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文化网

当前位置:
   
陈玉福:赏菊在甘州府城
来源:中国旅游文化网 | 作者:陈玉福 | 发布时间: 2025-11-10 | 7 次浏览 | 分享到:



赏菊在甘州府城


文/陈玉福


甘州的秋日高爽明净,天色更是澄澈得如同一块新拭过的无瑕的青玉。阳光斜斜地照着,温润如蜜,软软地铺展在陈玉福工作室门前那熟悉的、由青砖铺就的甬道上。陈玉福工作室与此次菊展的所在地——“甘州府衙”毗邻而居,仅一墙之隔。由一堵镂了雕花窗、夏日会爬满牵牛花藤的封火墙将两个世界轻轻隔开:工作室这边,是散着墨香与清净的方寸书斋;墙那边,是象征着明清时代煌煌官威与民情汇集的深宅大院。此刻,平日总是紧闭着的朱漆大门全然洞开,门前几阶尘灰掩面的石级,也被精心洒扫过,然后次第点缀了两列金灿灿、红艳艳的雏菊,花影摇曳竟使“府衙大院”惯有的威严凛然之态,蓦地多了几分节日的、近乎笨拙的慈祥与和煦。这盛大的“情暖重阳菊韵甘州”菊花文化月,于我,倒真成了信步即至、推门可见的家门口的景致了。

菊展在“府衙”内院,信步跨过那高高的、中间部分已被往来步履磨得漆色半褪的门槛,便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被菊香浸透的时空。这座典型的明清庭院,五进院落,沿着中轴线展开重重递进,每一重都沉浸在一片又一片精心营造而又各具风致的菊海之中。

头一进院落的开阔地上,气氛是最为热烈奔放的。菊花在这里,不再是孤芳自赏的个体,而是构成了宏大而带有吉祥寓意图案的主角。它们被能工巧匠堆叠成巨大的“福”“寿”景观,又以繁复的工艺盘扎成孔雀开屏、宝瓶赠福的造型。金黄与紫红是这里的主调,毫不含蓄地交织出一种扑面而来的、属于民间最质朴也最真诚的喜庆。

穿过那道标志着威仪与内、外之别的仪门,步入第二进院落,周遭的气氛便陡然沉静了三分。这里的空间更为规整,两侧是原先的厢房廊庑,如今多作了民俗文化交流与文创产品的展室。而院中的菊花,也多植于体量硕大的青花瓷缸与色泽沉郁的紫砂巨盆中,布置得疏朗有致,留出了足够空间让人驻足品评。每一株都是精挑细选的名品,旁边立着小小的木牌,标注着它们风雅的名字:“帅旗”,花瓣阔大,正面紫红如缎,背面明黄似金,果然像一面迎风招展的、色彩斑斓的纛素;“绿牡丹”,花色是浅碧乃至豆青,花瓣层层卷曲,簇拥成球,在秋阳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冷艳逼人;“十丈珠帘”,则花瓣细长如丝,披垂下来,洁白中透着一抹浅粉,真如美人妆成后散下的缕缕青丝,又似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它们各自占据一方天地,如同孤高的名士,虽处人群却绝不随波逐流,只以自身无可挑剔的姿容与风骨静待知音。阳光透过廊檐精雕细琢的椽子与斗拱,在青砖上投下斑驳并移动着的光影。光与影的界限,因了这繁复的花姿,也变得模糊而温柔起来,仿佛时光在此处也流连忘返,脚步变得蹒跚凝滞。

再往里走,是第三、四进院落,这里是府衙旧日的办事厅堂与家眷所居的内宅。建筑的格局变得更为繁复,曲折的回廊将不同的空间勾连起来,都恰到好处地点缀着几盆悬崖菊,任由繁密的花朵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掩去了回廊的冷硬与单调。菊花就是点睛的笔墨。有的从雕花的窗格里探出头来,仿佛闺中少女好奇的窥望;有的在月洞门下形成一弯缤纷的彩弧,人从门下过,宛如经历了一次华丽的加冕;有的则静静地守候在厅堂内的茶几、条案之上,与那些仿古的瓶炉、书画卷轴一同,构成一幅静物小品。菊花的绚烂与古建筑的沉静在此处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地。那朱红的柱子,墨绿的窗棂,灰白的石阶,乃至墙头上几茎枯黄的衰草,都成了菊花最典雅、最厚重、也最富历史感的背景。到了这里,花香似乎也变了气质,它不再是飘浮在空中的、无根的热闹,而是从这些老砖的缝隙里、从古木的纹理间、从地底的深处丝丝缕缕渗透出来,带着岁月的沉香与幽独的韵味。前院秦腔的锣鼓声传到这里,已被重重门墙与庭院吸纳、过滤,只剩下一些遥远的、闷闷的余响,如同记忆深处模糊的背景音。

最后一进院落最为幽深,也最得我心,从五年前第一次踏足这里,便尤为喜欢。这里空间不大,一方小小庭院,两廊相接,转角处各有一座六角凉亭,此外便是几圃菜园,几株叶子已开始变黄的杏树,颇有田园意境。这里的菊花布置得最为写意,近乎天然。没有名贵的品种,只是几盆淡雅的白色与黄色秋菊,疏疏落落地摆在廊庑下,或者随意地放在亭子的台阶上,仿佛只是随性而为,并非刻意经营。曾经我亦客居于此,每每朝夕里闲庭信步常有深居幽巷僻处尘世之感,几乎听不到外间任何嘈杂人声,唯有风过林梢的簌簌声,或偶尔一两声鸟雀的鸣叫。养几盆菊花,便总有那清冽到极处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冷香时时萦绕鼻端。后来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倒是很长时间不曾光顾,此时看天光云影与菊花的摇曳姿容,恍惚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此身是客是主了。

东晋陶渊明先生之爱菊,怕是古今第一人,也已将爱菊的精神提升至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后世甚至尊他为“菊花神”。他哪里是爱这花团锦簇、被人圈养起来的热闹呢?他爱的,是秋日竹篱茅舍之旁,于萧瑟西风中独自挺立的、那几茎瘦硬而精神矍铄的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翁心目中的菊,不是被禁锢在盆盎里、等待着被人围观品评的玩物,它是与广袤的自然融为一体,与自身逃离樊笼、返归田园的自由心境相契合的知己与见证,本身就是自由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就是自由精神的化身。屈子在《离骚》里高唱“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他将菊花与木兰这等香草并列,视作内美与外修兼具的高洁人格的象征,是虽遭放逐、九死其犹未悔的坚贞操守的寄托。这般比喻哪里有一丝一毫的哀戚、不祥与颓丧呢?分明是顶天立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的正气歌!

唐人元稹说得更是直白而恳切:“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他爱的,是菊花在百花凋残、众芳芜秽之后,独力支撑起一片寂寥秋光的勇气、担当与生命力。这无疑便是“君子”的风骨,是在繁华落尽、萧瑟来临之时,依然能笑对风霜、展现自身价值的定力与自信。而黄巢石破天惊、充满叛逆精神的诗句“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更是赋予菊花一种前所未有的、磅礴的、反抗的、甚至带有改天换地意味的英雄气概与革命精神。

思绪至此,并未停歇,反而循着金戈铁马的铿锵余韵,跃入了一个更为贴近现代,却同样充满革命浪漫主义豪情的意境之中。那就是毛泽东主席的《采桑子·重阳》。“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这里的“战地黄花”虽未明言是菊,但在重阳的特定语境与古典诗词的传统意象里,其所指毫无疑问就是凌霜而开的菊花了。在诗人兼革命家的眼中,重阳不再仅仅是思亲怀远的传统节日,菊花也不再只是孤芳自赏的隐逸象征。它们被置于“人生易老”的宇宙规律与“天难老”的永恒自然之宏大背景下,更被赋予了“战地”这一充满艰苦、牺牲与奋斗的特定时空。黄花非但不畏环境的险恶,反而“分外香”将一种源于革命乐观主义的、主动征服环境赞美斗争生活的磅礴激情,宣泄得淋漓尽致。在毛主席的诗词里,赞美菊花并非士大夫式的个人感怀,而是一个崭新时代、一个崛起民族其集体精神与英雄气概的集中喷发,与“冲天香阵”的叛逆怒吼遥相呼应,却又更显阔大、雄浑与自信,为菊花坚韧不拔的品格,注入了崭新而昂扬的时代精神。

花团锦簇总是教人愉悦的,生机盎然活色生香。所以,不论竹篱茅舍与高堂阔府,赏菊的品味都是一样的,心情却各有差异。古人爱菊多尊崇风骨气节,特别身处乱世之中不甘心同流合污,追求超逸安稳修身修心,不得志便选择隐世,以菊花为代言表明决心。而我们现在赏菊,也是喜欢花之高洁,爱它不惧风霜、不争春风的淡泊清傲,但与古人逃避现实独善其身的心境截然相反,更多是于安逸和平中陶冶情操,赏菊赏的是繁茂喜乐、明媚灿烂,领略满眼璀璨才更懂得珍惜当下。正如一个朋友诗句所言:修篱逸世何须地,菊在南山也在胸。如果把人生比作修行,知足与否、善恶与否便全在一个“心”字。我想,这也许就是重阳赏菊的另一重涵义了。

思绪拉回到眼前这精致典雅、繁花似锦的巍峨庭院,我不禁感到一丝愈来愈浓的悲凉。在今日,尤其是在许多被现代乃至西方文化思潮浸润的年轻人的心目中,“花中四君子”之一的菊花,这曾被无数先贤哲人、文人雅士乃至革命家讴歌赞美的秋之魂,它的形象,却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种外来的、强势的、且常常是被片面理解的文化观念所侵蚀、所窄化、甚至玷污了。不知从何时起,菊花成了与丧葬、祭奠相关联的不祥之物。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一种令人痛心疾首的文化失落与自我阉割!

由雅事、志趣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丧葬专用,其变味的根源,细细想来怕是复杂的。很大一部分是受了西方某些文化习俗的影响。在西方,尤其是欧洲,菊花确实常与墓地、哀悼相联系,这有其自身的历史与宗教渊源,最早源自一战后的法国,由天主教兴起。当时正值十一月份,为了纪念战争中失去生命的人们举行公祭,但百花凋零无花可用,唯有秋菊尚存,便拿菊花来营造氛围。此后,这一习俗被沿用至今,并逐渐传到东方受到更多人模仿继承。显而易见,文化符号的移植,常常是生硬而片面的,受众只急切地、不加甄别地接受了这哀悼的象征,却忽略了其背后复杂的历史语境。

更可悲的是,作为拥有八千年文明沉淀的中华民族的一份子,我们同时轻易地抛弃了自身传统中更为深厚、更为绚烂的精神文化内涵,在近现代那段急于“破旧立新”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对于许多传统的文化符号,未能进行有效的梳理、阐释、传承与弘扬,以至于出现了巨大的认知断层与价值混乱。我们急于拥抱所谓的“新潮”与“国际接轨”,却在不经意间,将自家宝藏中最璀璨的、承载着民族精神与审美趣味的明珠,当作封建残余的瓦砾丢弃了,甚至任由其蒙上由他者赋予的不祥尘埃。这实在是委屈了菊花,也浅薄了我们自己。

目光掠过人潮与花海,定格于几盆艳丽中愈发显得素净皎洁的白菊,心中忽然清晰地浮现起《红楼梦》里那场风流雅致的菊花诗会。那些钟灵毓秀、才华横溢的女孩儿们,她们笔下咏叹的菊花,何尝有过半分萧索颓唐的鬼气?她们写的是“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将秋菊与霜月这些最清寒也最高洁的意象并置,写尽了其临霜不惧的风骨与对月吟咏的芬芳雅致;是“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那是对菊花超越流俗,选择在众芳摇落的孤独时辰开放的深深敬意与充满理解与共鸣的诘问,问出了其灵魂深处的寂寞与高傲;更是“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直言菊之品格高洁近乎登仙,而其精神的源头与归宿,则始终是与那位“菊花神”陶翁一脉相承。那满纸的“冷月”、“秋情”、“幽怨”,非但不让人觉得丧气和不祥,反而在曹雪芹的笔下,升华为一种极其高级的、深刻的、关于生命本质、孤傲品格与命运悲剧的审美体验。我们今日若只因一个狭隘的、外来的符号,便全然辜负和忘却了属于自己的文化精粹,岂不是买椟还珠,数典忘祖,徒令古人笑话么?

国人喜好饮茶,内中便有一味菊花茶,取风干的花朵滚水冲泡,须臾即可饮用,有清肝明目、祛燥降火的功效。我是菊花茶的受益者,每每秋燥时分就离不开饮菊静心,更钟爱自己亲手冲饮,看干枯的花朵在素白的瓷碗中缓缓苏醒、舒展筋骨,就仿佛它们将一整个浓缩的秋天重新释放了出来,那清雅而微带药味的甜香,袅袅地渡入肺腑,不疾不徐,直透心脾。这样的秋天,这样的菊花,不需要激烈辩白,只是安然存在着,本身便是一种无言的叙述,历经风霜后依然这般从容,这般沉静。菊花的“魂”就在这冲泡之间,在爱菊之人平和的气度里得到了最完满的诠释,将生命积淀的所有滋味,最终化为一盏清甜,一段润泽后人的智慧。

重阳节,本就是敬老之节,而菊花,因其在秋日寒霜中开放,正象征着人生晚景的绚烂与坚强。将菊花与敬老联系起来,是再自然、再和谐不过的了。它的凌霜傲骨,不正是对那些历经人生风霜、将智慧与经验沉淀下来的长者们的绝佳写照么?

秋意阑珊,寒气升腾,严霜悄然而降。可以预见,在深秋的每一个寒凉冷月里,“府衙”大院里的菊花,还有野外那些顺应时令尽情盛放的各色秋菊,正在无人可见的地方仰望苍穹,倔强挺立。莫道西风易曲解,自有清魂在岁寒。花儿只管盛开就是意义,剩下的交给人心。

重九伊始天地清寂,今夜怕是真的要下霜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古人早已看透了“菊残犹有傲霜枝”的真义,固守着“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孤绝,霜重秋浓非但无法摧折菊花的生命,反而会让它们的筋骨更显硬挺,让菊的芬芳在抵抗与磨砺中凝聚得更加纯粹。花香淡淡,若有似无,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与坚守,在被误解与被遗忘的角落里,执着地证明着自身源于千年文化根脉不朽的价值与尊严。



文章列表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