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窑洞

来源:太行文学 | 作者:李晓东 | 发布:2024-04-27 | 447 浏览: | 分享到:

窑洞


李晓东

  

  

  近一年来,父母在“李家的”群里最喜欢发的,是老家窑洞的施工进度。一段段配着堂弟最“土”武乡话解说的视频,让在北京、太原、长治、潞安的我们四个兄弟姐妹一遍遍看,吸引力绝对不下于超级大片,尽管感觉施工进度有点慢。

  

  老家院子里的窑洞被彻底重修了。不仅全由砖砌成,老家人称“一圪瘩儿砖”,窑洞上,还加盖了四间房,成了楼房的样子,有些“中西合壁”。不过,我家只拥有这一排四孔窑洞中最北边的一孔,其余的,属于二叔家的三个儿子。反映武乡脱贫攻坚的报告文学《何处是高处》用的就是我家院子里还没门没窗的土楼房照片。想想也对,我家虽不属于“脱贫攻坚”范围,三位堂弟却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不过都有些手艺,土匠或油匠,收入也还不错。堂弟们都在长治、县城有了房,其实都很少回来,但翻修窑洞,却得所有人一致赞成,虽然都明白实用价值有限。

  

  “看得见山,望得见水,记得住乡愁”,乡愁,其实就是于今并无实际用处,却萦绕于心底最深处,永难忘怀的情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道不尽乡愁婉转。李白“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则正话反说,道尽四海漂泊的游子对故乡无时不在的渴望。鲁迅的《故乡》、余光中的《乡愁》,沉静柔美,尽为离愁别绪。然而,如果真的回乡,又是不可能、也不可取的。既然主动离乡,则回归便意味着可能失去后来奋斗的成果,而且乡人之于离开者的情感,包括价值判断,都依托于离乡之后。所以,可回乡,然不可久住。刘邦“富贵不回乡,如锦衣夜行”,“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后,唱出的,却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满满的忧患意识。

  

  我老家院子的窑洞,原只三孔,坐西朝东。或许有人奇怪,中国人建院子,不是讲究坐北朝南吗?那是建在平原上老北京四合院的标准。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窑洞、房屋须依势而行,比如毛泽东主席在延安凤凰山诞生《论持久战》的窑洞,就是坐东朝西,而朱德故居则坐南朝北。

  

  1957年,在长治轴承厂当后勤科长的爷爷,带全家迁到襄垣县赵家岭村,改任属于县里的山丹花沟煤矿办公室主任,除他一人外,其余家庭成员的户口由城转农。学习中国当代史,知道1961年提出的“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疏解城市人口,“六二压”成为一个群体。其实,在之前,减少城市人口的工作早已开始,我爷爷这个比华国锋还早两年加入牺盟会的老战士和他的家庭,成了最早一批离开城市的人。不过,就我和爷爷一起生活的几年里所听到的,他丝毫没有对回乡有什么不满意,反而为自己回来创了一处宅院而自豪。奶奶六十岁时突发脑溢血去世,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的爷爷在遗像两侧写了对联,我至今记得一联是“勤劳一生创家业”,这何尝不是自况。当然,他说得最多的,还是关家垴战役、长乐村战役……以及多次与日本人遭遇死里重生的经历。一次,只他一个活了下来,以至归队时,战友都不敢相信。

  

  在赵家岭落户近十年后,爷爷带着家人回到了自己出生的村庄。“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一家七口,先借住村中,开始在旧院中“检点新泥筑旧巢”。

  

  

  我就是出生在窑洞里的,小时候和弟弟妹妹还有老鼠一起在窑洞里成长的情景,数十年来,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今天的孩子们见到老鼠,一定感到害怕,感觉脏、丑、恶心,可我小时候,老鼠好象是家里的成员一般。到夜里,鸡进了鸡窝,狗回了狗窝,村里养猫人家不多,老鼠就从洞里几乎是旁若无人地出来了。

  

  老鼠洞在哪里呢?就在窑洞的墙上,说“墙”,其实不准确。《现代汉语词典》中,“墙”的释义,“砖、石或土等筑成的屏障或外围”,但窑洞,特别是传统的、经典的窑洞,不是筑的,而是在黄土山体上直接挖的。

  

  小时候猜过一个谜语,“越刮越粗,越斫越长”,与常理不符吧,任是多粗的木头,也都是越刮越细,越砍越短的,即使如《庄子》如言,“日取其半,万世不竭”也一样。这条谜语的谜底,就是“窑洞”。我们老家山西,叫“打窑洞”。俗语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个“打”和“打窑洞”的“打”是一个动作、一个词,也可以说是一回事。人打好窑洞,老鼠在人打的窑洞里打自己的洞,都打在同一片山体上,一样生息繁衍。所不同的,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鼠正相反,日落而作,日出而息也。

  

  打窑洞看似简单,其实很需要一些技术,有时还蕴藏着危险。先找一面山坡,屈原《九章·山鬼》有句“若有人兮山之阿”,陶渊明诗“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山阿”是就向阳的小山窝。南方多山地丘陵,所以两位生长南方的大诗人都如此表述。其实,北方山地丘陵也所在不少,许多村子,就选址在“山之阿”。山之阿的山坡上,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打窑洞第一道工序,是除掉杂草,当然,如果力气足够大,也可以直接拿镢头挖。我从小就认为,镢头,是黄土高原上最重要的生产工具,不是锄头。锄头呈弯钩形,使用时贴地向后用力,可锄草,“锄禾日当午”,即指此事。镢头,则与把成九十度角,力道向下,用于刨地,有的还是“二股镢”,两枝如剑齿虎利齿一般的铁齿,上方中圆下尖,再坚硬的土,也刨得动。

  

  现在施工,都用挖掘机。视频里,堂弟雇来的施工机械,和城里工地上的没什么两样。数十年前,都是“一镢头一镢头地刨”(这句话出是入选小学课本的《手》,作者赵树理),一边刨,一边往外运土,往往一家大小,甚至堂兄弟家都动员起来。我们常说,“亲戚朋友”,其实传统中国农村,亲戚朋友的作用是不大的。人们社会交往面小,很少有“朋友”的概念,“有朋自远方来”,是孔子及其弟子这样的知识阶层才有的。而亲戚,则特指因婚姻形成的社会关系,常常在外村,所以才有“远亲不如近邻”之说。

  

  一点点地,土坡被削去一半,成了三米多高的立面。但被镢头刨得一片一道,不平整。这时,一道专业且危险的程序便上濱了。我们老家叫“下令”。在立面向里半米处开槽,而且上下左右全开,在同一宽度上,向相反方向——上向下,下向上,左向右,右向左——开槽。到一定程度,一大块土便在重力作用下,轰地掉落下来。露出的,是如刀切般平整光滑的直立面——不叫墙,可称壁,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黄土,看似柔弱,内质却是刚的,即直立性好。我们说胡杨一千年不死、一千年不倒、一千年不朽,黄土高坡上的窑洞,无梁无柱,静静站立了数千年。中国共产党就在里面找到了跳出数千年“历史周期律”的法宝。“令”下好了,便开始正式进入“打窑洞”阶段。挖土人人都会,“下令”需要点技术,而打窑洞,却必须专业人员来干了。通常一排三孔或五孔,都是单数。单数为阳,阳宅之讲究也。

  

  打窑洞,先在土壁上画出三个或五个大小一样的拱形,不能用铅笔或粉笔,而是斧子或木匠工具凿子。然后,从外向内,从下向上,一镢头一镢头地刨,用的是二股镢,未见过阳光的生土,羞涩而坚硬,因此,是个绝对的体力活。一镢一镢,越刮越粗、越斫越长。先像鸡窝、后如菜窑,几天后,一孔窑洞便雏形初现了。窑洞,不能太高、太宽,一般三米宽、二米五左右高,越过这个数字,便可能垮塌。延安杨家岭毛泽东、周恩来故居,就非常典型。内部的拱形,不像石拱桥那样平行的桥墩上,加了拱形的帽子,而是由下而上,如抛物线般平滑连续,可惜我数学太差,不然,可以给窑洞列出sin或者cos多少度。一条条抛物线,在黄土沟岭间计算、定位着天地日月、世事人情。

  

  

  窑洞筑好,还只是初步,类似于城里的毛坯房,需要“内装修”。和现在每平米多少预算投资相比,就原始的多了。当然,土窑洞最大的优势,就是便宜,我记得打一孔只需50元工钱,三孔,150元,即可安居。主体工程名搅泥。黄土、麦壳和成泥,含水率大约百分之七十,软而不稀。用泥压——一种搅泥专用工具,铁的平面连着一个把手,不知其普通话名何,大约也没有普通话的名字。随着土窑洞退出历史舞台,这些工具,包括它们的名字,都将渐渐消失。用泥压挑一团泥,均匀地抹在墙上,需稍用力。这活,几乎每个农村男人,即使智力不健全者都会。泥要抹一定厚度,约半厘米。太薄粘不住,太厚也粘不住。搅泥后,原本被二股镢刨得一楞一楞的窑洞璧,便整齐光滑了。手抚在新泥上,湿湿凉凉,感受泥的柔软和麦壳的质感。

  

  搅泥好,要几天慢慢干。这期间,便安装门窗。门窗的形状,随形就势,也是拱形的。三部分组成,门、窗、脑窗。窗户下面是窗台,再下,是一米多高的矮墙,土砖垒的,因此可称为墙。墙里,便是炕了。窗是方格窗,两扇对开,糊上半透光的麻纸。以前,农村是没有窗帘的,也少有钟表,窗纸半透明,遮目光而不遮阳光、月光。日出而作,要透过窗纸看太阳哩。

  

  门在窗的右边,窑洞坐北朝南,则窗东门西,“东窗事发”由此而来。窗是木格子窗,门也是木头门。两扇,通常左边门扇上安门搭子,右边是扣环,搭好,锁起来。木心有诗句“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的确如此,每扇门上下各有一突出的小木柱,三四厘米长,直径两厘米。“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古语被毛泽东引用进提出“两个务必”的七届二中全会工作报告。户枢,就是这个小东西。安在门框相对应的小坑里,门就可以旋转了。所以,门是可以取下来的。即使锁起来,门之间依然留着很大的空隙,一手握着门的一边,向上用力一抬,下面的轴就从坑中移了出来。有个专门术语叫“摘门”,像摘苹果梨桃一样。

  

  而且,许多人家出门,钥匙放在门脑上,就是门框上方。既方便回来开门,也不会干活时掉出来或遗忘在什么地方。这很有道理,我小学四年级时,就丢过钥匙,吓得给妈妈写了道歉信,带着弟弟离家出走。过几天,从麦秸垛里掏捂红的李子,结果掏出了钥匙。从古至今,“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就是社会治理的理想状态。其实,门户全天大开,也不可能,还要防着鸡狗猪猫等动物进来。而对人形同虚设的门,实践着这千古之梦。以前有俗语,锁是锁君子,不是锁小人的,现在城市的指纹锁、球形锁、电子锁等,虽再不见“铁将军”,然却将门户把得严实,对面何人,几乎全然不知。人之初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其实要看环境条件,传统乡土中国,视小人为君子,盗者为道者;今之商品社会,“经济人”假设成了普遍价值,则人人视他人为小人、为盗者,且自己亦甘居小人、盗者,且认为非如此不可立身处世。

  

  门上方随窑洞形状而成拱形的,称作“脑窗”。一样的木格子糊纸,但常常会留一个一尺长半尺宽的小空间,有的是窗扇,多数用布帘遮盖,帘下挂绳,有一小机关,拉绳则帘起,放绳帘即垂下,可通风。尤其冬天,为防寒,窗户缝隙都被细纸条糊个严实,门上挂起厚厚的门帘,这小小的脑窗是空气流动的唯一通道。常有冬天一氧化碳中毒去世的消息,我们老家叫“煤烟呛了”。睡觉时,脑窗帘子半开,可有效预防。

  

  

  窑洞中最重要的设施,当之无愧乃炕。看过陈忠实《白鹿原》小说的人,对炕一定印象深刻,特别是开篇即述“一生引为豪壮的是娶了七房女人”的白嘉轩与其中一房行夫妻之事至“炕塌了,又笑嘻嘻地换块地方继续”。

  

  炕,形声字,从火。坑,亦为形声字,从土。常言土炕土炕,火,却是炕最本质的特征。

  

  马克思认为,自觉使用火,是人类文明史上的重大进步。“灰坑”一直是考察史前人类遗址的重要指标。从室外的篝火,到房子里的火塘,再到炕,可以说是用火的三次飞跃。炕这个在窗下沿窑洞向里延伸的土台子,却有着复杂科学的内部结构。

  

  建炕,称为“盘炕”,非常准确鲜明生动。炕,由三部分组成,基座、烟道、炕表面。虽然窑洞多依山挖成,炕却用圾垒成。语言学上,“垃圾”是不可分割的单纯词,民间口语却并非如此,至少在武乡话中不是这样。如,“圪垃”指土块。圾,则是土夯成的,不需烧制即可用的土砖。一尺半长、半尺多宽、两三寸厚木框子,其长宽比例,现在想来,应是符合黄金分割的,就是“将圾”的模具。

  

  “将”字,在此读古音“脏”,《水浒传》里“打将来”的句式,今天的武乡方言里依然活色生香地在使用。唐伯虎《画鸡》诗“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也是这个用法。“将”的读音就是“脏”。在动作词后的“将”是虚词,但也不全虚,表达的,是一种带有力道的趋近式动作。我不确切“zang圾”的“zang”到底是哪个字。但其意为“使劲打”,类似于“夯”但用途更广泛。如襄垣话常说“将死你哇”,就是用力打之意。因此,圾的制作过程,我们姑用“将圾”表达之。

  

  “将圾”的另一工具,是石锤。半球形,二十多斤重。安着一米多长的木柄,上方二十厘米的横杆,都是圆柱形。把土打得半湿,但不能成为泥巴,含水率大约百分之五十。稍晾一会,放在木框子里,脚踩在框子上,既有力度,又起到固定作用。提了石锤,在中心一上一下用力气锤两下,四个角轻锤四下,右脚后跟向后一磕,框子的下边就脱开了。前几年到甘肃天水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采风,一农具展览上有这套设备,我提锤空将几下,一后跟磕开了木框,同行作家大惊,以为我给人家弄坏了。取了框子,在旁边重复整个过程。刚将好的圾,是不能搬动的,还是半湿,一搬就碎了。

  

  在钢筋混凝土甚至装备式建筑盛行的今天,砖混建筑都成了乡愁的符号。比砖更见乡愁的,就是圾了。当时农村困苦,需专门窑烧的砖价格贵、体积小,大多用不起,圾就经济得多,而且同样经久耐用。还有一个显著优点,垒得墙厚,防寒效果好。

  

  圾垒成三米长、一米八宽的台子,便是炕的基座。炕的外沿,镶了半尺宽一寸高的木边,名叫炕沿或炕沿边,与门的右边框相垂直相交。“进门就上炕”的理想,完全可以实现。炕上睡,是头朝外脚朝里横着睡的,和床上的睡法不同。一次,参观太岳军区司令部旧址,我说,炕太窄了,睡不下人,复原得不像。上炕试试,肩膀和头都露在外面。有人说,换个睡姿就可以了。我说,炕没那种睡法,而且牌子上写着“警卫班驻地”,纵向睡,只能并排两个人,一个班要十二人呐。理论上,炕可以延伸到窑掌,就是窑洞底端。其实不行,一是采光问题,更重要的,是炕的另一端要盘灶火。

  

  灶火的火口,与炕基平齐。顺火口看去,炕基上用立起来的砖排成迷宫的样子。这就是“盘炕”,整个建炕过程中最具技术含量的部分,一个村子,有这本事的人不多。两砖相对,均长的一边朝底,相距一砖宽,这就是烟道。盘顺了,烟顺着烟道在炕上跑个遍,暖了整个炕,而后从烟囱顺利地出去。“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又见炊烟升起”……最具标示的乡愁意象,就这么诞生出来。

  

  炕盘得好,烟走得顺,火就烧得旺,这种美好现实,武乡话用一个字概括——“过”,表现力可谓强矣。“通过”“路过”“走过”……包括考试“过了”,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顺利、快速地离开。过,是副词,也是动词、名词,还具备形容词色彩。炕热了,整个窑洞便暖和起来。吾乡俗语“屁暖炕,烟暖家”,不太雅,却很准确生动。

  

  烟道上铺的泥板,也叫“圾”,“水圾”。构建烟道的砖,还有另一作用,支撑作为炕表面的水圾。都称圾,水圾的形状和制作,却不大相同。圾是长方形,水圾则为正方形,而且要大得多,约一米见方,很像大号地板砖,厚却只有砖的一半。

  

  把麦壳和黄土相混,加水成泥,要和成稀泥。稀泥放在正方形木框里,用泥压轻轻抹平,略干后,方才把框子取下。因此,将圾,一幅模子就够了,抹水圾却需多副。不过,水圾的用处很单一,就是做炕板。水圾薄,且较疏松,导热性能好。随之产生另一问题,容易碎。麦壳虽可起到增强凝聚力的作用,但毕竟不是钢筋。小时候在炕上跳,大人会喊,“不要跳了,炕塌呀!”白嘉轩就愣把炕整塌了。

  

  

  写这篇小文时,中秋已过,俗语“年怕中秋月怕半”,中秋之后,一年就所剩无多。而更本质的,则是之后北方农业生产基本停止,向冬天进发了。中秋节日,是秋分节气的简易记忆。秋分,现在成了中国农民丰收节,一个节气,生出两个节日,中秋节、丰收节,一古一今,含义却相同。传统农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藏于何处?当然还在窑洞。但藏不是目的,目的仍在于食,粮食变成为饭,灶火必不可少。

  

  中秋之后,节气仍在,节日却基本没了。“夏日凉风冬日日,前山明月后山山”,猫冬之时,天短夜长、负曝闲话,足可以忘却时光。下一个节日,是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神。灶神要回天宫,向玉皇大帝汇报一年里所在人家的是非功过。《封神演义》大封诸神,而唯灶神是居家的。人、神、鼠共居一室,都市人看来,感觉大不科学,但却是真实、自然的中华传统农村生态。神不高高在上,既受人的供奉,也被人糊弄;人也非“宇宙的精灵,万物的灵长”,对动物多所禁忌,但并不崇拜;即使老鼠,也并不追着亲自打死,常养猫来捉,或者捕鼠夹子、毒鼠药,动手打死老鼠,感觉害了条命,心里就不安稳。因此,鼠并不很害怕人。我小妹妹出生三天,就被老鼠咬了。夜里,突然大哭,我妈感觉有东西从头上跑过。忙划火柴点煤油灯看,婴儿额头牙印宛然。哄哄,不哭了,继续睡觉。第二天讲给婶婶们听,大家也就听听。

  

  爨,烧得是木柴,在山西,窑洞里的灶火,是炭火。山西煤炭资源丰富,人所共知,以至于生出许多笑话来,而且通常认为煤炭是生态环境的最大破坏者,似乎穹顶之下,人人得而讨伐之。其实恰恰相反,煤炭,是生态环境的最大保护者。如果没有煤炭这数亿年植物的馈赠,现在的树肯定被砍了烧火做饭,山西那么多木结构古建筑,也不会安然无恙地屹立到现在。不久前到煤炭大市额尔多斯,市民收入高,保利剧院落户当地,演出时高端票秒空。额尔多斯还是全民精神文明示范市中,唯一的地级市。可见,煤炭,不仅是生态文明的守护者,还是精神文明的提升者。而且,有说法认为,山西面食繁荣、品类繁多,煤炭的广泛使用是重要因素。柴火烧完即熄,煤火则可以保持很长时间,任何时候,捅开火,放块炭,边聊天、边和面,锅里的水就开了。

  

  建灶火,也叫“盘”,“盘火”,同样需要专门技术。常看到老式木制的风箱,一拉一送地催火,还有歇后语,“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我老家炕头的灶火,是没有风箱容身之地的,火“过”不“过”,全看盘火人的手艺了。但和专门的木匠、石匠、油匠不同,没有职业“盘火匠”,是村里“有眼眼”,即聪明、手巧的人做的活。

  

  表面看,灶火倚着炕内沿,方方笨笨的土台子,却藏有“暗道”——煤清圪道。“圪道”,就是坑,正如圪窿指洞、圪针是刺、圪都乃拳头,最有趣的,是圪瘩,玉米面拍成的片片,下锅煮熟,武乡人早饭的主食。煤清圪道挖在灶火下,方方正正,一米多深,两平方米宽,炭烧成煤灰,火柱一捅,就落在里面。过段时间,煤灰清出来,用来垫路,硬而且吸水。当然,更多是倒掉,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几个煤灰坡。因孩子上学,我弟弟在长治买了房,在“梅辉坡小区”,很高雅吧,一看就知道,以前就是煤灰坡。

  

  灶火也是圾垒的,下大上小,如葫芦般。锅台口,修成圆形,坐锅之用。灶火与煤清圪道之间,有炉盘相隔。用铁制的,一尺见方,六根铁条间隙排列,挡住炭,但下得了煤灰。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对于是普通农家来说,早起的第一件事,是生火。用干透的玉米叶或撕一张孩子用过的作业本,一簇火苗,黑的炭便慢慢红了,映得人脸和日子都红起来。

  

  

  日子好了,窑洞的建筑材料首先便彻底更新换代,不在土壁上打,而改为用砖来筑。这种建筑方式,其实早已有之,名“圈窑”,不过,以前用圾,现今,是“一圪瘩儿砖”。我家宅基地上原来的三孔窑洞,扩展成了四孔。有人问,为何不盖成房子,平房或者瓦房,干嘛恢复笨笨的窑洞,又不是做不起横梁。之前几年,我家已把院子里坐东朝西的三间平房重新修建好。

  

  世事轮回,我爸爸回到农村几年后,潞安矿务局五阳煤矿招工,身高1.80米,村子里第一海拔的爸爸,又回到了“吃供应粮”的状态。同村还有一人,与他同去,不久,就受不了井下的辛苦,更害怕危险,天天想老婆孩子,自己回村,打死不去了。爸爸则坚持下来,一直下了三十年井,直到退休那天。其间,工伤多次,顶板落石砸中安全帽,直接磕掉两颗门牙;左手拇指骨折,终身不能弯曲;好几回死里逃生。不过,和他许多工友比起来,实在是幸运的。就我见过的,都有好几位在井下工亡,其中还有我的同学。

  

  1985年,国家突然发布政策,煤矿工人可以转家属户口,“农转非”,是先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我以为,中国的城市化,应该从这个时间,从远离大城市的矿山开始起步的。我一直想写本《平凡的世界续》,描述孙少平到了石圪节煤矿后的故事。石圪节在小说里是虚构的地名,可能路遥不知道,它真实存在,是山西潞安集团下属矿。而且具有悠久的革命历史,它是中国共产党掌控的第一家现代企业,是煤炭领域的“一盔灯”,以勤俭节约为核心内涵的“石圪节精神”,与大庆精神一样,是工业战线学习的榜样。《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奋斗而不成功,最后去了煤矿,又受了伤,仿佛进入人生的黑暗里程,且遥遥无期。其实恰相反,孙少平在煤矿里,可以实现他事业与家庭的全部梦想。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煤矿开始机械化进程,从国外引进综采设备,许多有底子、爱学习的高中毕业生从工人转为技术员,不少成为企业负责人。城乡户籍差别,是路遥小说的母题之一,煤矿工人农转非,则解决了这一问题。如果他和师傅的遗孀结合,生下孩子天然就是城镇户口。《平凡的世界》是激励了无数读者的奋斗故事,但没有时代的洪流,个人奋斗是不可能成功的。孙少平到了煤矿,在这个被既被人鄙视,又遭人忌恨,被污名化的行业,正可实现人生理想。

  

  1989年,我们全家搬到矿上。临离开时,妈妈说,不知道甚时候就回来了,结果不去不返。三十年已过,平房先塌了,一枝椿树从炕上生出,向着阳光枝繁叶茂地长起来。由此可见,无梁无柱的窑洞,的确寿命更长久。拆除圾垒的平房,用红砖、钢筋、彩钢瓦,建起高大漂亮、卧室客厅功能区分的房子。但窑洞,却是院子的主体,更是爷爷亲自创下的家业,不重修,整个院子就缺了领导者,而且每天最早迎接朝阳。

  

  鲜红的砖买来了,请了专门的匠人。现今农村施工,也用专业队伍和机械,但圈窑洞的办法,还是原来的。一排排砖垒起来,两米高处,惭惭成为拱形。这技术难度并不高。用一句心灵鸡汤的话,土本来就在那里,只要挖出它的面目就好了。圈窑洞,则要用平板的砖,做出半圆形的样子。

  

  四孔窑洞的面目,一点点明晰起来,沉寂多年的老院子,也因机械和人的声音而有了活力。窑洞筑好,上面加盖四间房,成了楼的样子。这楼,也是传统基础上的创新。北方农村,原本就有楼,“西北有高楼”“危楼高百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与现代化的楼房不同,农村的楼,第二层通常用来放粮食或东西,层高较矮,不超过两米,严格说来,是房屋的附属,有点类似阁楼。我家新建的楼房,也一律,下面是高高圆圆的窑洞,上面是方方矮矮的房子。村子是阶梯形的,我家的“阳脑”,即屋顶,就是别人家的场院。二层楼,从院子里看,高耸齐整,上个坡,从后面看,就只一人多高了。忽然想起一句话“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一处农村院子,居然涵盖了都市高端人士追求的两种境界。

  

  窑洞里,也不再“搅泥”抹墙,而是水泥地平、水泥抹墙,房顶更用了钢筋。父母和我们商量,一楼铺地板砖,二楼用上木地板,楼梯就使转角的。涂料要稍有点米色,显得暖和,太白了不好看……

  

  上得二楼,虽无栏可凭,然亦可远眺近观。远山近山,树林和庄稼相互掩映。村子里,红砖房子已经不少,都覆盖着彩钢瓦,太阳能热水器如耳朵般卧在屋顶。我家院子南边,修了小广场,原来在城市小区才能见到的健身器材也有了。长治出产,行销全国,终于到了距产地不远的村子里。刚开始,村里人还怕弄坏了,后来发现,这玩意很结实,老人孩子,就来了兴致。在视频里看到这些,想起来我五六岁时,村里的切草机坏了,可以旋转的底坐,成了全村孩子争着上去的唯一游乐设施。

  

  老屋旁边有一口小井,已湮灭多年,此次修窑洞,又把它挖开,清泉潺潺,依然甘甜。只是砖头水泥太硬,老鼠无处打洞了。

 旅游文化网
    Tourism Culture
更多

当前位置:
   
更多推荐……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