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琴人
杨府/文
北京城里的市井烟火里,总蛰伏着无数隐秘的星火。有人隐忍,有人奋进;有人暗淡,有人堂皇;有人一闪而逝,有人光芒万丈。但在蛰伏者中,自不乏高人,譬如友人柏崖君就是寻常巷陌里的一盏孤灯。二十年如一日,守着青砖琴馆,将最好的年轮刻进梧桐木的肌理里。亲戚不解,路人不识,都讥讽之曰疯癫。他却不忮不求,从表到里,一派云淡风轻。寻常见他的手上,总涂满松香,覆裹住掌心的老茧和皲裂纹,他只醉心在七弦琴间,摆渡着某种超越时间的永恒。
他痴绝于琴,以制琴、弹琴闻名于琴坛。曾随中央乐团访问过欧洲,谢幕时,满座金发碧眼的西方人起立喝彩。在同事接受采访时,他却早褪了缎面长衫,裹着粗布袄子,蹲在维也纳的大街上喝着咖啡,观风望俗。也曾有乐团团长攥着聘书,追到后台,欲聘其为琴师,但他都推辞不就。
反倒在众人的愕然声中,辞职去了宋庄。在宋庄的里巷深处,开了一家琴馆:“松雪琴斋”。十几年过去了,斑驳的木匾,早已被雨水沁得发亮。檐角的铁马摇碎满地的碎玉声,倒像是为他这遗世独立的姿态,打着激励的拍子。友人不解,好好的单位不就,偏要漂泊于浮世,自甘堕落,类于滚到烂泥潭里去了。
他侃侃言道:“戏台终归是戏台。在那些单位工作,你得首先伪装自己。当面是人,背后是鬼。你说我这嗓门,能唱得了别人的词本吗?如果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随波逐流未尝不可,但我能如此委屈自己吗?即使为了几两碎银,勉而委屈,最后不得憋屈死。哪像现在,想哭就哭,想唱就唱,难得一个自由身。”
我初识他于宋庄,几次在朋友的饭桌上,总见他腋下挟着一把焦尾古琴,穿街走巷,手指关节泛着常年斫琴的青紫,虎口结着厚厚的松香茧。酒酣耳热时,朋友往往请他弹奏一曲,他从不拒绝。演奏之前,总要将手覆在煤炉上,重复二句话,似乎是专属于他的琴箴:“琴木要经火炼,指节要历寒暑,才托得住千年清音。”
炉火映红他眼里的执着,像极了终南山巅经终犹绿的松杉。他抱着焦尾琴,把凳子往后拉了拉,十指便在七弦间游走,灵如鹤舞。柏崖的琴声,总给人一种感觉得到却又说不出来的美妙,甚是古雅。他弹的曲,多是自己的原创或改编自几乎是失传的古谱,听得人伤感、掉泪。
他行走闹市,如孤鹤涉尘,有时兴致来了,就坐在路边的槐阴下,激越的演奏一曲,即使天倾地斜,也不管不顾。周遭商贩的吆喝声、车笛的轰鸣声,都成了混沌的底色,只有弦音的清越,劈开尘嚣,倒教人疑心是嵇康借了副皮囊在此游荡。此刻正有顽童抛掷石子,惊起檐下紫燕,他反倒借景生情,随手弹出些“惊鸿”的即兴之韵,惹得卖糖画的老师傅笑骂道:“这癫子!”
柏崖的行径做派,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渐渐熟了,也便了解其行状和心中所思,便打心眼里对他尊敬。
别看他平时放浪形骸,可一旦得遇好木,斫起琴来,便废寝忘食,不知晨昏。他说:“制琴最忌急火,需用文火将杉木里的晨霜暮雨慢慢逼出。而这人间世,又何尝不是座窑炉?有人烧成青瓷,有人炼作焦尾……”细品,这话甚有哲理,还真是那么回事儿。想起卖糖画的老师傅的谑骂,我等便戏称他为“琴癫”,“痴绝人”,他也不以为忤。
他的“松雪琴斋”,终年浮着松烟香,刨花堆里埋着各色奇木。有峨眉山的雷击杉木,有太行山的火烧焦桐……青灰纹路里,犹凝着霹雳的形骸。他制作的古琴,质量很好。春分斫阳面,立夏调阴弦。律吕调阳,八音克谐,明于天地,和以自然。他是国内少有的制作古琴的人,非遗传承人,很多乐团和个人,都慕名前来,向他订购古琴。他要求极严,选材极精。因此,每年也就只能制作三、五把而已。但每把的价格不菲,客户得需提前一两年,才能预定上。他一年只需销售一把,一年的花销也全都有了,况幸而得遇好木的年份,那就是大有之年了。剩下大把宽余的时间,就用来喝酒,交友,或是到山中访木,采木。日子倒也逍遥自在。
疫疠三载,琴馆萧索。某夜路过他的琴馆,却见昏黄的窗纸上,透出柏崖俯身校弦的剪影——月光顺着牛角琴轸流淌,他渐生的白发与桐木的冰裂断纹在光影里缠绕,恍如雪落寒潭。同侪琴师多架起手机转授网课营生,唯他仍守着冷灶调弦。我劝他以己之长,也可以与时俱进,效尤之行,庶几能跻身网红之列。他鄙夷地一笑,说,须知木有木运,琴有琴魂,宫商角徵羽隔着电波,少了人的气息的温养,便失了筋骨。
端午前夜,骤雨如幕,忽闻门环轻叩。当松香混着雨水的气息破开夜色时,但见柏崖挟一身雨雾,携琴而立。青衫微湿,但眉目间却跳动着异样神采。不及寒暄,他径自走进厅内,展启琴囊,但见七弦泠然,古琴被厅中射下来的暖光映着,泛着幽蓝的微光,很有些肃然。
“这是……新……斫的‘松雪’琴。”柏崖轻抚着琴额冰纹,龙池间隐约流转着木纹的私语。“听……听……这个……”他看上去有些激动。因为当他一说话就有些结巴了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心中的激情在汹涌,言语就有些迟钝了。但他业务熟稔,指尖一挑,竟将半生霜雪都泼在弦上。
“还记得三年前我在终南山绝壁处,访得的那截雷击老杉吗?已埋雪三冬,年轮里已藏着三道雷霆。今春特以此木,裁而为琴,果有美音。今特来一试,且配上我作的《潇湘水云》曲——”
话音未落,指下已涌起洞庭烟波。
琴声渐起时,窗外的雨珠正沿着老屋檐铃坠落。
起初是清越泛音,仿佛洞庭雾起。弦振处,又有九嶷松风,摇落斑竹。弦间七十二滚拂,音浪层层漫过窗棂。琴上十三徽位,虚实相生,又倒似水墨在生宣上漫漶。每声震颤,都似带着雪融春涧的清气,恍若孤鹤掠过劫火犹温的焦土。一曲终了,满室犹颤着苍古余韵,在梁间游走。而窗棂外,夜雨却不知何时已歇。
我被这琴声所感动。
曲尽多时,犹痴痴地望着柏崖君。灯光跃动在他新添的白发间,竟与琴轸上凝结的松脂别无二致。我思恍惚,仿佛又窥见他斫琴的光景:春分磨凿天地阴阳,夏至熬煮鹿角霜胶,秋夜校音直到北斗西斜。我忽然懂得,那些被笑作痴愚的岁月——琴木在地下埋雪三冬,琴师在人间劫历九重,原是把年轮刻进木纹的苦修啊!
呵,呵,琴腹纳音孔里的天地,龙池凤沼间的呼吸,俱是与生命的盟誓,与光阴的契约吧!
分别时,子时已过,更深露重,送客至石巷尽头。月色透过云层,青石板路上泛着银亮水光。柏崖踏着水光远去的背影,渐渐与怀中古琴化为一体,仿佛某段穿越千年而来的琴铭。想那松雪琴浴火重生时迸溅的星芒,绿绮琴上犹带凤凰涅槃的鸣啸,此刻都凝作宋庄深巷里的一缕清商。在等待某个季节的雷鸣,等待一双充满智慧的手,等待属于它的知音,将它们身体里囚禁的山川湖海,一寸寸抚醒。
或许,所谓痴绝,便是将血肉刻进木纹,以七弦为舟,在急景流年里,守一脉清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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