把口袋里仅有的一点熟米,塞给张母。又从搂兜里摸出两块银元,叹着气说:“命最当紧。你记住了,你儿子叫张起祥!”他拉着张起祥,转身北上。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张母说:“你放心,草地饿不死人!”张母追上来,给张起祥抓了一把熟米,泣不成声地说:“孩子,你就跟你鲁干大逃命去吧!”
鲁书匠会算命,也会扣娃娃。扣娃娃在陕北和蒙地很盛行。因缺医少药,孩子生下后,只好寄给神鬼看护,以求孩子平安无事。这一过程即是扣娃娃,也叫保锁娃娃。
石羊驿镇的瞎子和半瞎子们多为书匠。张起祥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长大了,只能是个书匠。其实母亲也跟他说过,他要是个半瞎子就好了!起码可以拜一位瞎子书匠,给师傅当引路的眼睛。可张起祥只有一点光的感觉,只能努力分得清白天黑夜。一次,还将月夜当成白天了。没哪个书匠师傅愿意带他。母亲也就死了心,等着张父西口挣钱回来,花钱给张起祥找个师傅。可父亲一走,再杳无音信。
鲁书匠一根红柳拐杖牵着张起祥。一老一少,深一脚浅一脚,走入沙漠。翻过一个沙梁,又是一个沙梁。张起祥只觉得脚下绵绵的,走一步脚就陷进沙里,再像拔草似的连脚丫子拔出来。越走越吃力,他实在走不动了,仿佛一根面条软软地躺在沙梁上。鲁书匠背起张起祥,自言自语: “算我上辈子欠你的!”鲁书匠的脚步迈得更快了,行到一个大沙包上,他放下张起祥,一块溜了下去。滑到下面,他又背起张起祥继续向北迈开大步……
张起祥跟着鲁书匠在已返青的草原上,开始了走村串户的日子。正是創猪剡蛋的时候,鲁书匠捡起牧人丢弃的羊羔蛋,串在铁丝上,架在火中一烤,就是一顿丰盛的午餐。张起祥从来没吃过这么可口的美味,与鲁书匠美美地享受了几天。而在接下来四年多的时间里,就只能靠鲁书匠的三弦声和扣娃娃度日了。扣娃娃虽说有请神等简单的程序,但不是每家每户都有娃娃要扣;也不是每家每户都遇娘生女满月,要请鲁书匠来说书红火热闹。在更多的日子里,鲁书匠就只能卖嘴算命了。逢人,鲁书匠就开始念叨起来。可真神了,他能知晓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送上一堆的吉利话,再说今年应如何避讳。人家一高兴,就给几个零花钱。若到了人家里,也自然会蹭上一顿饭,还有了歇息的地方。
鲁书匠最精彩的说书是《一双锈花鞋》:“红缎子鞋刚三寸,各样丝线一十三种。上绣石榴一对对,下绣海棠千层层。绣得雀儿眉又弯来翅又展,一对对蝴蝶把眼睛翻。对对鱼,头朝下,鱼嘴里又绣出一对水莲花。绣得一对狮子上高杆,口噙绣球八个瓣瓣。鞋口口绣了一朵牡丹花,鞋后跟绣个骑驴婆婆抱娃娃。一面绣的铁匠把锤打,一面绣的木匠把锯拉。把蜜蜂锈在荷花林,鞋口上又挑一行山山针。说的是一个村庄里,两个年轻媳妇赛巧,一人做一只三寸金莲。一个巧媳妇,按要求半天做成了绣花鞋。而另一个不服输的笨媳妇,将三寸金莲做成了三寸零三分——人家绣的蜜蜂爪爪踏在花叶上,她绣的蜜蜂爪爪踏在半空中。人家鞋尖尖绣金龙,她绣了一条毛毛虫。人家绣的蝴蝶把眼睛翻,她绣的眼睛圪挤了个安。人家绣的绣球八瓣瓣,她把绣球绣成驴粪蛋蛋。人家鞋口挑山山针,她的针线乱刮风。人家绣的是三寸金莲,她绣得比蛤蟆嘴还难看……”说到“眼睛圪挤了个严”,鲁书匠故意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三弦声响作一团,掌声、笑语声跟着响起。
一有空闲,鲁书匠便教张起祥弹三弦。
鲁书匠的三弦是红酸枝做的。可提起这把黑光油亮的红酸枝三弦,鲁书匠就唉声叹气。张起祥也问不出他唉叹的原由。直到一年除夕,几盅烧酒下肚,鲁书匠才跟张起祥说,有一把花梨木三弦,才是三弦中的极品——那声音真是天籁,可惜与他没缘分。鲁书匠就像看见了一个金元宝,突然被别人抢先拾走了,端着张起祥递到手里的酒盅,一脸的失落与茫然。
张起祥的手指头渗出血来了。每弹拨一下弦子,三弦声里仿佛有一滴血跟着飞溅而出,三弦声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鲁书匠视而不见。三弦声里两只蝴蝶飞来了;三弦声里一片片青草黄了;三弦声里雪花飘飘……鲁书匠给张起祥缝了一条干粮袋。鲁书匠给张起祥买了一件羊皮袄。张起祥就这样咬牙疼痛地弹着三弦。鲁干大说了:“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鲁干大说了:“知法不知窍,惹得神鬼笑。”鲁干大还说:“未来将是一个光明的朝代!”鲁干大要让张起祥替他活着,即使一个瞎子,也要活出一个人样来。他死了,只有这把红酸枝三弦,留给张起祥。鲁干大要让张起祥替他走进那个光明的朝代,从此不再流浪。
张起祥横下心来,疼痛算不了什么。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他要用自己的双手,去迎接那个光明朝代的到来;他要用快乐的三弦声,为那个光明的朝代祈福!
草原上的草又青了,一片一片铺向天边。阳光里花儿一朵一朵绽开,百花盛开的草原上,阵阵清香扑鼻而来。百灵鸟的鸣叫声里,像抹了一层蜂蜜,听着都有一种甜的感觉。牛羊在牧人的歌声里远去了,又在牧人的歌声里回来。蒙古包里传来一阵悠扬的马头琴声,敬酒歌随着响起。鲁干大说过:“在草原上,有马头琴的地方,你就不会挨饿。”张起祥看不见,但他嗅到了这个春天所有的气息,他听到了这个春天全部的声音。他也知道,鲁干大牵着他一路走向蓝天白云的深处,走向鲜花的草原深处。现在又循着马头琴声,走向蒙古包。
蒙古包仿佛草原的跳动的心脏,牧人敞开的怀抱。在鲁书匠的三弦融入马头琴和歌声之际,一杯杯马奶酒、一盘一盘的手抓羊肉,一碗一碗的酥油奶茶端了上来,热情好客的草原人,跟谁都是朋友兄弟。鲁书匠会简单的蒙语,加上手指的比划,就可以跟草原兄弟交流情感,诉说喜怒哀乐了。他们说着日子的艰难,说着早春的那一场大雪,说着马头琴和三弦里的忧伤。说着说着,马头琴和三弦就忧伤起来,声音里和着泪水,声音里满是凄凉。马头琴和三弦好像两个流浪的兄弟,现在突然在草原深处相遇,自然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张起祥的手指好了又破,破了又好。他已习惯了在草原上的日子,再不用为明天没饭吃而恐惧,再不用天天站在门口听父亲回来的脚步声,再不用为一枝春天的榆钱给小伙伴们当马马骑……是啊,在草原上,在鲁干大身边,有多少个“再不用”,就有多少个快乐相伴!少年张起祥像一只羊羔羔在草原上撒欢儿,像一朵小小的云在草原上打滚儿。少年张起祥弹弦子的指头上,生起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手指头也开始听话了,越来越灵活自如,左手按弦的食指、中指、无名指不再打架;右手向下拨的母指和向上拨的食指、中指,也不再乱套儿。日渐熟练的技法,犹如小鸡儿啄米,板、粘、揉、扣、滑,弹、挑、滚、扫、搓,都准确地落到了位置上。三弦低音的丰满浑厚,中音的明亮圆滑,高音的坚实清脆,也使用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从无调到有调,从难到易,小戚说他师傅用了十八年的时间,直把三弦弹得似拨拉手指头,反转掉转背转都会弹。而且一个音也错不了。听说师傅在杨家岭中央礼堂,给领袖们说书时,说到高兴处,来了一个反弹三弦,引来阵阵掌声。
鲁书匠是张起祥一辈子吊在嘴上的救命恩人和启蒙师傅。鲁书匠还给徒弟张起祥传授了一门绝活,就是治狂犬病。在张起祥九岁那年,鲁书匠开始让徒弟每天鸡叫就起,教他练习心法。七七四十九天后,鲁书匠将治疗狂犬病方法传给了张起祥。
那年冬天,半夜里蒙古包外来了几只草原狼。百十只羊都在蒙古包外的土围子里。主人土木沁扛着猎枪去驱赶狼群,朝天放了一枪,狼群却像鬼火似的围了上来。主妇马鬃冈穿起羊皮袄,拿了一把大刀,出去助阵。土木沁一家是鲁书匠的忘年交。土木沁小时候就是鲁书匠保锁长大的。鲁书匠一到巴音塔拉,总要和张起祥在土木沁家住上几天,说不完的家长里短,道不尽的生活琐事。土木沁一家自然也喜欢鲁书匠。他们的到来,就像给土木沁家平淡的日子里加了盐。两个小孩子,在鲁书匠变魔术似的一块块糖里,更是乐得唱起来舞起来……
此刻,鲁书匠好像并不着急。围上被子坐起,念开了禁狗咒。狼群丝毫没有被禁的样子,羊圈里传来群羊相互拥挤的骚动声。张起祥说:“干大,这是狼,不是狗!”鲁书匠气恼地骂张起祥:“你个龟孙子,说破我的咒了!”张起祥不明白:“干大,我咋说破咒了?”鲁书匠“唉”了一声,说:“你要顺着我咒语说,是狗,走矣、走矣——狼群就会散去!”鲁书匠拿起三弦弹了起来。一阵凛冽的北风里,老虎的咆哮声从蒙古包中传出。一只猛虎,在北风里长啸了一声,似要扑向猎物。狼群止步了,与主人的枪口对峙着,与北风里的虎啸声对峙着,与张起祥的一阵阵的心跳对峙着。
直至天亮,狼群才在头狼一声悲怆的嗷呜里散去。
鲁书匠却像散了架似的倒下,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狼群的到来,让羊子无故遭殃。几只母羊开始落羔,羊圈里传出一阵母羊哀鸣的叫声。马鬃冈在咒骂狼群:“这群死不了的瘟神,就知道害人——明年下的狼崽,一个个……不长屁眼!”张起祥晓得马鬃冈嫂子是要咒狼崽不长眼睛来的,可怕鲁干大和他吃意,话到嘴边改成屁眼了!
现在,张起祥对鲁干大更是肃然起敬。一把三弦,原来也可以当作武器。三弦声里,可以藏龙卧虎;三弦声里,可以埋伏雄兵。在三弦声的阵图里,一样的金戈铁马,一样的刀光剑影。张起祥的三弦声里,开始有了自大自然的声音,溪水潺潺,雁落平沙,万马奔腾,北风呼啸。这些旷远声音,也让他后来的陕北说书充满了生命的张力。
早饭时,张起祥问土木沁:“拜识哥啊,嫂子不是说你百发百中吗,咋没打死狼?”土木沁笑了:“草原狼十分凶狠,打死一只,狼群一下扑来咋办?再说狼记仇哩,头狼会约来更多的狼,进行报复——这一群羊就别想活了。”鲁书匠喝了一碗酥油茶,这会儿才好像又活过来了,接过话说:“就是。做事先要想后果,不能鲁莽——狼没进羊圈,说明狼也不想为一顿美味而不顾死活。”
冬天的日子一作长。鲁书匠一觉睡到了下午。晚饭时,鲁书匠说,要回北山石羊驿老家了。回家,这是张起祥多少次梦里的情景。镇子口的那棵毛脑柳树一定在等他回来,邻居家的那只小狗狗一定在等他回来,母亲一定在等他回来。门前老槐树上的喜鹊窝,有多少小喜鹊飞走了?屋后山坡上母亲的苦菜,长出了多少喜人的春色?回家,就是一首快乐的民歌;回家,就是三弦声里的阳光。大雁飞来又走,一次次雁阵里的泪珠,一颗一颗落在三弦声里。草原黄了又青,几回回草果里的思念,一天一天在心中辽阔。回家,就是被当作马马骑也是那么美好!
夜里,张起祥担心的草原狼并没有再来。回家的梦却做了一夜,父亲回来了,却没有任何面目。母亲在搂柴回来,要给父亲和他做饭,窑洞里满是灰蒙蒙的烟雾。张起祥在揉眼睛,还是什么颜色也看不见……
一早,马鬃冈嫂子就煮好了羊羔肉。鲁书匠边吃边说,一走都五年多了,山高水长,音信杳无,也不知道家人生活的怎样?话音里满是想念与回忆。马鬃冈给张起祥了几张羊羔皮,说:“这是九道弯,你回家让干妈给缝一个褂子穿。”张起祥等鲁书匠发话了,才将羊羔皮装进裕裤。张起祥说:“等下次来了,我给侄儿们带糖果。”
——这竟然成了一句永远的空话。
直到张起祥老了,还跟徒弟们提起,在巴音塔拉草原上,他欠了土木沁家的人情,一辈子没还上。而几张九道弯的羊羔皮,张母拿到皮匠铺,皮匠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说:“这才是真正的‘九道弯’,是从母羊肚子里剥出的羔皮。”说着掏出一块大洋。张母原本是给张起祥缝一件褂子,没想到几张羊羔皮这么值钱,就卖给了皮匠。
到了冬天,三弦声里,张起祥看着母亲冻红的脸蛋,想起了马鬃冈送的九道弯羊羔皮,他要给母亲缝个温暖的围脖。母亲说:“我哪里享受得起一块大洋?”知道母亲卖了“九道弯”,张起祥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却隐隐地疼了起来。母亲是穷怕了啊,哪敢奢侈多少天的口粮!可人情无价,他又觉得对不起鲁书匠师傅,对不起土木沁拜识一家。
说是回家,一路也是走走停停,只不过方向是南边了!到了一个叫巴下采当的镇子,鲁书匠病倒了。发烧、咳嗽,还咳痰干呕。骡马店的掌柜请了镇上的一个老中医,给鲁书匠看病,说是急性肺炎。张起祥整日伺候在鲁书匠身边,端茶递水,送屎送尿。前晌、后晌,他一边弹三弦,一边熬药,三弦声里都有浓浓的草药味儿了。骡马店掌柜跟鲁书匠说:“你这个徒弟,怕比儿子对你还上心,摸着什么都会做——指头上长着眼睛哩!”鲁书匠炕头“咳、咳”地笑,说:“命啊,一切都命中注定!”
过年了,镇子上传来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鲁书匠的病情已明显见好,说:“原来打算赶年回家,可都让病耽误了。”张起祥安慰:“干大,治病要紧——在哪过年还不一样!”鲁书匠感慨着说:“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社会不属于咱穷人,年也是富人的年。”鲁书匠话闸一开,竟滔滔不绝起来。说他年轻时一门心思,等挣下了钱娶个婆姨,现在都老了!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下了点钱,想着将来给张起祥娶个媳妇,谁知一场病,钱又没了!张起祥说:“干大,钱没了咱再挣。”鲁书匠从炕头坐起,说:“娃娃呀,我夜观天象,灾星从东来,红星耀南方。一定有一个光明的朝代,属于咱每个人的光明朝代——快来了!”骡马店掌柜来看望鲁书匠,接过话茬:“哪有这样一个光明朝代——你怕是脑子烧糊涂了吧?”鲁书匠说:“有的,一定有的——那个光明的朝代没有剥削,人人平等。不过,你和我是等不到了!”骡马店掌柜鼻子哼了哼:“你尽扯蛋——哪朝哪代,平头百姓活到人面面上了!”鲁书匠坚定地说:“真的,那个光明的朝代——快来了!”骡马店掌柜很不屑地一笑:“那你可要努力活着!”说着放下几颗梨走了。
鲁书匠长叹了一声,说: “起祥娃,你去结了店钱,真是狗眼看人低,咱不少他一厘银钱!”张起祥不解:“干大,人家掌柜好心来看你,你反倒……”鲁书匠说:“娃呀,‘梨’是‘离’啊,他是要撵咱走,怕咱赖下他的店钱!”张起祥心里“咯噔”一下,他差点说师傅不识抬举。鲁书匠递给他两块大洋,他拿着去找骡马店掌柜结账。张起祥说:“掌柜的,两块钱不知够不?”骡马店掌柜笑着说:“够了,够了!你们只管住,走时再结也不迟。”
收法,是鲁书匠除夕夜铁定的事情。只是从来不允许张起祥跟着。黑夜,鲁书匠又挣扎着起来,拄着红柳拐杖出去收法,半夜才归。
从不生病的鲁书匠一病好几个月,眼看花光了几年挣下的大洋,病才算好了!
芒种过后,鲁书匠说:“我能走了。”又让张起祥给骡马店掌柜送去两块大洋的店钱。一路上,鲁书匠又让张起祥念治疗狂犬病的心法。又嘱:“起祥娃,你就是忘了娘老子,忘了我,也不能忘了心法——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至宝,半句也不能忘。”张起祥说:“干大,你放心,忘不了,我每天一醒来,就在心里默念一遍。”
谁知在路过一个叫李喇嘛涧的村庄时,村里一个李姓后生被疯狗咬了,已疯得不省人事,嘴角吐着白沫,像狗一样爬着汪汪地咬。鲁书匠说:“我徒弟能治这疯狗病。”疯者的老父急不可耐地问:“你徒弟在哪儿?”鲁书匠指着张起祥,拐杖跟着动了一下。张起祥这才明白了,一时满头大汗,手心都湿了起来。李父摇头仰天长叹。鲁书匠急起来了:“再不治就晚了,你就死马当活马医一回吧!”李父苦着脸说:“只要治好我儿的病,我把家产都给你们。”
张起祥第一次治狂犬病。他心里根本没底。尽管相信干大鲁书匠,可这毕竟是第一次。鲁书匠一句指导的话也不说,这事与他好像一点边都不沾。治疗狂犬病,就是徒弟张起祥的手艺。张起祥只得硬着头皮开始医治。他叫李父端来一碗水,碗上搭两根红筷子,放在灶坑前。也许是因为过于紧张,张起祥在朝灶前走的时候,脚下一绊,狠狠摔了一跤,脑袋磕在了地上。当他重新爬起来,像背书似的念起鲁书匠教的心诀时,突然觉得有一种魔力缠绕身上,眼前的黑影飞速旋转,越来越淡,继而一下子亮了。他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见了李父核桃一样皴裂的老脸,哭丧的样子,显得那么的孤独与无奈。他看见了鲁干大,似一张瘦弱的弯弓,而斜挎在他胸前的红酸枝三弦,与这张弯弓是那么的不协调。他看见了从窗前洒进窑洞的阳光,阳光原来这么明净,阳光原来这么温和。他看见了啊,他看见了远在老家的母亲,母亲头戴草帽在山坡上劳作,母亲的锄头上还挂着早晨的露水珠。他看见了绿色的大柳树,他看见了两只蝴蝶飞翔的花翅膀,他看见了一阵风吹来的鸟鸣声,他看见了一朵昨夜的红色花朵飘来的清香味道,他看见了一颗从蓝色天空上划向大地的流星……
不需要鲁干大引路了。张起祥端起水碗,走到垴畔山上,用水和了半碗泥巴,又返回窑洞。他按照练习了许久的师傅的秘术给疯者治疗。疯者顿时安静下来了。疯者不再像狗一样汪汪咬了。疯者嘴角不再吐白沫了。疯者血红的眼睛不再恐怖了。张起祥解开后生手脚上捆绑的麻绳,又起身拉开挂在窗口的厚棉被,说: “好了!”后生像还没睡醒似的,爬在冒着热气的炕头,无事人一样,侧头给父亲说:“我做了一个梦,阎王爷让我变狗投胎——他半路上把我拽回来了。”后生用下巴指了一下张起祥。李父泪流满面,一家人跟着哭了起来。
此时,鲁书匠突然吐了一口血,仰面倒地。红酸枝三弦的一根弦嘣地一声断裂了。
鲁书匠死了。也许几个月的病魔折磨耗尽了他的精力,最近的好转也是一种回光返照的症状。张起祥“干大、干大”叫了半天,鲁书匠哼也没再哼一声。鲁书匠怀里还抱着三弦,在地上像一截枯树桩。那一声断裂的三弦声,还在嗡嗡作响,仿佛枯树在春风里又伸出的一枝绿色。鲁干大的一双眼睛,现在像枯井深深地陷了下去。鲁干大的眼睛原来就是枯井吗?那鲁干大是怎么认路的?他跟鲁干大五六年来,鲁干大一根拐杖牵着他,跋山涉水,卧冰踏雪,并没走错半步路啊!
鲁干大说了,等他魂全了,再教他收法;鲁干大说了,等他长大了,再教他更多的术法;等他看见了,再教他观天象——他没想过真有看见了的日子,还当是鲁干大给他的美好希望。现在鲁干大突然带着多少话走了,带着多少秘密走了!张起祥想说,鲁干大我看见了,看见了梦里的色彩,看见了梦里的世界……
张起祥抱着鲁书匠嚎了起来,眼泪一颗一颗地落下。李父哀叹了一声: “作孽了啊,我作什么孽了!”李家人像马蜂窝里戳了一棍,乱作一团,哭成一团。李父问张起祥:“你师傅多大岁数?挂纸幡吧!”李家是要替鲁干大办丧事。张起祥哭得更伤心了,五年多了,他竟然不知道师傅多大岁数!他又不能明说,心里想了想,说:“我鲁干大去年68岁。”李父折了几张白麻纸,撕了71条,挂在大门墙上。
李父想把鲁书匠埋到李家老坟旁,谁知李氏族人不同意。李氏族人们议论,埋了一个瞎眼书匠,后人就会出瞎子。这怎么行?李父无奈,跟张起祥商量办法。张起祥说:“五黄六月,山高路远,总不能把师傅拉回北山老家。”李父哀叹:“你和你干大,救了我儿李福则,也不能把他埋在荒山野地!”李氏族人跟张起祥说:“早听说过你师傅,凭感觉就能走路,也不容易!”他们的意思是将鲁书匠火化了,让张起祥带走骨灰。张起祥生气了:“谁说我师傅看不见?我师傅心里亮着哩!他老人家一辈子学好向善,死了死了,怎能再遭这一回罪!”
张起祥跟李父说,可以先把师傅埋在南山上。等过些年,他来收骨,到老家安葬。李氏族人们自然无话可说。棺材是一口柏木的三箱五盖,是李父给自己准备下的。李家给鲁书匠办了一个风光葬礼。但没想到的是,鲁书匠的坟头刚堆起来。从北直直刮来一股龙卷风,绕着鲁书匠的坟头转了两圈儿。龙卷风过后,张起祥和李父去看,坟头早被抹平,一点影迹也没留下。一样的青草,长满山坡。李父惊呼: “找引坟杆!”可一群人什么也没找到。
李父跟张起祥说: “入土为安,娃娃,想必是你干大看好我们李喇嘛涧风水,不想再走了!”又安慰张起祥:“我李家逢年过节,一定来南山上给你干大烧纸祭奠。”张起祥哪见过这样的怪事,早瘫在了山坡上。他狠了狠心,说:“鲁干大,你若哪年想回老家了,就托梦给徒弟,我扶你回家。”
小戚说,他去过陕蒙交界地的李喇嘛涧。 “大边的一个弯里,黑水河绕村而过——还真是个山青水秀的好地方!”小戚说的大边就是长城。最神奇的是黑水河,早年间都快干了,每年干旱季节,河床好像一道弯弯曲曲的湿影,像时断时续的一缕雾气,有气无力地通向无定河。谁知南山下突然涌出两股碗口粗的泉水,不仅养活了李喇嘛涧人,还让黑水河有了河的样子。
张起祥离开李喇嘛涧时,李家父子并不失言,一定要给张起祥全部的家产。张起祥说: “我鲁干大说过, ‘医者仁心,医乃仁术’,再说你们扶我干大上山,也算还了人情。”张起祥拒绝了李家的好意。李家过意不去,骡子驮了两袋黄米,李父亲自送张起祥回北山老家。
张母正在山上锄糜子。听见张起祥叫,扔下锄头,不歇气地跑下山,抱着儿子哭了起来。母亲得知张起祥能看见了,更是悲喜交集。母子回家,李父已走。张起祥问母亲: “鲁干大家里还有什么人?”母亲唉声叹气,说:“你干大本来就没成家,你干爷爷一家也逃荒走了西口,鲁家没人了!”张起祥哽咽着:“还有鲁干大的三块响洋!”他从搂肚里掏出,递给母亲:“也不知干爷爷一家人,再回来不?”母亲生火做饭,揭开小锅倒水,发现一摞十块响洋。张起祥明白,是李父放下的。
母子一夜难眠,说着鲁书匠,说着走西口再没见着人影儿的张父,说着靠天吃饭总也过不起来的光景……天快亮了,张起祥还没一点睡意。起床,将红酸枝三弦断了的弦续上,坐在炕边,给母亲弹了起来……
风司娘娘放出一股风,
刮得地暗天昏怕死人;
上天刮到个凌霄殿,
入地刮到个鬼门城。
而张起祥掉进黄河,是他十二岁夏天的事。那年,石羊驿镇子东的万书匠,托人来找张起祥,要收张起祥做徒弟。原来鲁书匠惦记的那把花梨木三弦就是万书匠的。万书匠这把花梨木三弦重四五十斤,是他师傅的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宝贝。这把花梨木三弦,原是一富家子弟不知从哪儿找来木料,准备做硬弓用的。可匠工说,花梨木只是好看,弹性却不好。再者这块花梨木上的鬼面,无端长出两只小手,迟早必会妨主。看着富家子弟一脸疑惑,匠工解释说,弓箭乃杀器,射出的箭要是一旦反弹,或者无故从天上坠落下来,如何是好?富家子弟不过是玩的,就让匠工选了阴干的上好柘木做了一把弓。
这块花梨木本来废弃了。一天,弓箭厂来了一位白面书生,在一堆木料里挑来挑去,最后选中这块花梨木。书生要用花梨木做一把三弦,放下定金后,却再没见到人影……
这把铁一样重的花梨木三弦,到万书匠已传好几代了。又传言说,老匠工在做这把花梨木三弦时,晴天响雷,当空飘下一朵彩云。老匠工捡起一看是一块蟒皮,而乡亲们更相信这是一片龙鳞——又为这把传了不知几辈子的花梨木三弦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万书匠也凭着师傅传下来的这把“铁”三弦,威震塞北书坛。
现在,能给万书匠当徒弟,张起祥哪有不乐意的道理。
世界对万书匠来说是永远的黑夜。可乡亲们背地里叫万书匠“万大耳朵”。万书匠两耳如蒲扇垂肩,竖起来时,几里路上,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别想瞒过他的大耳朵。他让张起祥去拿架子上的花梨木铁三弦。张起祥双手吃力地抱起三弦,递给师傅。万书匠抱三弦入怀,给徒弟弹起了《高山流水》。张起祥听得流泪满面,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人说万书匠的一把三弦,行云流水,惊风泣雨,有鬼神莫测之妙。关于万书匠的这把铁三弦,还流传这么一件传说:民国十七年,陕北大旱,一年无雨,土地干裂。北山石羊驿古镇乡亲们祈雨,请万书匠在龙王庙说书。万书匠虽说看不见,但知道田里的庄稼快要死了,家家户户,吞糠咽菜。万书匠弹起三弦时,眼里落下两颗鲜红的血泪。在一阵雨滴似的三弦声里,乡亲们眼看着从万书匠眼中掉下来的血泪,化作一朵红云飞上天空。顿时电闪雷鸣,下起瓢泼大雨。乡亲们还赤身裸体地跪在龙王庙前,雨水很快没过膝盖,却没一人起身。雨师看着一道道闪电从万书匠的三弦上划过,从化架木鬼面上伸出的两只小手上划过,惊呼:“够了,够了,龙王爷爷啊,再不敢下了!”雷声戛然而止,红云散开。镇东的天空,挂起一道遥远的彩虹。
——人们只知道,那一年古镇石羊驿,山山沟沟,喜获丰收。在民国十八年到处饿舜遍野的灾难里,整个安远县,也就是现在的北山县并无饿死人的现象。
万书匠的三弦声停下来了。可张起祥的脑海里,大山依旧巍峨,江河还在涌流。在师傅的《高山流水》声里,他的心不知走到哪里去了。音乐原来是心声啊,是人心在大自然里舞蹈的踪迹。万书匠听见张起祥掉下的一颗泪珠,问:“是不是又想你鲁师傅了?”张起祥含泪点点头:“好好的人,突然就吐了一口血,没气了!”万书匠呆坐了半晌,叹道:“你师傅真是一个好人哪!”他给张起祥说了关于书匠一脉的源流。
书匠原是跟阴阳家一脉。阴阳是鬼谷子传下来的。而人们说的“瞎子滚流星”,是鬼谷子依五行所创。“学会滚流星,见人不用问”。细说起来,鲁书匠对滚流星并不算精通——鲁书匠得了师傅真传的治疗狂犬病的秘术才是绝学。这也是阴阳家流传下来的一个医学门派。人们说狂犬病是绝症,其实不然,土生金,木克土,五行相生相克,世上没有不可医之病,只是人们不知医者罢了。可学这项秘术一来要从童子开始勤加练习,二来,相传徒弟在救活第一个病者时,师傅就得以命弥补,以黑换亮。因此,没哪个师傅愿意教徒弟的……
张起祥的心突然狠狠地揪痛起来。
万书匠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这毕竟只是一个传说。你能重见光明,只因你福泽深厚,抑或是跟你当时摔那一跤有关。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只是我们不明了而已。自古以来,因了合适的契机,重见光明者甚多,你也不必太自责了。”继而又自言自语:“我觉得吧——鲁书匠算到了他的日子。”张起祥懂万书匠意思,是说鲁书匠大限到了。但他心里还是一阵不安。鲁干大是他和母亲的救星,是他永远的师傅。不仅如此,鲁书匠以一种人间的大爱,又教会了他治疗狂犬病的秘术,救了李福则,他也从那时起看见了这个世界的色彩。张起祥更感到一种巨大的责任,传下几千年的秘术,绝不能在他这一代失传。
万书匠的三弦自是一绝。万书匠也是人们公认的神童,脑子里好似装了什么设备。任何事情,只要进了万书匠的大耳朵,就像刀子刻进去了一样,某年某月某日某时间,在哪儿发生的什么事。或者一本说书,一遍就都装进脑子里了!万书匠平日里喜欢喝上两盅。万师娘说他:“喝了半辈子,行了!”担心万书匠老了,喝醉酒出个什么事。两人打赌,万书匠要是再不说“酒”字,还能继续喝酒,否则就从此戒酒。徒弟张起祥当证人。万师娘十不离九,说了半天的“酒”,从针灸、抓阄、长久、斑鸠、舅舅、石臼说开始,直说到一言九鼎、九死一生、含笑九泉,万书匠对答如流,话里并无一个“酒”出来。万师娘不愿认输,叫来万书匠的酒友张九和李九,带了两捆韭菜和一篓烧酒,约万书匠九月九在镇上的九九楼喝酒。
张九和李九不知万书匠和万师娘打赌的事。依着万师娘说下的条件来约万书匠喝酒。万师娘给万书匠叙说了事情。万书匠手中三弦一响:张四五,李三六,怀里抱了一个二七篓;马前带了刀割菜,马后又捎高粱水;两个二加上一个五,约我到镇上的三三楼;张三六,李四五,咱快快上那八一楼。万师娘只好服输了!只是万书匠每次喝酒,得带上张起祥去伺候。
后来,万书匠以此编创了《酒鬼》的说书段子。只是角色颠倒了一下,酒鬼跟婆姨打赌,婆姨只要不说“酒”,便勾不起他的酒瘾,他肚里的酒虫也就不会发作。婆姨从此不再说一个“酒”字……
张起祥从此成了万书匠的眼睛。
张起祥问万书匠: “师傅,那你会滚流星吗?”万书匠半晌不言。万师娘接过话说:“小张啊,你算是拜师拜对了——你鲁师傅和万师傅都是你死鬼师爷杜书匠的徒弟!”万书匠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又咳了一下。万师娘话音软下来了,问张起祥:“你鲁师傅没给你说起过?”张起祥摇头:“我鲁干大除给人算命说话,平时嘴像是缝住了!”
从万师娘的话里,张起祥得知,到师爷杜书匠那一代时,北山石羊驿书匠的声名,早已盖过弓弩匠工。说来奇怪,冷兵器时代的强弓劲弩,在淡出人们视线后,陕北说书竟然成了一种产业,古镇的成百上千的瞎子和半瞎子,都以说书为业谋生。说书在丰富陕北民间文化的同时,又逐渐成为辉煌的陕北民歌的源头。一位名书匠的价值也就自然而然的体现出来了。杜书匠从小学艺,到晚年形成的杜派说书,风靡一时。万书匠和鲁书匠那时都还是孩子。万书匠一心想学到杜派绝学的各种秘术,可被鲁书匠抢先了——鲁书匠父亲给杜书匠包了整整一百大洋。万书匠心里一直有气。杜书匠其实公道,临死将花梨木的三弦传给了万书匠。但将滚流星传给了另外一个徒弟——鲁书匠只是偷偷学了一些皮毛。
那年夏天,万书匠带着张起祥去山西说书。万书匠给师娘说: “回来给你挣一个太谷宝!”
张起祥一根拐杖拖着万书匠,一少一老,一路走村串户,边说书边走,十多天才到了吴堡渡口。渡船给人运货去了,渡口只有羊皮筏子。万书匠也是第一次坐羊皮筏子过黄河,兴致所致竟如淘气的孩童,手抚浪花,哼起小调。羊皮筏子在波浪中前行,万书匠即兴素手弹起了三弦。一时浪花飞溅,金光点点。一阵清风吹来,几只鱼鹰上下翻飞,一只老鳖跃上波涛。
突然,河中升起一层巨浪,羊皮筏子一下被掀翻了。张起祥眼看着万书匠双手抱着花梨木三弦掉进了黄河波涛之中。他抓紧红酸枝三弦,借助三弦的浮力,在浪头上看见师傅一浮一沉,一沉一浮地挣扎着。他想过去拉师傅一把,可有劲儿使不上。花梨木沉水。他急喊: “师傅,扔了三弦,扔了三弦。”万书匠却不肯,一下沉入浪中……
又一浪打来,张起祥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波浪冲到水边上了,不知在哪里。已是满天星光。回想一天来的经历。迷迷糊糊中,好像屁股下面有一条大鱼,顶他上岸。他似乎看见了那条大鲤鱼盆子大的嘴。大鲤鱼两根肉须弯眉一样翘着时,像是对他笑。
张起祥摸了摸红酸枝三弦,还好好的,只是三根弦子都断了!他爬起来。他要回到吴堡渡口,寻找师傅万书匠。看着滚滚的黄河浪涛,他知道自己还在河西,他光着脚逆流而行。是啊,无论如何,也要打捞万师傅,给师娘一个交代。他知道师娘跟师傅好。那是早年间的事了,师傅听人们说师娘是镇上一朵花:“水格灵灵毛眼眼会说话,粉格嘟嘟白脸脸赛桃花。柳梢梢眉毛月弯弯,长辫子一甩真好看。水上漂来了一阵风,红豆豆小嘴亲死个人……”书匠们的三弦里,师娘好比九天仙女。师傅就抱着花梨木三弦给师娘弹。谁也没料到师娘一下动了心,看上了瞎子的师傅,成就了一段美满的姻缘。人们才知道万书匠三弦的利害,能弹动人的心弦。石羊驿从此留下两个歇后语:崔二妞寻汉了——好花插在了牛屎上!反过来说:万书匠搂崔二妞——糟蹋世事了!崔二妞就是师娘。
临明时分,张起祥遇到了一个老艄公。他问: “干爷,这是哪里?”老艄公瞅着他:“掉进河里了?”他点头:“嗯!”老艄公说:“这是宜川。娃娃你命大,再下去就是大碛!”张起祥又问:“干爷,大碛距离二碛多远?”老艄公说:“九曲黄河,没千里,怕也有八百吧!”老艄公看着张起祥,惊奇地问:“你从二碛掉进的?”张起祥哭了起来:“在二碛南边的吴堡渡口!”万书匠说过“天下黄河一壶收。”也说过“鲤鱼跳龙门”。张起祥知道大碛是壶口,二碛是碛口。但他犯了一个错误。第一次看见黄河,第一次看见羊皮筏子,竟忘了师娘交代的话:“走路走大路,万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稠,小路上有贼寇;坐船坐船后,万不要坐船头,船头上风浪大,操心掉在水里头;住店住大店,万不要住小店,大店里人儿多,小店怕贼偷……”谁知就出事了,是他害了师傅。老艄公听了,不住地摇头:“娃娃,你这样是找不到你师傅的——要找也得去山东找。我帮你打问,看哪儿捞起了书匠!”老艄公又像是自言:“让黄河收了,也算有福啊!”
夏日早晨的黄河,清风阵阵,波涌金光,秦晋峡谷仿佛被火烧起来了。淡薄的雾气,从波光中升起。咆哮了一夜的黄河,此时安静了一些。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从炊烟的远山传来。老艄公盯着张起祥红肿的脚丫子,说: “都流血了——黄河你也走不回去,回家我给你找双旧鞋吧!”张起祥对着黄河跪下,给万书匠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是我害了你!”
在黄河边一个叫河怀湾的村子,老艄公给张起祥找了一双旧鞋,说: “孙子穿下的,你将就着还能穿。”布鞋补丁摞着补丁,但还是开着几个窟窿。张起祥也顾不了体面,总比光脚要好,试着一穿,还算合脚。他给老艄公边鞠躬边说:“谢谢干爷!干爷,怎么找我师傅?”“这娃娃,还赖上我了!”老艄公说着从兜里掏出烟锅。张起祥给他打火链。万书匠吸水烟,一年多里,张起祥无数次的用火链打火伺候师傅。挎包里本来也装了火链,还有三弦备用的弦子,师傅的白铜水烟壶,现在都掉进黄河了。好在,母亲将一块大洋缝在他的肚兜里。要不,他怕是要讨吃要饭回家了!
老艄公说,黄河是一条天路。二碛和大碛是货运大码头。他年轻时从二碛顺流到大碛,从大碛逆水到二碛,年年踏浪劈波,靠黄河养家糊口。也拉纤过十里龙槽,去过山东。黄河在秦晋峡谷,一泻千里,巨浪滔天。犹如万马奔腾,晴日听雷。哪年没人掉进黄河浪里?人被推到下游的山东,就一丝不挂了,肚子像面大鼓。艄公们心好,看见黄河里漂着的人,就打捞起来,卷上一块草席。再一路传话到上游,某天捞起了什么人!老艄公又说:“娃娃,你师傅是书匠,好认!”张起祥抹泪泪说: “干爷啊,找不上我师傅,我家也回不成了!”
张起祥每天跟着老艄公到黄河上问消息。来来往往的商船,老艄公都认得。时不时的跟着拉纤的船夫们, “嗨哟、嗨哟”吼一阵子船工号子,给他们加油鼓劲。在一个月里,竟问到打捞起的十几人,老的少的都有,可就是没有万书匠。夏季发山水,附近村子里多少人,都跑到黄河上捞河柴。老艄公说:“这不,把命都搭上了!”抽了一口烟,老艄公又说:“活着难啊,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年赚一年。”张起祥的心一直像悬在半空中,每一只船过来,都一阵激动,心就会扑通扑通加快跳动。可只是一声失望的叹息。望着远去的帆影,张起祥心烦极了,他胡乱弹起三弦……
——那天,一到黄河上,他就让老艄公托人给他买弦子。没想只三天时间,弦子就买来了。
老艄公在收网,一条鲤鱼跃出波涛,又被网绳缠住了。张起祥感觉心里一阵抽搐。老艄公每天清早,就到黄河上撒网。老艄公有一套成功捕鱼经验,或叉或网,或钓或摸,少则三五条,多则二三十条,卖给过往的商船,补贴家用。老艄公偶尔也送人过黄河。老艄公的羊皮筏子,比那个年轻艄公的小多了。在黄河波涛中,老艄公却像骑了一匹快马,如履平地,来去自如。张起祥想着,要是老艄公捕到救他的那条大鲤鱼,该如何是好!他就求老艄公放生,哪怕要他出钱放生。他在心中说,今生今世,他再也不会吃鱼。
张起祥的日子里,现在不能没有嘈嘈切切的三弦声。他对着黄河浪涛弹着三弦,他听着峡谷风声弹着三弦,他盯着远山的枣林弹着三弦,他望着头顶的明月弹着三弦。白云悠悠,号子声声。他眼前生出一片深远莫测的景象。想着万师傅弹的《高山流水》,张起祥好像一下听懂了大自然的语言,领略到了大自然的神韵。万师傅讲过“道法自然”——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智慧。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活着。哪怕卑微,也要努力活着,活出苔花如牡丹依然开放的精彩。“万书匠说书——从不讨价还价”,更像是一种境界,是万师傅从生活的苦、辣、酸、甜中,悟到的生命真谛。万书匠一句“你们看着给”的出场费,包含了多少乐观的人生哲理。
三弦原来真的能弹拨人的心弦!
又一条鲤鱼进入老艄公的鱼篓。张起祥的三弦里也游来了一条鲤鱼,从黄河波浪里快乐地游来了,向龙门游来了!这是一条能跃过龙门的鲤鱼,是一条要变成云龙的鲤鱼。张起祥三弦声里,出现了“鱼跃龙门”的情景:一条金色的鲤鱼,摆动着尾巴,跃出滚滚波涛,飞梭似的跳上云雾缭绕的龙门,即刻化作一条赤龙,遨游在彩云朵朵的九天……
一曲《鱼跃龙门》的三弦曲,在张起祥的心里渐渐形成——这支《鱼跃龙门》三弦独奏曲,几十年后,作为陕北说书最为经典的名曲,是书匠们的一门必修课。
而张起祥在创作《大风吹》时,惊涛骇浪的黄河之水,又从记忆的河床汹涌而来:
草地刮成了毛乌素,
刮得九曲黄河水倒流;
刮得大山没顶顶,
刮得小树无踪影。
张起祥呆呆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老艄公喊: “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狼吃了也没人管——背鱼篓,回家了!”张起祥手脚勤快。从到老艄公家,一会儿扫院,一会儿挑水,一会儿上山拔草喂羊。晚上,他还主动承担起哄老艄公顽皮小孙孙——狗剩儿睡觉的任务:“噢,噢,噢,娃娃睡觉觉,山里下来个老道道,穿的花衣裳,戴的花帽帽。”
这是母亲的童谣,是张起祥永远的家园。在他紧箍咒似的一遍又一遍的童谣声里,满炕疯跑的狗剩儿着了魔一般,眨吧着蝌蚪的小眼睛,很快就甜甜地睡安稳了……老艄公一家自然喜欢张起祥。老艄公把一句“娃娃勤”,天天挂在嘴上,都成了口头禅。
但张起祥要走了。狗剩儿拉着他不肯放手。老艄公说:“娃娃,你把这儿当成家吧,想回来就回来!”张起祥点着头:“干爷,我会回来的!”但他还是走了。一个多月了,他一直觉得,万师傅怀里抱着沉重的花梨木三弦,不会浮起来。因此,万师傅不可能被湍急的浪涛推到山东。
万师傅在哪儿?万师傅就沉在黄河波浪里吗?
——十几年后的秋天,已是小书匠的张起祥攒够了一百个响洋,重回河怀湾。老艄公干爷年前走了。狗剩儿帮张起祥联系了一家商船,他千里迢迢到吴堡渡口,悬赏给艄公们,谁要捞起万师傅,奖赏一百大洋。张起祥还寻问到当年渡他们过黄河的那个年轻艄公。他没认出张起祥,知道事主找来,一下变得灰溜溜的了。他说,他被羊皮筏子压在了下面,等他挣脱出来,早迟了……几个水性好的艄公,按他说的位置,在黄河里摸了两天,竟然真的找到了万书匠。艄公们说万书匠是被一块巨石挡住了,只剩白骨,但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一把三弦。张起祥用一块红布包了万书匠,送回到老家石羊驿古镇。
万师娘一直在家里等。万书匠的三个儿子,跪着接过老父亲的骨殖。满头白发的万师娘颤颤巍巍地说: “我知道你师傅没了——我活着就是等他,等得眼睛都快熬干了!”张起祥说:“师娘,是韩书匠滚流星算的,说我万师傅还在黄河里。”万师娘将花梨木三弦递给张起祥:“这是你师傅传给你的!”
这把花梨木三弦,从黄河里打捞上来时,没有任何的变化,蟒皮如新,三根弦子一根也没断。只是更沉了,仿佛浸入了几十吨的黄河浪涛声。抱着花梨木三弦,张起祥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收不住了。万师娘说: “起祥,快回去看看你娘,她三天两头来打问你!”
埋了万书匠。张起祥和母亲返回延安。他要成亲了,韩书匠的女儿韩二转看上了他。
那年,离开河怀湾,张起祥去了延安。“三秦锁钥,五路襟喉”的延安,是他早就在说书词里听过的。那些天里,他的心一直被什么噬咬着。家是回不成——他无法面对万师娘,也无法面对家乡的亲人。从跟鲁书匠起,在家的日子加起来也没多少天。母亲的一句句话,却都在心里沉着。而关于走西口的父亲,现在,张起祥想告诉母亲,父亲也许掉进黄河波浪里了,并不是坏了良心!
多大的城啊,张起祥半睁的眼睛,更是目不暇给。来到延安城,张起祥走着走着,被一阵三弦声绊住了脚。延安还有说书馆,门口挂着戴着墨镜书匠的海报。他要进去,却被一个女子挡住:“票哩?”他哪里知道什么“票”!心里想着,延安城规矩怎这么多——不要钱,要票!张起祥看着女子,赌气似的坐在台阶上,弹起了三弦。
女子就是韩书匠的女儿韩二转。韩二转就生在书馆里。十岁开始给书馆站门收票。韩二转被张起祥的三弦声吸引,这是她从来未见到过的一条大河,而不是溪水潺潺的延河。咆哮的浪涛声中,她看见一朵浪花从水中一跃而起,像长了翅膀的鸟儿飞上了天空。她看见彩云在大鸟的翅膀下,一片一片落下来了,一片一片……山坡上的荞麦花开了,山坡上粉红粉红的荞麦花开了,就好像从这个小后生三弦声里飘落的一片一片的彩云,一片一片的粉红的荞麦花……
张起祥的三弦声停了。女子眼前的彩云还在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女子觉得有一片彩云飘到她的脸蛋上了,有一片彩云飘到她心里来了。女子叫张起祥: “弹三弦的后生,正说《花柳记》,还没完,你进去听吧!”张起祥说:“我有名字,我叫张起祥!你不要票了?”女子笑了:“我叫韩二转,你——免票了!”
张起祥就这样成了延安最有名的韩书匠的关门弟子。
韩书匠说张起祥的三弦里有山有水,有花有鸟,不愧是鲁书匠和万书匠的徒弟。韩书匠老家也在北山石羊驿。只是早年跟父亲逃荒到延安。韩书匠的师傅跟张起祥的师爷原是一脉。但并非杜派说书。大概说书场所在延安的原由吧,他们自称南派。其实南派说书,到韩书匠才显名声。韩书匠前后收了七十多个徒弟,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而韩书匠五十几岁就关门,大家说完全是为了徒弟们——大徒弟和小师弟总不能是爷孙辈吧,实际上也是要给徒弟们留饭碗!韩书匠的滚流星,因得师傅真传,能知人生死,知己生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最为厉害。
张起祥跟韩书匠学书六年后,正式出道。
那天,说书馆的海报,由总是戴墨镜的韩书匠,换成了“韩书匠关门弟子——青年书匠张起祥”。韩书匠几十个徒弟以及几十个徒孙都来庆贺,上百把三弦在说书馆门口弹起来时,仿佛一阵凉爽的风刮进延安城闷热的夏天。延安城万人空巷,说书馆人山人海。不说别的,单就书场散后,一个猴娃娃不见了。娃娃娘急得哭天喊地。韩书匠一句话:“宝店不漏针——进了书馆,孩子哪能说丢就丢了!”一个徒弟说:“师傅,你起上一卦,说个东南西北,我们也好找。”张起祥说:“不用师傅算,就在书馆找。”大伙儿散开,果真在一堆瓜子壳里找到了娃娃。娃娃娘破涕为笑。因接连三场书,没来得及打扫卫生,卖瓜子的竟将十几口袋瓜子卖了个精光。瓜子壳铺了足足一尺厚。娃娃一瞌睡,钻到凳子下的瓜子壳里睡着了!
小戚就像是参加了几十年前他师傅出道的盛典场面:人们哪见过那样的阵仗,百十把三弦齐奏,“书场爆棚,座无虚席”,他师傅张起祥一下就高烧一百度——火了!他师娘卖光了三天的听书票——直把他师娘的手写得几天抬不起来。
从此,说书馆的主角成了张起祥。
张起祥唱腔圆润,吐字清晰的说书,也深受听众喜欢。他除了说韩书匠几年教会的传统书目,韩二转又将《摇钱记》《观灯记》《雕翎扇》《小五义》一本书一本书地读给他听,使得书馆书目不断更新。加之,张起祥在书中融入信天游悠扬婉转的曲调,开创“说是骨头唱是肉”的说书之路。说书馆一时间竟然比秦腔戏园的人还多了两成!三弦声里,才子遇二八佳人;三弦声里,恶徒被斩落马下。一出口的金榜题名,一挥手的人头落地。大家替古人哭一回,也替古人乐一回。苦难不过是过眼云烟,日子自然有滋有味起来。
张起祥也有了一个“张铁嘴”的美名。
一个晚上,县文化馆馆长约我听书。书匠是张起祥的一个徒孙辈。得知我正写张起祥,他说“张铁嘴”是因韩书匠传授了滚流星,能算生死,知富贵,故而得名——这与小戚说的大相径庭。我又联系了张起祥另外几个徒弟,证明了小戚说得才正确。张起祥是想要韩书匠教他滚流星。韩书匠却韩二转,那时张起祥与韩二转好得像一个人。韩二转整夜教张起祥识字,几年下来,一部《康熙字典》,都快翻成驴笼嘴了。张起祥一边弹三弦,韩二转一边剪花花。韩二转能将张起祥三弦的声音剪出来。“女子生巧的,石榴牡丹冒铰的。”韩书匠也直夸。
张起祥以为是师傅要韩二转说情。张起祥一说要学滚流星,韩二转就抹泪了:“你不想看我了,还是我剪的花花不好?”张起祥一头雾水——他并不知情。原来,相传,鬼谷子留下的诸多绝技中,学会滚流星,明眼也会变瞎。因此,张起祥根本没学滚流星。
但是,我听张起祥说《大风吹》已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事了。一次先生因事来单位找我,他喊着我的名字说,你要给“干大”帮这个忙。那时先生已是一头白发,瘦削、沧桑的脸上,却透着一股刚毅和坚强。眼睛有些凹陷,因此戴了一副墨镜。我带着先生去公安局,一位副局长打电话到派出所——先生的事总算办妥了。到了饭时,先生硬要请我吃便饭。其间跟我说到书匠的过去:东方收了走东方,西方收了走西方。东南西北都不收,三弦饿成空壳篓——辛苦啊!说到韩书匠,依然满是敬畏之心。还跟我说了韩书匠的一件趣事:韩书匠的墨镜是假的。他之前并不知道,一次想给韩书匠擦一下墨镜,手巾一下就黑了——才知韩书匠的墨镜是在石头镜上涂了一层墨汁。
那天下午,来了两位作家朋友。无意之中,我们说到张起祥。一位说,张起祥去世多年了吧?我说张先生正在县城说书。朋友将信将疑,我便带他们去张先生的书场。那时张先生的陕北说书,已成一种时尚,风靡陕北。毫不夸张地说,在任何地方,录放机里都响着先生的三弦声。我跟先生说,我的两位作家朋友,是专门来看他的。先生健谈起来,作家比他还能胡说,一个写他的说书是什么“表现主义”,一个又写他是“魔幻现实主义”,并肯定地说,他的陕北说书,受了什么“理论”的指导——他哪里知道这些!先生说要招待我们,唤来几个徒弟,竹板一响,三弦、二胡声里,先生开始了他的《大风吹》:
刮得肝花摇铃铃,
刮得肠子拧绳绳;
刮得看不见天来瞅不见地,
大白天刮得黑洞洞。
在我们的掌声里,张先生说完了《大风吹》。两位作家朋友在评论,张先生的陕北说书模仿逼真,惟妙惟肖,说学逗唱,绘声绘色。并且,先生在说书过程中,将坐场改为了走场;将一人自弹自唱,改为多人的群口说书;曲调也有九腔十八调之说,在平调的基础上,辅以欢音,其音乐曲调的变化在整个说书的过程中显得尤为突出,且自成一派。张先生编创下的陕北说书,人物角色分工明确,互相酬唱应答,有了身段及表情表演。并且讲究舞台风度,手、眼、法、步,得以规范;乐器也不再是单一的三弦,二胡、板胡、笛子、扬琴也参与其中。人数与乐器的改变,拓宽了陕北说书的表现领域。同时对书中人物的刻画,以及环境、气氛的渲染,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那一时期,陕北说书已成为一道文艺景观。在陕北各地以及宁夏、甘肃、山西、内蒙等地盛行。张起祥所到之处,最受欢迎。比现在所谓的明星,不知要“明”多少……
只可惜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要写先生。
——前日,小戚又来找我聊。他说,“张铁嘴”只是夸师傅书说得好——一口气能说三天三夜,而且不打重板,说师傅的“张铁嘴”是因有一把“铁三弦”——也就是他师爷传下的那把花梨木三弦,实际是误传。说起治疗狂犬病的秘术,他放下茶杯,唉叹了一声,显得十分伤心:一是这项秘术的学习者要“童子功”。新中国成立后,百业发展,社会安定,而他们跟师傅学书时,都十大几二十了,因此未能得到真传。他师傅治好过的狂犬病人,起码三四十个。从来都是华佗看病——手到病除,而且不计报酬,对于贫穷人家,更是分文不收。只是人们都不相信靠一种民间术法,就能治好医学上的绝症。师傅也从不宣传,这项秘术因此失传……
小戚喝了一口茶水,说: “师傅临走时,说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你们鲁师爷和万师爷’——到了阴曹地府也没脸见他们。”师傅就是为没能将鲁书匠的秘术传下来,没能将万书匠的花梨木三弦保住。
张起祥跟韩二转结婚后,韩书匠就很少到说书馆坐馆了。
只是一天,韩书匠突然像想起什么事情似的,来到书馆,净手焚香,叫张起祥拿花梨木三弦来。张起祥想帮他定音,韩书匠也要自己来。弹完一曲《十面埋伏》,韩书匠叹息:“好马配好鞍——人利不如物利啊!”又说:“这声音,只怕天上有啊,人间难得听一回!”韩二转懂父亲的心思,此后又请韩书匠到书馆说了几回书。书馆门口,又贴出韩书匠戴墨镜的海报。只是韩二转将韩书匠过去怀抱三弦的画像,换成口叼香烟的悠闲自得了!
当然,也是为让韩书匠享受花梨木三弦的天籁之音!
这把花梨木铁三弦,从此更是声名远播。十里铺的柳员外,在说书馆听完书赖着不走。他想买下这把花梨木三弦,张起祥哪里肯。后来,又一财主想拿同样重量的银子,来换花梨木三弦,也被张起祥一口拒绝。
又过了几年,张起祥拖家带口回北山老家石羊驿。万师娘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张起祥引着婆姨娃娃给万书匠和师娘上坟祭拜。之后,一家人又到山上,遥向着李喇嘛涧,给鲁书匠烧了纸钱。打问鲁书匠家人,并无消息。回延安时,张起祥备了一份厚礼,绕道陪母亲回绥德娘家。上次走时,张母就有这个意思。张起祥劝母亲说: “娘啊,咱孤儿寡母,饿得跳崖时,谁管咱了——不去!”路上,母亲才跟他说:“起祥啊,你不知道,你外爷就是饿死的!”母亲第一次跟他说起远在绥德的外家,山大沟深,靠天吃饭。母亲一句:“苦啊”,好像是给日落西山的晚清、军阀混战的民国,最中肯的评语。外爷为让一家人活下来,起早贪黑,东山的太阳背西山,恨不得汗水能当雨水,谁知到头来……张起祥也知道了母亲远嫁的原因。父亲那年赶牲灵去绥德,路过外爷家歇脚。父亲看上了母亲,脚夫们就说合成了他们的婚事。母亲其实明白,家里早就没粮了,父亲是为了她能活下来!母亲过门才知,张家几辈儿单门独户,靠揽工为生。到张起祥父亲,更是家徒四壁,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还有什么光景可言。
陕北革命根据地的建立,标志着一个崭新社会的开始。
河怀湾一带成了红区。狗剩儿也参加了红军,闹起了革命。一天,狗剩儿来找张起祥,说部队要打靖边,首长要他来找张起祥,请张起祥和韩书匠编创宣传革命的歌曲。
张起祥欣然应承下来。
说书馆好像消息传递站。早就听说山里到处闹红,乡亲们跟着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翻身得解放,当家做主——这些闪着光亮的词语,就像一擦就着火石,让张起祥觉得既新鲜又富有什么色彩。对了,就是狗剩儿说的“革命”色彩,红亮红亮的革命色彩。为了乡亲们不再受地主剥削,有地种,有饭吃……可就这么一句朴素得直掉渣渣的话,几千年来咋就难以实现!现在,狗剩儿们——这些泥腿子的红军,要带领乡亲们去为这个纯朴的理想,开始英勇地战斗了。
张起祥一夜没睡,听狗剩儿讲红军的故事。他明白了,这就是鲁干大说的那个光明的朝代。
一个多月时间,张起祥和韩书匠编创了《打镇靖》《打寺畔》《打北山》等一批陕北新民歌。这些极具革命色彩民歌,很快在陕北的原峁沟岔里响起,成为战斗号角,成为乡亲们心中的愿望。打下靖边后,陕北红军已攻克了五座县城,陕甘边根据地连成了一片!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咱中央红军到陕北。”
歌声响彻延安——这是一个英雄的时代。张起祥也迎来了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鲁迅艺术学院邀请张起祥到课堂上说书。听了张起祥新编创的《新生记》后,师生们称赞张起祥是陕北说书艺术大师,陕北说书是民间艺术的一朵奇葩。鲁艺的师生们从此成了说书馆的常客。几位诗人、作家、音乐家写好作品,甚至要请张起祥看了指点。夜里,他们也愿意来跟张起祥聊天,听张起祥说跳崖的苦难史,听张起祥说黄河波涛里被大鲤鱼顶到岸上的往事。黄河的咆哮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
当然,在杨家岭中央礼堂,给中央领导们说书,才是张起祥永远难忘的记忆。
舞台上只张起祥一人。舞台下的听众是各位领导和附近的乡亲们。张起祥弹起花梨木三弦,仿佛溪水潺潺,清风拂面。一阵黄河船夫号子声里,一朵朵浪花天鹅似的舞蹈着,一片片彩云像点点帆影远去。老艄公吭哧吭哧划着羊皮筏子,踏浪而来。金色的渔网撒向涛声,一条鲤鱼从波涛上跃起。麻喳喳响作一团,像一群清晨的雀儿飞向河西。羊皮筏子在波浪中旋转,老艄公稳站浪头。一阵“嗨哟、嗨哟”的号子,从汹涌的波涛声里传来。太阳升起,雾气散开,黄河像一条巨龙,从秦晋大峡谷腾起。一条条鲤鱼,像长了吉祥的翅膀,飞起来了。张起祥先弹了他新创作的三弦曲《黄河渔歌》。
接下来的正本,是张起祥和韩书匠新编创的陕北说书《翻身道情》。
张起祥的手指像风轮似的,罩在了花梨木三弦上。右手正搓、反搓、扣搓、蛤蟆搓……左手粘、打、扳、擞……弹、挑、滚、轮、勾、抹、摇、揉……一弹一挑间,如珠落玉盘;一按一吟时,似风卷残云。手随心,弦从手,心手相随,人弦合一。张起祥一时兴起,耍出了平生本事。只见他猛地站起,身若张弓,反弹三弦。三弦声顿时如秋风扫落叶,瀑布落九天,密密匝匝,水泼不进。一阵掌声雷鸣般响起时,张起祥坐回木凳,额头羊肚肚手巾一甩:“太阳一出来满山红,共产党救咱翻了身。”恰似口吐莲花,一气呵成。张起祥说得尽管是陕北方言,可一字一句,有板有眼,洪亮圆润,字字清楚。“如今咱站起来做主人,天下农民是一家人,大家团结闹翻身。”张起祥一个多小时的《翻身道情》说完了。三弦声和掌声,却久久萦绕在杨家岭上……
延安时期,精兵简政、“三三制”、减租减息等一系列自我革命政策的实施,乡亲们被解放的其实更是灵魂。几千年来,像枷锁一样禁锢在人们身心上的剥削制度,被彻底铲除。乡亲们在秧歌中,歌释欢乐,扭出一个新天地。
狗剩儿像讨债鬼似的,又来跟张起祥和韩书匠讨要革命歌曲。狗剩儿所在的八路军队伍——是一支英雄的队伍,正在山西吕梁山打鬼子。狗剩儿随部队首长回延安抗大学习。一天,首长跟狗剩儿来看望张起祥,还带着缴获鬼子的两个罐头。首长问张起祥认不认得他。张起祥哪知首长就是他在李喇嘛涧救了的李福则——现在改名李俊生的战斗英雄。李福则,不,是李俊生永远记住了张起祥的名字。李父在送他参军时,还叮嘱他,要是路过北山石羊驿,一定要去感谢张起祥。没想到在延安,从狗剩儿嘴里,李俊生找到了张起祥。从此,李俊生和张起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抗大学习期满,李俊生又带着狗剩儿奔赴抗日前线去了!
张起祥带着编写革命歌曲的任务,来求师傅。韩书匠一笑: “这也是咱分内的事嘛!”立马四处传话,一个书匠必须编唱一首民歌。没想到只一段时间,一首首民歌像火把燃烧起来了,照亮陕北黄土地,照亮了乡亲们的心窝窝。山山峁峁上响着歌声,沟沟岔岔里传着歌声。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儿硷畔上灰塌塌。有心拉上个两句话,又怕人来笑话。”一首《三十里铺》唱红了陕甘宁边区,也唱红了抗日根据地。“九月里九重阳,收呀么收秋忙;谷子呀那个糜子呀,收呀么收上场……你看那谷穗多么长,比起往年实在强。”一首《秋收》代表了乡亲们的心声,是乡亲们支前热情的序曲。
“千家万户把门开,快把咱亲人迎进来。热腾腾的油糕摆上桌,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当然,也有鲁艺的师生们创作的一首首革命歌曲。一曲《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是峥嵘岁月里,军民团结一家亲的真实体现。
三弦声声,伴着“嗬咳、嗬咳”的劳动号子,“解放区,大生产,军队和人民齐动员;兵工队,互助组,劳动的歌声满山川”。延安是歌的河流,延安也是歌的海洋。乡亲们白天唱黑夜唱,劳作唱歇息也唱。人们都活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精气神。凭着这股不屈的精气神,英勇的八路军取得了一个个胜利;凭着这股不屈的精气神,黄河成了小鬼子不可逾越的天险……
日本鬼子投降了!
说书馆门口贴出一张海报,为庆祝抗战胜利,张起祥免费说书三天。宝塔山下,延河水边,火把燃起了,秧歌扭起来了,乡亲们载歌载舞,迎接胜利。张起祥的说书段子《小鬼子滚蛋了》,传得家喻户晓:
小鬼子,滚蛋了,
夹着尾巴滚蛋了!
小鬼子,滚蛋了,
屁滚尿流滚蛋了!
“灰溜溜地滚蛋了”“号哇哭叫滚蛋了”“出鼻囔丧滚蛋了”“一瘸一拐地滚蛋了”……张起祥一口气说了一百个小鬼子的“滚蛋了”——把陕北方言里的可怜、落魄、狼狈全包含在了里边。乡亲们是越听越解气,越解气越想听。说书馆外,一群孩子在比赛谁说的,小鬼子的“滚蛋了”多。一个灰头土脑的沙包,在孩子们的笑声里被踢来踢去:“小鬼子,滚蛋了,抱头鼠窜滚蛋了!”“小鬼子,滚蛋了,落花流水滚蛋了!”“小鬼子,滚蛋了,死焉格蠕滚蛋了!”“小鬼子,滚蛋了,球眉竖眼滚蛋了!”“小鬼子,滚蛋了,贼米溜眼滚蛋了”……
孩子们还在踢沙包。延安城外的枪炮声就传来了。延安保卫战打响了。
胡宗南领军占了延安城。
说书馆里传出阵阵悦耳的三弦声,张起祥在说《新生记》。胡宗南和手下闯了进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赶跑在场的人,坐下来听书。十几年来没露脸的柳员外,狗腿子似的跟着胡宗南也进了说书馆。柳员外在跟胡宗南耳语。张起祥还只顾一边弹三弦一边说书。胡宗南一挥手,卫兵上台要抢张起祥手中的花梨木三弦。张起祥抱着三弦不放。卫兵手里的枪顶在张起祥额角上了。韩二转走过来,递上花梨木三弦,说: “一把三弦,又不是枪,你们当兵的说书矣!”……
张起祥的《大风吹》就是那天夜里编创成的。整整一夜,从月亮爬上黝黑的城墙,到太阳升起万道金光。大风先从张起祥心里刮起,刮到鲁书匠留下的那把红酸枝三弦,风声呼呼刮来,大风起兮:
哎呀呀好大的老黄风——
儿马风,叫驴风,
母猪风,恶狼风,
刮得拦羊娃娃钻进串水洞,
刮得老婆一个倒栽葱。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青化砭、羊马河、蟠龙、沙家店、清涧、瓦子街,胡宗南是逢战必败。可以说一路损兵折将,狼狈不堪地败出陕北。二十几万美式装备的部队,也被解放军打得没多少了。
只一年一个月零三天,西北野战军就收复了延安。
胡宗南丢城失地,一路败退到台湾,花梨木三弦从此再无下落。
张起祥要重开说书馆。因不肯按胡宗南的要求说书,说书馆被砸了个稀巴烂,张起祥的说书也被禁止。要不是《小鬼子滚蛋了》深受大家喜欢,胡宗南早让他坐大牢了。两个木匠正在做桌凳。一个说: “张起祥真了不起,敢不说胡匪改的书,为咱争了气!”一个说:“张起祥是给老百姓说书哩,哪能伺候胡匪哩!”张起祥听了感慨万千:“天道自在人心,岂能强求!”他叫徒弟去拿三弦,说要招待两个木匠,给他俩说了一场《大风吹》:
有一个老汉爱看风,
院里刮来一股卷毛风,
噌——把老汉的胡子直刮尽,
疼得按住下巴泡蛋蛋、打滚滚!
李俊生来找张起祥。说,部队正在打扫城里的卫生。白军逃跑时,弄得一片狼藉。炸毁了新华陶瓷厂、火柴厂、肥皂厂等,破坏严重。半晌,又告诉张起祥说,狗剩儿牺牲了!一天夜里,他们团部被白军包围,狗剩儿为掩护大家突围,光荣牺牲了。狗剩儿很勇敢,弹药打完之后,他抱着冲上来的一个白军,滚下万丈悬崖……李俊生夸张起祥的《大风吹》说得好。白军二十几万人马,真像“儿马风,叫驴风,母猪风,恶狼风”,所到之处跟乡亲们征粮要款不说,打枪放炮,鸡犬不宁。李俊生还邀请张起祥到部队去说书,宣传解放区的变化,凝聚人心,鼓舞士气。张起祥一口应承下来。
一个月后,张起祥的师兄、师侄们都来了。鞭炮声里,韩书匠拉开“延安说书馆”上的红绸,百十把三弦一起弹响了,一场《大风吹》响彻了延安城……
本文原载于《延河》2023年第7期
霍竹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理事,榆林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获陕西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等。著有诗集《农历里的白于山》等,散文集《聊瞭陕北》,长篇小说《野人河》《黄土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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