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谷镇
作者:绿茵诗人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桃谷,山美,水美,人更美!
1砍树
板仓听见毛毛撕心裂肺的嚎叫,已猜到八九分,知道村长白胖子又带人去桃花洼砍树了。那些树当年是在老村长白蜡杆带领下栽种的,板仓对待这些树木情有独钟,那份爱,只有天知、地知、树知和他自己知道。“兔崽子们,敢动一片树叶,老子跟你们拼命。”板仓嘴里骂着,顺手抄起板斧,就由窝棚急匆匆地冲下山谷,握着板斧的手指骨节捏得“咯吧吧”作响。
板仓冲下山谷,毛毛已经一动不动瘫软在栗树下,嘴角的血沫正在一点点凝固,刺鼻的血腥味刺激着板仓愤怒的神经。他猛地一头向毫无防备的村长白胖子撞去,“喀吧”一声,鼻梁骨应声折断,随即响起白胖子杀猪般的惨叫,连号称铁人的白胖子都忍不住嚎叫出声来,可想而知,“活阎王”板仓这一脑袋撞得有多狠。他还不嫌解恨,抡圆铁锤般的拳头,对准白胖子的脸上又是一拳,想他让桃花朵朵开。
白来被撞了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没等反应过神儿来,左边门牙也被板仓一拳扪掉,“咯喽”一声,不小心吞进肚子。他想不到板仓真的敢动手打自己,毫无防备,让板仓钻了一个空子,若真动起手起来,板仓还真不是白胖子的对手。板仓被反应过来的众人七手八脚的制服,扭送进派出所。不论再怎么强悍,毕竟花甲之年,一拳难敌四脚,好虎架不住群狼。
“老爷子,为什么纵狗伤人,动手打人?”尤警官一开腔的语气显然是站在了村长白胖子一面。板仓懂得,如今这世道,有钱有权就有理,这就叫官官相护,既使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村长也不例外。他强压心头怒火,情绪激动地吼道:“是他们先打死了我的狗啊,警察,你可得秉公执法,主持公道啊!”板仓认识这个由部队转业的警察,知道他姓尤,也知道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就像他的姓氏一样,油滑得很,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油条,但还是心存侥幸地期望出现奇迹。
尤警官看着暴跳如雷的倔老汉板仓,冷笑道:“哼哼,村长打死你的狗不假,但你要明白,私自养狗,不给狗办证上户口,本身就已经违法了,我警告你多次了吧?”
板仓确实记得尤警官说过,当时还以为是为了砍树而故意刁难自己,没想到竟玩儿起了真格的。他听尤警官说话阴阳怪气的腔调,气儿就不打一处来,粗鲁地顶撞道:“给狗办证上户口?嘿嘿,老子活了六十岁,养了一辈子狗,还没听说过狗还得上户口呢!”
“给谁充老子?啊?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尤警官心里清楚,山里人话糙,平时粗口说惯了,倒不一定是成心赚自己的便宜。“当然有用啦,就像人的身份证,狗证是证明狗份的嘛!”
“证明你妈拉了个巴子的粪。”听了尤警官酸了吧唧的话,板仓险些脱口骂出声。
最终板仓以故意伤人罪拘留半个月,对于心系树木的他,犹如千年。一从拘留所出来,他就直奔桃花洼,那满沟满洼的树,就是他的全部,他的生命。可当看见满地狼藉的残枝断叶,犹如五雷轰顶,让这个硬汉一头栽倒在地,晕厥过去。
醒转过来的板仓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此时他才明白,自己被囚禁,原来是村长忍痛设计的圈套:调虎离山啊!
唉,几十年的树木长之不易啊!骂过嚎过的倔强老汉,在椎心泣血中踉踉跄跄地走向山根儿那颗歪脖子大榆树。
随立秋而来的,不光是凉爽的秋风,还夹杂着难以入耳的风言风语,一时间,让沉寂了好久的桃谷镇又沸腾起来,一生清白的板仓成了人们舌尖上的嚼头,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总免不了把他拉扯上,这些锋利的舌头和吐沫星子,瞬间就把他喷了个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有人同情,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麻木不仁,有人无事生非,有人落井下石,有人添枝加叶地渲染。
有人不禁感叹:“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有人说:“拉倒吧你,都徐娘半老的黄脸婆了,还称什么美人?呵呵,呵呵呵……”
有人说:“依我看呐,保准是那娘们儿主动勾引老仓头的。”
也有人说:“知人知面不知心,难说得很呀,老仓头也憋一辈子了不是?哈哈哈哈……”
有人反驳说:“说话要留口德,可不能武断下结论,你们又没看见。”
有人则不怀好意地反问:“怎么,听你这语气,你看见了?那你一准是偷偷趴在草丛里过眼瘾了吧?哈哈哈……”
先前那人“呸”了一口,“有啥好看的,不就那点儿事嘛,谁还不知道咋的。”
“哪点儿事呀?我怎么不知道?”不知何时挤进来一个半大小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愣头愣脑地问了一句。逗得众人哄堂大笑。刚才说这话那人一边连连向大孩子摆手撵他走,一边荤了吧叽地说:“去去去,小鸡鸡还没长毛呢就瞎打听,想知道回家问你妈去。”众人听了又是一阵放浪形骸的淫笑,半大小子则在众人哄笑声中懵懵懂懂地走了。
板仓一惯少言寡语,摊上这种事,笨嘴拙舌的更不知如何解释是好,干脆就装聋作哑。他认为清者自清,但只能自己做到问心无愧,却无法封住他人的臭嘴。芦花则不同,毕竟是女人嘛,心眼小,沉不住气,在忍了几天之后,终于忍无可忍地站到大街上,连哭带骂的反击起来,这样一来更吵得沸反盈天,她虽然是桃谷镇头号泼妇,够狠,够泼,够辣,可谁也不是善茬,哪个娘们儿都不是吃素的,任她单唇也难敌众口,到头来,无非图一时嘴痛快了,于名于事毫无裨益,反倒越解释越乱,越描越黑。
唯一可以证明板仓和芦花清白的,只有傻子,但一个傻子的话,又有谁会信呢,让一个傻子出面当证人,那是二小子进门——二到家了。板仓宁可被沫星子淹死,也不犯二。作为桃谷镇土生土长的人,他太了解桃谷镇上的人了,闲来没事就爱编纂点桃色新闻解闷儿,虽然自己没儿没女没老婆,但他还真没看得起这些胸无大志、无事生非的俗人。他心里埋怨多管闲事的芦花。心说:你这多管闲事的娘们儿,闲着没事干啥不行,偏偏要救我作甚?让我痛痛快快地死了多好,树都没了,我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呀?板仓心里埋怨着芦花,却对她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他想报仇,可琢磨半天,也没弄清该找谁报,这笔帐该算到谁的头上,更让他懵懂的是,砍树到底与自己有没有关系呢?地不是自己的,山不是自己的,树也不是自己的,自己只不过是护林员而已,我、我、我算他妈的屌毛哪根呢?是自己犯贱,犯傻,犯二,活该!不但没落个好,还蹲了半个月拘留,这是图他妈的啥呢?天塌下来有众人顶着,等桃谷镇变成沙漠时,自己早就见阎王去了,关自己个屁事呀,我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嘛?想到这里,他终于想透了,想明白了,不再哭了,用袖口擦了擦眼泪,给自己酙了满满一大杯酒,一边借酒消愁,一边京剧评剧河北梆子的乱唱起来,东一句,西一句,南腔北调的混淆个一塌糊涂,把原本就悲伤的曲调,唱得更加撕心裂肺。
傻子不但没有给板仓和芦花起到证明清白的作用,反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恰恰相反,他把事情给弄拧个了。气得芦花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想依照板仓的做法,也找棵歪脖子树解决算了,一了百了,再无烦恼。可转念一想,觉得又不妥,如果不明不白地死了,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落下心里有鬼,羞愧自杀的臭名,那样一来,岂不是把冤情坐成了实情。芦花是有气没地方撒,有苦没地方诉,偌大个桃谷镇,连个知心人都没有,只有忍气吞声挨欺负的份儿,人们那种异样的眼光压得她抬不起头喘不过气,心中的苦楚和憋屈,比桃河水还他妈的多啊!
这事也不能全怪傻子,一个傻子懂个屁呀,要怪,还得怪芦花自己。抢救板仓做人工呼吸,这是没错的,错就错在了她做人工呼吸的姿势上,你说你怎么做不行,蹲着,跪着,撅着,不都行吗?可她倒好,一时害怕紧张慌了神儿麻了爪儿,竟然趴在了板仓身上。其实这也完全可以理解,无可厚非,救人心切慌不择法嘛,时间就是生命,哪还想得了那么多。偏偏让傻子看见了,还以为两个人是在干那个呢。
桃花洼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只有鸟兽的鸣叫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芦花正埋头抢救板仓,神无旁顾,突然听见一阵“嘿嘿嘿嘿嘿”的怪笑声,吓得“妈呀”一声从板仓身上直挺挺地弹了起来,“鬼,鬼,鬼啊……”芦花抢救了半天也不见板仓缓过气来,想着多半儿是没救了,这会儿突然听到怪笑,不是鬼是啥呢?肯定是板仓变成厉鬼,回来找那些砍树的人报仇来了。
芦花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股子邪劲儿,楞是硬生生地平着直窜了上去。她是飞起来的疾,掉下去的也快,还没容在空中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就“嘭”的一声又直上直下的摔了下来,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地砸在板仓身体之上,就跟她之前趴在板仓身上抢救时的姿势一模一样,砸了个结结实实。
板仓喉头“咯喽”一声,紧接着就是“啊……唉……”一声长长的吁气声。芦花这猛然一起一落的重砸,让板仓胸腹间淤积的气体,在外力撞击下,猛然冲向喉头,把封闭了的气门给冲开了,捡回了一条命。
板仓被芦花与傻子合力从鬼门关硬给拉了回来,此时大脑还处于昏昏迷迷的状态,他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近在咫尺有一双圆睁的杏眼正惊恐万状地注视着自己时,本能地叫了一声“女鬼!”随着这一声暴喝,芦花被他从身上给抛了出去,重重地摔了个仰八叉。
“哎吆”一声,芦花被摔清醒了。哦,敢情不是闹鬼,是板仓活过来了。看着坐起身子的板仓,芦花做出了这个正确无误的判断。刚才不是鬼叫,那鬼叫……没等芦花再琢磨下去,一眼瞥见张着嘴巴吐着舌头呆呆愣愣地站在树后的傻子。显然,傻子被眼前的怪象吓懵了。芦花可算是明白过味儿来。心说:好你个傻子,原来是你装神弄鬼的在捉弄老娘,哼,看我怎么收拾你。芦花屁股一用力,猛地从地上弹起,冲到树后,抡圆了手臂就狠狠地扇了傻子一个大耳刮子。傻子左边脸颊弹簧一样“啪”地弹起五根红檩,紧接着就是傻子杀猪般地惨叫。
2葬礼
老村长白蜡杆死了。说是老死的,倒不如说是被他儿子,现任村长白胖子给活活气死的。白蜡杆一生为官,虽然墨守成规,政绩平平,但两袖清风,德高望重,人人敬仰,他的执政理念就是脚踏实地。白胖子则好高骛远,和父亲截然相反,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想把桃花洼沟筒子的树全砍了,然后修建截流,大搞水利工程,把水引到田里,引到镇上,灌溉农田和人畜饮用。白蜡杆则视树如命,但凡有一口气在,也绝不允许儿子打这种鬼主意、歪心思。对于毁树这种自掘坟墓、只顾眼前利益的鼠目寸光,他深恶痛绝,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白胖子,切不可用桃谷镇的千秋基业,去换取一时的短期利益,那样,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代,就成了千古罪人啊!鬼才知道白胖子听没听进去。对于儿子那点心思,白蜡杆早就一清二楚,知子莫若父嘛。但他还是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谆谆教导着,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够调教好这个逆子。有时白蜡杆被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地抽了儿子的筋、扒了儿子的皮才解心头之气,可毕竟虎毒不食子啊。有时把他气得都怀疑这个儿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怎么和自己的理念就他妈的背道而驰呢?唉,老婆子入土多年了,死无对证啊。看看,白胖子有多么叛逆吧,都把老爷子给气到这个份上,直说胡话,这话要是让九泉之下的白老太太听见,嘿嘿,估计能气活过来。如今白老太太没被气活,白老爷子倒真的是给气死了,一命呜呼!今后就没有人敢在他白胖子面前絮絮叨叨指手画脚了,他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在天高皇帝远的桃谷镇,他就是说一不二的土皇上。
父亲死了,白胖子哭得死去活来,倒不是虚情假意的表演,毕竟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呐,至于政见相佐相合,那是另一回事。一时间,白家是愁云密布,哀声阵阵,悲声滚滚,恸动九天,声闻数里之遥。整个桃谷镇几乎倾巢而动,都来白家吊唁奔丧,送老村长最后一程。亲朋好友街坊四邻,一个个忙得团团乱转,有人忙着写帐,有人忙着收礼,有人忙着迎来,是有人忙着送往,有人忙着烧纸,是有人忙着祷告,有人忙着陪哭,是有人忙着劝哭,有人忙着真哭,有人忙着假哭……白家这通个乱呐,都快把躺在棺材里的白蜡杆吵醒了。
在所有给老村长白蜡杆吊丧的人中,板仓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要说他比白蜡杆儿子白胖子哭得还伤心,恐怕没有一个相信的,如果说有一个人相信的话,那就是棺材里面躺着的老村长白蜡杆本人。
白家大院哭得昏天黑地,东梁上也是打得鬼哭狼嚎。起因就是缘于给白蜡杆选坟地。白家是桃谷镇数一数二的大户,宗族众多,原有坟地已经占满了半面山坡,受地理环境局限,只好另择风水宝地。做为开天辟地,白家自然不能马虎草率,等闲视之。在经过一番精心选址后,最终把白家新坟址选定在东梁上的一处撂荒地里,这里面临桃河,背倚苍山,远照山外青山的南山大顶,这就叫坟照山外山,没钱也有钱,坟后有靠山,无权胜有权,坟前水潺潺,子孙万代传不完。地,确实是一块好地,可问题是,这块地是有主儿的,虽然撂荒多年,可毕竟还是黑家的地呀,白家怎么能说葬就葬呢?起初黑白两家只是你拉我扯、我推你搡的小摩擦,双方均克制隐忍着。事情坏就坏在了傻子身上,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愣头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否则也就不会被桃谷镇人民授予“傻子”的光荣称号了。他的出现把东梁搅了个天翻地覆,原本黑白两家都没有动真格的意思,虽然两家是积怨已久的世仇,但同处桃谷镇,同饮桃河水,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为这点小事犯不着伤了面子和气,请村子里有头有脸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出面斡旋斡旋,调解调解,黑家要是卖这个人情呢,就赶紧让白家挖坑下葬,要是不同意呢,白家也别强取豪夺横行霸道,赶紧另行选址择地,也不误事,是成与不成的,各自低一低头,退一退步,一天的云彩也就散了,俗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让三分风平浪静,何必非要撕破了脸,扯破了皮呢,都是桃谷镇上的名门望族,岂不叫人耻笑,自贬了身份地位,再者说了,人情客往的,真的嘞谁还用不着谁了?这些浅显的处事哲学,除了傻子谁都懂,恰恰就是这个不懂的傻子,让近些年渐呈缓和气分的黑白两家再起干戈,再增仇怨。不幸中的万幸则是,这次黑白家族的群殴,没有像以往那样出现致人身残的严重后果,即便如此,打得也是空前惨烈。白菜伤得最重,被傻子硬生生地给抠断了一根肋骨,几乎疼死过去。骂人无好口,打人无好手,傻子嘛,下手自然没轻没重。傻子则被打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地“嗷嗷”乱叫,满地打滚,仗着皮糙肉厚,侥幸没有伤到筋骨,这也是傻人有傻福吧。
黑家对待东梁这块地的态度,是寸土不让,别的都可以坐下来商量,唯独领土领地,门儿也没有。白家无奈,却也不甘,最后居然恨恨地将坟址选在了与东梁仅一河之隔的河南后梁。河南后梁较东梁地势略高,桃河从两山之间穿过,汩汩西流。白家这是故意压黑家一头,存心破黑家东梁的风水,桃谷镇上所有人都看出了白家的歹毒用意。有人背后暗叹:唉,何必呢,这不是成心找茬子嘛,也太狠太毒太过分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嘛。黑家人更是暗咬钢牙。黑白两家的梁子,算是打上了死结。
黑白两家争地风波,并没有耽误老村长白蜡杆入葬,他的灵柩在预定时辰准时起灵了。也没有因为黑白两家的仇怨而影响黑家男人女眷前来吊唁哭丧。这就是桃谷镇的优良传统和黑白两家特殊的恩怨情仇:嘴上寒暄,心里骂娘;面上堆笑,脚下使拌儿。
“起灵喽……”
随着板仓一声长长的拖音,白蜡杆的棺材在八个中年汉子“一、二、三……起”的号子声中,缓缓离开了地面。有人迅速把垫凳撤出,于是八个人就迈开碎步疾行。
可别小看了轻重这行当,光这步法一项,学问就大了去了,而最关键处,也正是在步法上面,要做到疾徐有度,起落有法,躺在棺材里的死人,上下才会不巅不簸,左右才不会晃动,以保证死去的人舒舒服服地上路,另外,抬棺材的人也才更省劲儿。
给老村长白蜡杆送葬的队伍密密麻麻地排满了白家大街,其身份地位德望,由此可见一斑。众人在板仓唱和引导下,是哭泣有节,嚎啕有度,高低错落,缓急得法,这也是桃谷镇千百年来沿袭的出殡法则。
板仓走在棺材前面,边抹眼泪边唱殡辞。他是真哭啊!情真意切,悲痛欲绝,嗓子都哭哑了,唱辞沙哑而凄切,更显悲凉。
天灵灵,地灵灵,
各路神仙听分明:
今有桃谷白九爷,
前去定居酆都城。
劳烦众神多关照,
黄泉路上孤零零。
孤零零啊孤零零……
众人随着板仓唱辞的节奏和声调,和着他反复重复着末尾一句“孤零零啊孤零零……”,边重复,边呜呜啊啊、呜呜啊啊地放声哭嚎,节奏的高低疾徐,则由板仓拿捏得当地控制着。
天灵灵,地灵灵,
各位乡亲听分明:
九爷英明两袖清,
死了更是双手空。
鞠躬尽瘁死后已,
瘦得犹如干巴葱。
从今不理桃谷事,
还有何人济苍生?
济苍生啊济苍生。
济苍生啊济苍生!
呜呜哇哇呜呜啊……
情系桃谷催白发,
无私奉献血淘空。
多子多孙不多寿,
只因生个胖畜生。
忧虑浸泡天年苦,
气得今朝把腿蹬。
把腿蹬啊把腿蹬。
把腿蹬啊把腿蹬!
呜呜噢噢呜呜呜……
板仓这几句唱辞,差点将白胖子气背过气,但在父亲出殡这种特殊场合下,只得忍气吞声,跟着众人一起唱,闭嘴不唱又不行,那可是违背祖宗千百年的规矩,他白胖子再怎么胆大包天,在这一点上,就是借给他一百个胆儿,他也绝对不敢。自己骂自己?他心里这个别扭就甭提了,恨不得嚼了板仓的心都有。
如今跳蚤欲成精,
青山绿水变成空。
砍伐树木山川毁,
草木纷纷葬火坑。
祸国殃民人人怨,
只是敢怒不敢声。
可叹桃谷灵秀地,
倏忽刮起砍树风。
风沙渐欲迷人眼,
吹灭九爷这盏灯。
这盏灯啊这盏灯。
这盏灯啊这盏灯!
呜呜呜哇哇呜哇……
九爷英明目如炬,
千秋伟业看得清。
植树造林保水土,
深谋远虑筑长城。
筑长城啊筑长城。
筑长城啊筑长城!
呜呜呜呜呜呜呜……
无奈生个糊涂虫,
蛮横霸道胡折腾。
倒行逆施毁苍生,
毁苍生啊毁苍生。
毁苍生啊毁苍生!
啊啊呜呜啊啊呜……
无边落木萧萧下,
草木含情泣嘤嘤。
从今桃谷千万顷,
再无欣欣与蓬蓬。
青天开眼唤君醒,
重整河山济后生。
造福桃谷千千众,
重现桃河清又清。
清又清啊清又清。
清又清啊清又清!
呜呜哇哇呜呜哇……
天灵灵,地灵灵!
神仙大佬把眼睁。
包公已故千年憾,
只得求神主公平。
杀人偿命天理在,
气煞九爷胖畜生。
恳请重启狗头铡,
保土护树惩恶凶。
惩恶凶啊惩恶凶。
惩恶凶啊惩恶凶!
哇哇呜呜呜哇呜
……
天灵灵,地灵灵。
亲朋好友来送行。
不论恩仇与远近,
皆是桃谷同乡情。
钱多钱少情谊重,
力大力小尽其能。
金钱能使鬼推磨,
却是无法唤爷醒。
唤爷醒啊唤爷醒。
唤爷醒啊唤爷醒!
哇呜嗬呼呜哇嗬……
天灵灵,地灵灵!
九爷您请听分明。
亲朋好友齐到场,
左邻右舍皆送行。
儿孙更是伏地泣,
难分难舍骨肉情。
黄泉路上爷走好,
吃穿用度帐单清。
米面粮油皆齐备,
瓜果梨桃样样精。
青菜萝卜爷收好,
皆是爷的碗中宝。
骡马牛羊同上路,
好给九爷补一补。
春夏秋冬四时衣,
寒来暑往备无数。
彩电冰箱皆名牌,
沙发桌椅俱仿古。
一张梨木龙凤榻,
九爷九奶话离情。
话离情啊话离情。
话离情啊话离情!
……
儿孙自有儿孙福,
九爷您就把心省。
造福造孽天有眼,
九爷尽管上路行,
上路行啊上路行。
上路行啊上路行!
啊呜哇呜哇啊啊
……
上路吧,上路吧。
上路喽,上路喽。
……
呜呜哇哇呜哇呜啊
……
3闹鬼
老村长白蜡杆最疼爱的小儿子白天,在父亲下葬的当天夜里,因追捕偷沙贼,而坠河身亡,犹如晴天霹雳,震惊了桃谷。显然,白天的暴毙,远远超出了老村长白蜡杆去逝的冲击波。人们议论纷纷,但这次嚼舌,不同于板仓与芦花那种戏谑调侃,而是一致义愤填膺地谴责。当然了,也有一些愚昧迷信的人,说什么白天是被他爹白蜡杆的鬼魂索走的。麻嫂就是持这种观点的人之一。
麻嫂生得又黑又矬又胖,满脸黑雀子,像粘了一层黑芝麻粒,大家都习惯称她麻姐、麻嫂或麻婶。在她囟脑门正中,生有一处暗紫色胎记,犹如二郎神脑门上的天目,因此,也有称她痣美人的,恰好她又姓智,听了心里自然美滋滋地。不过,称呼她痣美人的少之又少,几乎没有,只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爷们儿闲来拿她消遣作乐,即使这样,她也美得屁颠屁颠地。
麻嫂一进白家,一面劝肥嫂要节哀,要保重身体,说什么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的事,还都得靠你张罗呢,你可千万挺住啊之类的话,一面佯哭着,并用手使劲揉抹着一双不争气的眼睛,心说: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一向方便的眼泪就跟桃河水似地充盈丰沛,随叫随到,可今天眼泡儿都搓红了,也他妈的不见一滴流出来,活见鬼了。“这事邪呀,依我看呐,准是有人在背后使坏,下黑手,捅白家的刀子,这要是不想法破破,今儿个让九爷的鬼魂索走一个,明儿个让九爷的鬼魂索走一个,后个儿……哎呀呀,这还怎么得了啊。”
肥嫂听了,吓得面无血色,哆哆嗦嗦地求麻嫂说:“我的好嫂子,我的亲嫂子呀,你快想法儿给破破吧,白家上上下下几十口子的性命,可就全指望你了呀。”
“你放心,咱们谁跟谁呀,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这事你就甭再另请高明了,都包在我智美人身上吧,我发誓,一定会全力施法,灭了那个狐狸精,为白家消灾除难,脱困于鬼魂的纠缠祸害。”
肥嫂一把拉下麻嫂对天发誓的手,“麻嫂,你这是干啥,我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怀疑你而再另请他人呢,再说了,方圆百里的桃河川,哪个仙儿还能比您道号深呢?放着大仙儿不用,还能求小鬼嘛?”
肥嫂一边说,一边将一沓钱塞进麻嫂怀里,“这点钱嫂子先拿着,黄钱儿朱砂等降妖除鬼的应用之物,就劳烦嫂子受累置办吧,我事多,实在是抽不出身,你多受累了,如若不够,嫂子尽管说,可千万别嫌少呀。”
“这、这是干啥?谁跟谁呀?见外了不是?”麻嫂捏了捏厚厚的票子,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欲拿故让地说着口是心非的推辞话,手上却把钱塞进了衣兜里。 肥嫂就赶紧把眼光移向别处,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是老大的鄙夷。暗叹:唉,有钱能使鬼推磨呀。她突然想起刚才麻嫂说的话,赶紧问道:“你刚才说狐狸精,是……”麻嫂见肥嫂一脸迷茫,就故作神秘地冲着黑家那边努了努嘴。肥嫂顿时恍然大悟:“噢,原来是鬼妈在暗地里作祟呀,这也难怪了。”
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话一点不错,肥嫂对待小叔子白天,就跟对待亲生儿子似地关怀备至。她进白家门儿时,白天还是一个未入学的娃娃,她责无旁贷地承担起本应由故去的婆婆承担的母爱,无怨无悔,任劳任怨,这一拉扯,就是二十几年,朝夕相处,情同母子。公公的离世,兴许可以不孝的抛到脑后,但白天的死,对她来说,犹如丧子之痛,痛彻心扉,将麻嫂打发走了之后,她再也支撑不住,突然两眼一黑,一头栽下台阶,昏死过去。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白家又有人被鬼索去了,白家又有人被鬼索去了。”不知哪个嘴欠的冒失鬼喊了这么句混账话出来,使白家本已阴森森的气氛更添恐怖。白天的尸体还没来得及入殓,当家主妇又昏死过去,众人无不骇然:难道真的有鬼?一桩接连着一桩的蹊跷怪事,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头都不由得蒙上了一层恐怖的阴影。
“混账王八犊子,见你妈的鬼去吧。”随着板仓一声暴喝,妖言惑众的王子月被一脚踹飞进菜园子,他一骨碌身爬起,真跟见了鬼似地,头也没敢回,就灰溜溜地逃出了白家大院。
板仓是桃谷镇活着的“阎王”,人怵三分,就连铁汉白胖子拿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活阎王”也是一点辙都没有,你浑,他比你还浑,你横,他比你还横,老子光棍一条,赤裸裸来去无牵挂,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怕你个啥来?板仓就是这样一根硬骨头,认事不认人,认理不认亲,认准的死理,凭你多少头牛也拉不回头。
白来见板仓来了,赶紧让他帮忙料理小弟的丧事。在桃谷镇,婚丧嫁娶方面的事务,板仓是白蜡杆唯一传人。肥嫂则由白家老三白薯送医院抢救。白家这是怎么了?中了什么邪、造了什么孽?老二白菜肋骨被傻子抠断,肥嫂晕厥不醒,老爷子刚死,小弟就跟着丧命。但即便如此,铁人白胖子也没有慌乱,他强忍着悲痛,依然镇定自若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内外的诸般事务,条分缕析,章法不乱,这是一个外表臃肿、内心强大的铁汉子,板仓可以撞断他的鼻梁骨,扪掉他的门牙,但永远也打不垮他那顽强的钢铁意志,要不然也就不会被尊为“铁人”了。要知道,桃谷镇的村长可不是长个脑袋瓜子就能干的,没点心胸肚量,没点牙轴劲儿,哼,别说当官,就是在桃谷镇混口饭吃,恐怕也混不下去。桃谷镇,不光是知书达理、淳朴厚道的阳面,也有着欺软怕硬、阴险狡诈的阴面,倘若没有三把神沙,如何应付得了机关重重险象环生的阴阳八卦太极阵呢,而现在的村长白胖子,已经历练成游刃有余、应付裕如的太极高手了。
白胖子说话的腔调让板仓听了有些别扭,这倒不是话语不中听,而是因缺牙肿鼻造成的发音上的异样。他扫了一眼白胖子还高高肿着的鼻梁,真想再给丫挺的扪上一拳,把他彻底扪醒,这是一个与老村长白拉杆的施政理念背道而驰的叛逆。孰对孰错呢?无论对与错,板仓都恨透了村长白胖子,因为他砍了桃花洼的树,砍了自己的命啊!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不住,那就只好为仇吧。
板仓想报仇,白来更想报仇。牙没了,鼻梁骨折了,更可恨的是,在父亲葬礼上,不但板仓当着众人的面羞骂了自己,而且自己被迫也得骂自己,恨得白来不禁“咯嘣”一声,楞硬生生地把槽牙咬碎了一块碴儿下来。板仓听见白胖子咬牙切齿的声音,但没有看出他咬牙切齿的表情,他明白,这样的对手才更加可怕。白来望着父亲保守思想的继承者和捍卫者,与板仓的想法不谋而合,感觉眼前这个倔老汉,将是自己实现桃花洼截流的一大障碍,虽然他孤身一人,可他浑身是胆,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什么样的办法才能打败他那顽冥不化的愚昧思想呢?面对小弟近在咫尺的尸体,村长白胖子也没有因悲恸而放下桃花洼截流这项伟大的计划,他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桃谷镇和桃谷镇人民。
蜂王王子风疯了。
先前的余震还未平息,新的一波又震响了,将惊弓之鸟状的人心,推向绝望的边缘。原本蜂王的疯,在桃谷镇早已不是什么新闻,近些年,他的言行举止一直有异于常人,有时自哭自笑,有时自蹈自跳,时常离家出走,夜不归宿,或食于街头垃圾,或卧于荒野河滩,对于这种种现象,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他是彻底疯了,不仅如此,而且他的疯,也导致了桃谷镇所有人几乎都跟着一起疯了。因为就在这布满闹鬼传闻的节骨眼儿上,在死于非命的白天刚刚下葬的当天夜里,在光天化月之下,他竟然亲眼目睹了黑白无常。这次是来索谁的命呢?
“鬼,鬼,鬼呀……”疯王一声凄厉的鬼叫,立马就把黑白无常吓尿了裤子,瘫软在大槐树下动弹不得。直到疯王被黑白二鬼吓得连滚带爬的逃走,瘫软在大槐树下的黑白二鬼,这才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狼狈地消失在茫茫月色中……
白家一天一个,连丧两人,昨天刚刚葬完老爷子白蜡杆,今天又痛失如子的小弟,这一锤锤的重击,让一向坚如磐石的白胖子,也不禁为之颤栗,他并不是怕鬼,他压根就不信鬼,是父子情深,兄弟谊厚,让这个看似冷血的铁人,肝肠寸断。他恨那些丧尽天良、破坏桃河、破坏家乡的败类,他感到愧对父亲,愧对小弟、愧对桃谷的青山绿水和人民啊!“唉,父亲啊,母亲啊,儿不孝,没能替二老照顾好小弟。小弟啊,哥哥对不住你,不该让你夜巡桃河,盗贼太猖狂,你还不是那群畜生的对手啊。小弟呀,你可知道,哥哥心肝欲碎呐!桃谷啊,我白胖子于心有愧呀,身为村长,却不能护河防沙。桃河呀,你那呜咽的流水,可是我痛彻心扉的泣泪吗?
家门不幸,让白来夜不能寐,于是穿衣下地,独自去桃河巡视,以防像昨夜那样,再有人趁白家丧乱之际偷盗沙石。深更半夜的突然听见疯王这不是人声的鬼叫,白来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鬼来了,鬼来了,黑白无常进村索命来啦!”疯王一边没命地狂奔,一边惊惶地喊叫,让原本宁静祥和的秋夜,平添恐怖。立刻就有一些人家的灯亮起来,然后响起叮叮当当砰砰啪啪稀里哗啦的驱邪镇鬼的敲盆打碗声,呼喝咒骂声以及被吵醒了的娃娃的哭闹声。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白来想拦住狂奔的疯王问个究竟,但哪里拦得住呀,感觉他如鬼影一般从眼前一闪,就飘远了,只留下一串凄厉的鬼叫,扎心刺脑。白来头皮一麻,仿佛头发一根一根的都倒竖了起来,他惊恐地望着蜂王跑过来的方向,不禁把迈出的左脚又缩了回来。远远望去,月色朦胧下的大槐树有如一团黑魆魆的鬼魅,让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就是黑鬼无常吗?白来握着手电筒的手指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一时竟按不动手电的开关,他下意识地倒退了好几步,惶恐地打量着远处正在与自己对视较量的“黑鬼无常”,迟疑不前。“没有鬼,没有鬼。”白来暗自鼓励着自己,给自己打着气,他想学钟馗捉鬼,为桃谷除妖捉怪 ,可一双不争气的腿,却说什么也挪不动步子,在战战兢兢地向前挪动了几步之后,最终还是望“鬼”却步,被积垢在脑子里的鬼思想击溃。他毕竟是人啊,是人就怕鬼,何况那种鬼鬼祟祟的假鬼,更令人恐怖生畏。白来弯腰捡起疯王跑丢的两只破烂不堪的布鞋,磕打磕打上面沾着的泥巴,不禁哀叹:唉,可惜了疯王这个好人呀。然后避道小胡同,绕向疯王家。
蜂王家的街门紧闭着,院内静悄悄地黑着灯,没有一丁点儿动静。显然芦花早已习惯了自己男人常态化的疯言疯语,因此是见怪不怪,照样呼呼睡自己的大觉。白来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只好将疯王的两只破鞋挂在门把手上,这样芦花早上醒来就会给男人拿回去了。
白来被鬼折腾了半宿,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当他迷迷糊糊地刚眯楞着睡着,就被街上嘈杂的吵闹声又给吵醒了。
天,亮了,人们的胆子也就大了,也就不怕鬼了,也就把夜里闹鬼的事给忘了。桃谷镇人自古养成了一个好习惯,那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来都没有懒被窝的毛病,千百年来不变。
白来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穿好衣服,来到街上,又出什么乱子了?他成了惊弓之鸟,作为家长和村长,事事都得操心,需要处理的事多如牛毛,即便真是铁打的汉子,也会吃不消啊,他再也承受不住哪怕是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了。桃谷镇啊桃谷镇,千万别再出乱子啊。白来寻着人声由桃谷大街拐向北街,远远就见芦花家门口围拢着一大堆男女,比比划划吵吵嚷嚷嘻嘻哈哈个没完没了。看到此情此景,白来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样的情景无非是疯王又出了什么洋相,或者芦花那个娘们儿又惹出了什么花花事。这种事在桃谷镇司空见惯,没什么大不了的。白来点燃一支烟,坐在街角的石墩儿上,一边抽烟,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那边的动静,好判断是否有出面的必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管的就少他妈的操闲心,当官,看着风光,干起来难呐。
“来来来,大家看看,这是打的什么幌儿?开的什么张?呵呵。”说话的是麻嫂,挤眉弄眼儿嗲声嗲气地装嫩,还一脸不怀好意地坏笑。
“呸!”白来朝地上啐了一口,他最不待见麻嫂这个娘们儿,整日里无事生非,就爱嚼舌根子,哼,有她的地方,保准有不了好事。
众人顺着麻嫂所指,不约而同把目光射向芦花家那两扇绿油油的大铁门,见门把手上赫然啷当着两只露了洞的破鞋。嘿!这是什么讲究?看得众人莫名其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些平日与芦花不卯的人就纷纷附麻嫂,“是呀是呀,这是挂的什么幌子呢?嘿嘿嘿。”
“可不是嘛,也不知人家这是要开什么张卖什么货呀?”
“嚯,这牌子的颜色可真够绿、绿的呀,哈哈,上面那个商标嘛,哈哈,更是新颖奇特。”
“标新立异别出心裁嘛。嘿嘿。”
“除了那个还能卖啥。”有人半遮半掩地拿捏道。
“卖什么?你倒是把话说清楚呀,卖什么关子。”有人明知故问。
“装什么大瓣蒜呀,人家卖什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人家卖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她男人,又不和我商量。”
“你会不知道?你想那东西恐怕都快想疯了吧?哈哈。”
众人听后一阵哄堂大笑,被说的那人也不还嘴,反而美滋滋地跟着一块笑。有人还觉得不过瘾,就继续斗话儿说:“二流子,说说嘛,到底想啥快把你想疯了?”
还没等二流子回答,有人抢着接过了话茬,“还能有啥,蜜呗。”众人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怪笑。
先前问的那人一拍脑壳儿,装傻充愣地佯做恍然大悟,“看看我这脑子,人家是酿蜜的,不卖蜜还能卖啥,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听了那人的话,二流子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哼哼,别人能忘,恐怕你忘不了吧?那甜甜蜜蜜的滋味,还回味无穷呢吧?”二流子话中有话,意有所指,谁还听不明白,这正是大家想听的精髓,陡然间,兴趣又激增了数倍。
“快说说啥滋味嘛。”那人说完竟不自觉地吧唧了一下嘴巴,咽了口吐沫。
“哈哈,看把你馋的,都咽口水了,要想知道啥滋味,自己亲自尝尝嘛,人家这不是挂幌营业了吗,只要你舍得花钱,人家就卖。哈哈。”有人是越说越离谱,众人是越听越带劲儿。
起先,本是麻嫂成心不怀好意把众人往歪道上引,这会见大家都跟吃了蜜似地开心,又不禁醋意大发,于是就拿腔作调地冲着众人寒碜道:“呦呦呦,看把一个个馋得跟饿死鬼似地,至于嘛,哼,真有那么甜吗?依我看呀,多半是骚味儿吧。”
白来隐隐约约听了众人的话,又好笑,又好气,人家的事,碍着你们哪根筋了,真是饱暖生闲事。他向来对这种扯咸淡的事嗤之以鼻,不屑一顾,正经事还干不过来呢,哪有闲心思管这些烂事,根本也不值得管,也没工夫管。白来在正确判断了这事不需要自己出面后,就掐灭手里刚刚吸了一半的烟卷,从石墩儿上站起身,准备离开,家里和村里还有好多好多的事等着自己办呢,没工夫听他们胡扯。刚要迈步,突然脑子一闪,脱口喊了声“不好!”他意识到,准是自己挂在芦花家门把手上的那双破鞋惹出来的乱子。天啊!自己居然在鬼的恐吓下,做出了这样一件低级愚昧的糊涂事。这可怎么是好?白来有心过去和众人解释一下,又怕没人相信,反而会越搅越混,越洗越脏,人们没事还要捕风捉影凭空捏造花边新闻呢,那样不但择不清芦花的清白,弄不好,自己也得被搅和进去。白来越想越懊恼,自己的一份好心,反而给芦花酿成了一场轩然大波,气得真想狠狠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好心办成坏事,他倍感歉疚。疯王啊,芦花啊,这可不是我成心要埋汰你们啊。类似这种事与愿违的事情,发生在村长白胖子身上已经不是一件两件了,种种误会误解让他有口难辩,有冤难申,就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是在误解中含恨九泉,作为儿子,他冤屈地被冠以不肖之子;作为村长,他冤枉地被冠以仗势欺人、以权谋私、好大喜功等等罪名。对于这一切误会,他都忍了,认了,不忍不认又能怎样?都看着当官风光,可谁理解和体会当官的苦与痛?贪官好当,这清官可着实不好当啊!上有日月星辰,下有良心道义,我白胖子问心无愧啊!
正当白来不知如何帮芦花解围时,就听见“哐啷啷”一声响,芦花家那两扇绿油油的大铁门从里面猛地被拉开,与此同时,一桶难闻的屎尿准确无误地泼在了麻嫂的头脸上,一丁点都没有糟蹋和浪费,那叫个准,那叫个狠。看来,这是芦花发动的一次有计划、有目标的奇袭。麻嫂在毫无防范毫无的情况下,被泼了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纷纷向后退,避让,闪躲,生怕自己也遭受到屎尿的洗礼。
麻嫂确实始料不及,她认为疯王已疯,家道败落,没有男人撑腰的芦花,任凭再怎么泼辣,还能蹦跶到哪去?然而,芦花并非她想象的那么不堪一击,她错误地低估了芦花的胆量和勇气。麻嫂被浇得晕头转向,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芦花的骂声就狂风骤雨般劈头盖脸砸了过来。麻嫂想张嘴还击,可一脸的稀屎尿汤,哪还张得开嘴呀。芦花也是损到了家,心说:你不是嘴臭吗?今儿个老娘就用更臭的东西把嘴给你糊上。我卖啥了呀?啊?我卖你妈了个x了呀!芦花连哭带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什么肮脏骂什么,专捡人体上那件见不得人的器官骂,一身雪白衣衫在狰狞面目的映衬下,突然之间,就由白衣飘飘的美妇,一下子变成了披头散发的鬼魅。众人见把娄子捅大了,不敢再吱声,生怕弄出人命来,于是就都蔫溜溜地溜走了。
芦花站在当街,一阵酣畅淋漓的痛骂,把麻嫂骂了个狗血喷头,外带屎尿扣头,她恨透了这个整日里挑唆是非装神弄鬼的娘们儿,平日的不卯,往昔的仇怨,此刻如决堤的桃河一般汹涌澎湃着一浪接一浪向麻嫂卷去,真的假的实的虚的新的旧的黄的绿的,统统被芦花给抖落了个底朝天。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条街巷子住着,谁还不知道谁那点腌臜龌龊事呀,你既然下得了狠心,往我伤口上撒盐,那也就别怪我拉下老脸,不留情面揭你的老底和疮疤。打人怕打脸,骂人怕揭短,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会下此毒手毒口,芦花这也是被逼无奈之举,她被堵在家门口羞辱寒碜,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再退,那就只能退到阴曹地府里去了。其实,她早就想到了死,死了好,一了百了,再没人世间这些纷纷扰扰的勾心斗角和烦恼。可她又不能死啊,并不是她怕死,是放心不下女儿和丈夫王子风啊,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更何况丈夫已疯,自己怎忍心抛下疯子而不顾呢。我是不放心你呀,你要是好好的,我就走,惹不起,还躲不起吗?人间没有藏身处,我躲到阴间去;人间没有申冤地,我到阎王那去申冤。疯子啊疯子,你个挨千刀的死疯子啊,你害得我好苦哇啊!
话说回来,要是王子风没疯,别处不敢吹牛逼,在桃谷镇地面上,还真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欺侮芦花,就是家大业大的黑白两家,也得让他三分,敬他三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时过境迁,现如今的芦花,真的成了桃河里霜打的芦花了,任风言风语欺凌。到了这个地步了,她也只能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为欺人,只求自卫。是人,就有欺软怕硬的劣根性,专捡软柿子捏,但芦花可不是好捏的。
身材修长的芦花,衣袂飘飘地骤然现身,让白来吃了一惊,他惊诧于她那一袭白衣。“疯王。鬼?黑白无常?白衣……”白来脑海里瞬间闪过一连串的名字与问号。
芦花是桃谷镇唯一留下来的知青,是桃谷镇的青山绿水淳朴民风和甜蜜的爱情,让这个水灵灵的城里人无怨无悔地把青春、把根,深深扎在了桃谷镇的泥土之中。时光荏苒,日月穿梭,一晃几十年,眨眼般一闪而过,带走了青春和梦想,一切都有如桃河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流逝,唯一留下的,就是这袭永不褪色的白衣,春夏秋冬伴着她,伴着她的青春,她的暮年,她的欢乐,她的忧伤和寂寞。她喜欢白,喜欢那如芦花般地白。洁白洁白的芦花,多好,多干净,轻轻、轻轻地飘啊飘……她没能如桃河里的芦花那样自由自在地飘舞,但芦花那纯洁的白,却永远保存在了她的心上,她的身上,化一袭白衣飘飘。
芦花把大街骂了个干干净净。骂累了,哭累了,就轻轻摘下挂在门把手上那双自己亲手纳的布鞋,不由触景生情,眼泪扑簌簌如瓦檐上滚落的水珠,没完没了地流个不停。鞋面上绣着的一对戏水鸳鸯,如今已面目全非,水枯线断,每只鞋都被大拇趾顶出一个大大的窟窿,好像一对深邃的眼睛,冷峻地审视着这片苍茫的大地。疯王一直穿着它,一年四季都不下脚,鞋不离身,身不离鞋,白天穿,晚上穿,睡觉了搂在被窝里也得穿。芦花拿疯子没办法,拗不过,一个疯子,任谁也没辙,只得依他。芦花泪眼婆娑地看着昨天夜里男人跑丢的这双破鞋,心里那叫不是个滋味儿,唯有眼泪能表达她的悲情。芦花明白,这是好心人做的糊涂事。她不怪,人家一份好心,哪能当驴肝肺呢,要怪,只怪自己命苦。“我咋就这么命苦呀啊哇呜……”芦花在悲声中拖着疲惫的身躯,一瘸一拐地回了院子,一场锥心泣血的嚎啕,在“咣当当”的关门声中落下了帷幕。
空荡荡的大街只剩下白来一人,他远远地看着芦花略跛着左脚走进院内,顿时心生疑窦:昨天办理小弟丧事时,她的脚可是好好的呀,怎么一夜之间就无缘无故地瘸了呢?还有,那么多人在家门口吵吵嚷嚷这么长时间,她迟迟才露面,这可不是她芦花惯有的风格呀?她一向脾气火爆,遇火儿就着,更何况,她家的房盖都快被吵闹声给掀翻了,她真能沉得住气?
4飞天
肥嫂因悲伤过度,昏迷了一宿,被磕破的额角缝了两针,并无大碍,这是不幸中的万幸,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值钱。白来见老婆从医院回来了,就说:“没事就好。莲花,服侍你嫂子休息一会儿吧,我还有事要办。”白来说完,拎上斧子就要出门。
肥嫂因昏迷,昨天连小弟的葬礼都没能参加,最后一面都没能看上,心里本就不是滋味儿,见丈夫对自己带搭不理的样子,不由怒道:“人家差点就见了阎王,你可倒好,连句体贴安慰话儿都没有,整天就知道扑在村子里,连自己老婆的命也不顾也不管了?到底是老婆重要还是村子重要?你到底为了啥?你落好了吗?啊?要钱,没个钱,要名,没个好名儿,桃谷镇的人都快被你得罪遍了,人人都在背地里指责你是桃谷镇的千古罪人,你知不知道?那些都是外人,他们爱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嘴长在人家身上,咱也没办法,可咱爹的话你都当做耳旁风,老爷子是怎么死的?你还去砍树啊?老爷子都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呀。还有小弟,他也是被你害死的呀。你、你说说,你到底还想怎样?还不罢手吗?还想把我也给整死,把整个白家都整绝了不成?造孽呀,都是你造的孽呀!”
家里家外,白来早已习惯了被指责,他不想和老婆争吵,吵也于事无补,再说,老婆苦口婆心规劝自己,也都是为了这个家,自从结婚以来,白家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的一应家务,都是她在没日没夜地操劳,任劳任怨,从不埋怨这抱怨那的,在桃谷镇有目共睹,今天,她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大发雷霆,在白来的记忆中史无前例。
肥嫂见丈夫静静地听着自己唠叨,也不吭声,也不反驳,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她长叹了口气,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对牛弹琴了。嫁给他这么多年了,丈夫的脾气秉性早已了然于胸,他这不急不恼不声不响的样子,就跟听老爷子批评教育时一模一样,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你把嘴皮子都磨起泡了,脑门子都急冒汗了,人家全当穿堂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一让人消气的则是,他从来不当面忤逆、顶撞,不和你抬杠拌嘴,但不管你如何千变万化,总之,他就是有一定之规。“唉!”肥嫂叹了口气,哽咽不语,眼泪顺着眼角“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白来心里并不是只有大家,而没有小家,他哪能不关心体贴老婆呢,只是村子里的事儿实在太多了,身为村长,本就无功无德,这更让他不敢因私忘公而怠慢了公家的事。现在,他破天荒地打算和老婆说说话,好消除她对自己的误解和怨艾。于是就心平气和地说:“我为什么不听老爷子的话?因为他那一根筋的老思想已经时过境迁,跟不上时代发展步伐了,要听他的,咱桃谷镇就得喝西北风去,他除了会栽几棵破树还会干什么?就连树他都栽不好啊。你看看,他这几十年,虽然树没少栽,可哪有成材结果儿的?既没有经济价值,也缺乏美观。”
“吃饭重要还是美观重要?能换粮食吃就行了呗,光图美观有个屁用,你把这些树都砍了,老百姓吃啥喝啥?”肥嫂说话从来都不带一个脏字,但这家门接二连三的不幸,让向来贤惠稳重的她也难免急躁起来。
“吃啥喝啥?可也不能吃树叶子吧?桃谷镇几千口子可不是兔子呀!”
“树上结的果就不能卖钱换粮了?”肥嫂在悲恸之余,心烦意乱,说话的嗓门就变得有些高亢,丈夫不在家安慰自己也就罢了,偏偏还要一意孤行去犯众怒,这不是造孽是什么呀!
“哼,就那仨瓜俩枣,还不够塞牙缝儿,顶个屁用。”
“用途大小产量高低先不说,可是好好的树你也犯不着砍了呀?”
“不砍留着干啥?占着茅坑不拉屎呀?”
莲花用袖口擦着眼角那似乎永远也擦不干的泪水,想劝劝嫂子,劝她少说两句,男人的心大,咱们做女人的不懂啊,就像男人不懂女人的心一样,他们愿意干什么,就让他们干去好了,只要不花花肠子,咱们做女人的也就知足了。可她的嘴瘪鼓了半天,也无法抑制住失控的情绪。无论谁对谁错,无论喜怒哀乐,好歹哥哥嫂子还能说说话,即使是吵架拌嘴,那也是好的呀,而自己……呜呜呜呜呜呜……
肥嫂伸手将痛哭失声的莲花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她,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唉,苦命的孩子啊!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那不争气的眼泪说什么也止不住。白天呀,我的小弟我的儿呀,你怎么就这么狠心扔下我们姐儿俩不管了呢,啊?你咋这么狠心肠啊!
男人有泪不轻弹,而桃谷镇响当当的铁汉白胖子,却弹了又弹。小弟呀,大哥一定给你报仇雪恨,公恨私仇,不共戴天!白来手起斧落,“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细的瓜架,应声被拦腰砍为两段儿。他这是在腰斩那些偷沙贼给小弟报仇,给桃谷镇雪恨。白来撂下抱头痛哭的妯娌俩,匆匆忙忙向桃花洼赶去,大家还等着他分配工作呢。他什么都违背了父亲白蜡杆的教诲,唯独在公私取舍上,完全秉承了父亲的遗风,那就是先公后私,他牢记着父亲时时叮嘱的话:无公岂有私,无国安有家乎!
芦花回到屋里,一头扎进被子,痛哭失声。被人堵着门口寒碜,羞辱,这让人还怎么活?还怎么有脸见人呀?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自己还没守寡呢,别人就敢明张目胆地欺侮。我、我这是守活寡啊!该死的疯子呀,都是你害的我呀啊哇呜……
芦花哭完自己,哭疯子,骂完疯子,骂世道。是了,秋天了,芦花白了,枯萎了,干巴了,该结束的,都结束了,我也该结束了。桃谷镇多好啊,青青的山,清清的河,多好啊。白茫茫的芦花,洁白洁白地雪一样,多好啊,飘啊飘啊飘……
芦花不再哭了。哭啥呀,还有啥好哭的,该哭的,都哭了,该骂的,也都骂了,又能怎样呢?骂人不疼,起誓不灵,天地虽大,却无我芦花容身立锥之地,谁怜我的苦啊!她擦了擦眼泪,起身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哑然失笑:呵呵,对了,就要去了,解脱了,自由了,还哭啥?该高兴才对呀。她擦干泪水,打开梳妆盒,在脸上,脖颈儿,轻轻地敷着脂粉,那仔细劲儿,生怕漏敷了一个汗毛孔。敷完脂粉,她拿起眉笔,把眼角眉梢勾勒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为止。她微微撅起双唇,轻轻地涂抹上一层淡淡的口红,在雪白脸庞的映衬下,就像蓝天上的一抹晚霞,美极了,这是桃谷镇上最美最美的夕阳红啊。芦花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把一条紫色蝴蝶结精心地束在发髻上,然后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拉开衣柜,里面的衣服码得整整齐齐,一水的白。她捡出最喜欢的那身穿在身上,在镜子前照了又照。好多年没穿这身衣服了,自从男人疯了之后,就再也没穿过,不是不想穿,是舍不得穿,因为这是男人在南方放蜂儿期间,特意给买回来纪念结婚纪念日的礼物。
芦花梳装打扮得活脱脱就像一个新娘子,她对自己这半天的捯饬,满意极了,对着镜子,终于是开心的笑了。她没有再给昨天夜里崴伤的脚喷药,她不想喷了,肿就肿疼就疼吧,相信这一小段路程,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还浪费药水干啥,留着吧,一针一线都来之不易呀。
如今芦花家的日子过得举步维艰,捉襟见肘,虽然还没到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绝境,可也是喝着稀粥就咸菜疙瘩,清汤寡水的没荤星儿。亲戚倒是不少,帮的却是寥寥无几,真真的应了那句“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的古语。想想风光那阵儿,左邻右舍,远亲近邻,都快把门槛子给踢断了,目的无非是想蹭点蜂蜜,沾沾光。再看看现在,甭说登你家的门儿,就是在街上见了你,都跟躲瘟疫似地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你跟他借钱,求他办事,就更甭说还你蜂蜜人情了,咳咳,连泡屎都不给你拉呀,一个个脏心烂肺的,从不念你一个好,世道沧桑,人情冷暖啊。唉,不想它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计较这些个是非恩怨干什么。芦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居住了一辈子的小院,便毅然决然地向门口走去,一开门,险些把推门而入的莲花闪个跟头,本能地一把将闺女抱在怀里。
“我爸呢?”莲花推开母亲,冷冰冰地问。
芦花躲闪着女儿询问的目光,没有回答,她不知道如何回答。说什么?说你爸昨天夜里撞鬼了,吓疯了,至今未归?不行啊,不能说呀,女儿昨天刚刚死了丈夫,再得知丢了父亲,那还不得急死。我可怜的闺女呀,咋跟我一样命苦呢,连蜜月都没度完就……唉!
莲花屋里屋外转了一圈,也没找到父亲,但她也并不蹊跷,因为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都疯疯癫癫地行无踪迹,居无定所,她慢慢地也都适应了,习惯了,也就接受了这个残酷而无法逃避的现实,她心里虽然难受,可也没办法,只能让时间一点点将心灵上的疼痛麻醉吧。可今天,让莲花觉得蹊跷的,却是母亲躲躲闪闪的目光,闪烁其词的搪塞,楞楞磕磕的神情,溜光水滑的服饰,描眉擦粉的妆容。“哼!”莲花冷哼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对我爸是好是赖是冷是热的,这些个,我都不计较,可咱桃谷镇,净是些牛鬼蛇神歪门邪道之徒,人多嘴杂,啥样的人都有,您可别着了道,中了邪,让人传出个什么能听的话来,可是好说不好听啊!”
女儿的话一字字犹如锋利的钢针,扎进了芦花那颗原本就已千疮百孔、破碎不堪的心上。她疑疑惑惑地看着面前这个同样憔悴不堪的可怜女儿,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自己的闺女吗?这些刻毒的话,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吗?不,不,不,一定是我老了,耳朵不好使唤了,一定是这样的,没错,是我听错了,我的女儿绝对不会对我说这种难听的话,再怎么不好,我也是她的妈呀!芦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这些原本是别人嚼舌根子的话,确确实实就是从自己女儿嘴里说出来的,而且还是一字一句,一板一眼,生怕自己听不清记不住似地。
“你不怕寒碜,我还怕寒碜呢,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莲花甩下最后这句话,便气鼓鼓地摔门而去。
什么叫晴天霹雳?芦花活了大半辈子,光听说过,却从来没见过,今天她算是彻底见识了,啥叫晴天霹雳?这就叫晴天霹雳啊!“喀喇喇”把芦花击得粉身碎骨,击成了碎沫,齑粉,尘埃,化为虚无缥缈的空气,随风飘荡,飘摇,飘远,飘逝……她终于梦寐以求的像洁白地芦花一样飘起来了,轻轻地、轻轻地飘啊飘啊飘……她看见整个桃谷镇的男人们都赤身裸体地前来为她送行,一个个仰望着她,仰望着她这个衣袂飘飘的芦花仙子,飘过每一个人的头顶。他们虔诚地跪在地上,顶礼膜拜,没有了仇恨,没有了罅隙,没有了猜忌,没有了诡计,没有了诽谤,没有了谣言,一切的不愉快,都烟消云散。众人齐声为她鼓掌,为她喝彩,每一张面孔,都是那么和蔼可亲,都是那么和颜悦色,都是那么含情脉脉。每人手里拿着一朵像她一样洁白的芦花,冲着她挥舞,微笑。芦花高兴极了,简直是翩翩欲仙,哦,对了,现在自己已经是仙了,是白衣飘飘的芦花仙呐,白白地飘啊飘……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七个,八个,九个……她辨认着桃谷镇上前来为她送行的男人们。哦,怎么少一个人呢?是谁不把我芦花仙放在心上?白来,板仓,黑八,二流子,二赖子,傻子……哦,原来是那疯鬼没来呀,也好,不来就不来吧,眼不见,心不烦,你恨我是吧?也好,那你就恨吧,恨够了就不恨了。你看看我,我现在谁都不恨了,我连我自己都不恨了,因为我恨够了,所以就不恨了,就没恨了。你要恨就恨吧,可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恨也没用,你既然不来送送我,那你就恨着吧,等你恨够了再去找我,我先去那边等着你了,再给你纳一双和原来一模一样的布鞋,同样绣上鸳鸯戏水……芦花感觉自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了,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世上仅有的两个亲人,女儿和丈夫,一个都没来送自己。你们两个都恨我是吧?不想看看我也就算了,可我不恨你们呀,可我想看看你们呀,连最后一面都狠心地不让我看看吗?莲儿呀,我的儿呀,桃谷镇所有的女人都不来送我,是因为她们羡慕我,嫉妒我,恨我呀。她们羡慕我,是因为我出身高贵,是城里人,又嫁给了赫赫有名的蜂王,吃香的,喝辣的,穿绫罗绸缎,带金银玉佩,享尽了荣华富贵,览遍了大江南北,那个风光呀,就甭提了,哈哈哈哈,因此,她们羡慕我。她们嫉妒我,是因为我漂亮,颜倾桃谷啊,哈哈哈哈。她们恨我,是因为桃谷镇上的爷们儿都爱看我,都爱和我说话,都争着抢着给我送秋波,男人的心里呀,就只有我芦花一朵,哈哈哈哈!现在好了,她们该放心了,再也不用看贼似地紧盯着自家的爷们儿了。唉,想想呀,我也真替她们悲哀,难过。可是,我的儿呀,你为什么也恨我?为娘我想啊想啊,心都想碎了,也想不明白你恨我的原因。你恨我,是因为我冷落你爸吗?你恨我,是因为桃谷镇的男人都豺狼一样瞪着贪婪的贼眼,日夜不停地窥视着我吗?我的儿呀,那你应该恨那些心怀叵测不怀好意的男人才对呀,我的儿呀啊呜……
5麻子进宅
麻嫂恶心地差点把脏心烂肺都呕吐出来,羞人不成,反遭羞辱,如斗败了的母鸡,灰头土脸地逃回了家。万幸,丈夫洪流不在家,一大早去桃花洼了,他要是在家,自己又在外面惹是生非嚼舌头,想必今天这顿胖揍又挨上了。麻嫂剥得一丝不挂,这通冲洗,可钻进头发里的屎尿味,却怎么也冲洗不干净,最后没办法,只好对着镜子,一狠心剃了个秃瓢儿,三尺多长的秀发,算是白养了,心疼得肝都颤呐,咬牙切齿地嚼了芦花的心都有。麻嫂剃了个大秃瓢儿,这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都半老徐娘了,晃悠着个大秃瓢儿怎么上街呀?虽说过了立秋,可秋老虎还凶猛得很,整日里戴顶帽子多捂得慌。
麻嫂生性就爱凑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是非之地,必少不了她那肉球一样的身影。她一个人在家憋闷了半天,就五脊六兽地呆不住了,扒着墙头往街上看了看,见大街上静悄悄地没有一丁点动静,猜芦花准是骂累回家了,这才做贼似地探头探脑从家中溜了出去。她没想着去肥嫂家,昨天刚骗了人家一沓票子,今天若再去故伎重施,那也太不地道了,怎么着也得隔上个三天五天或十天八天的再设法套钱吧。但当她经过白家大院时,见街门虚掩着,遂起了歹意:白家当了几十年的村长,指不定贪污受贿了多少钱呢,这样的人家不宰白不宰,错过了这个机会,可就没这个财了,但不知白胖子在不在家呢?麻嫂想借驱鬼的名义再骗肥嫂,又怕撞见白胖子,因为白胖子恨透了麻嫂这些装神弄鬼的骗子。她从虚掩的门缝往白家大院窥视了几眼,见院子里冷冷清清,鸦雀无声。她判断白胖子在家的可能性不大,于是就壮着胆子,把门轻轻往大推开了一点,然后一闪身,就像皮球一样滚了进去。
莲花扎在嫂子怀里痛哭失声,本来正甜甜蜜蜜地度蜜月,突然天降横祸,丈夫一命归西。这红白喜事赶在同一个月份上,追溯桃谷镇的历史,恐怕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肥嫂虽说见多识广,身经百痛,可也经受不住这么沉痛的双重打击。她搂着莲花,也是哭得昏天黑地。她拿莲花视作闺女,压根就没当过妯娌对待。莲花心里自然也明白,虽然嘴上叫嫂子,实质上却情同母女,比和另外几个妯娌的感情亲近多了。莲花和肥嫂俩人都是痛不欲生,正所谓同病相怜。俩人互怜互劝着,可谁都止不住悲声。到头来,干脆姐儿俩就抱做一团,痛痛快快地哭吧。
麻嫂贼头贼脑地扒着窗户往里一看,见此情景,不由心头一喜,心说:我麻嫂报仇雪恨的机会来啦。“哎呀呀,我的大妹子小妹子大小妹子亲妹子呦,快别哭了,小心哭坏了身子骨儿,看看这老天爷,造的是什么孽呀。”麻嫂人影未到,话声先出,那副关心体贴劲儿就甭提了。
肥嫂恍恍惚惚听见有人说话,抬眼向屋门口望去,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光头和尚疾步冲了进来,不由大吃一惊:好大胆子的贼秃歪道,竟敢光天化日之下私闯民宅?她下意识地搂紧怀里的莲花。麻嫂见肥嫂一脸惊惶地看着自己,恐惧之意溢于言表,心里好生纳闷:咦,肥嫂这是怎么了?难道看出了我别有居心的破绽不成?“我说肥嫂呀,你这样瞧着我干啥?怪吓人的,要是不待见我来呢,我走就是了,那也没必要郎当儿个脸子呀?”
麻嫂再次开口说话,肥嫂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唉,你这个臭娘儿们,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又是什么花和尚、假道士之类的呢,敢情是你呀。”肥嫂示意麻嫂坐到自己身边来,埋怨道:“你这一天天的,净装神弄鬼吓唬人,看我不切开你的秃瓢儿晾着才怪,看看里面到底装的都是什么鬼杂碎。”肥嫂说着,真的用手掌在麻嫂的光头上狠狠地砍了一掌。
“诶呦喂!你还真砍呀?疼死老娘了。”麻嫂揉着脑袋,撅着嘴,嘟哝着。要急,急不得,要恼,又恼不得,闹着玩嘛,只好皮实着点吧。
“怎么?你还叫屈喊冤呀?你都快吓死我们姐儿俩了咋不说?”肥嫂指着麻嫂浅灰色粗麻衬衫说:“你剃个光头,又穿着件灰色衬衫,我还真以为是那些打着僧道名义招摇撞骗的坏人呢。”
麻嫂听后,气儿立刻消了,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这年头,假和尚道士咋就这么多呢,提防着点没毛病。今儿个都怨我,吓着妹子了吧?我给你们赔不是还不行吗?”麻嫂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着肥嫂和莲花拱手作了个揖。
肥嫂拂开麻嫂作揖的手,嗔怪道:“开玩笑呢,何必当真,又没真吓坏。”
“万幸,万幸,没吓着就好,要是吓坏了,村长还不得抽了我的筋扒了我的皮,挂在杆儿上点天灯啊。”麻嫂话说的虽然有些夸张,但真的要把肥嫂和莲花给吓出个好歹的,白胖子肯定也不会轻饶了她,对于这点,麻嫂还是有自知之明。
“都四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纸糊的面捏的,看把你吓成那怂样儿。”肥嫂见麻嫂面有歉意,忙拉她坐下,纳闷儿地问:“麻嫂,你这扮的是哪出戏?好好的头发,怎么说剃就剃了?”
麻嫂一听问这个,心中的怒火“呼”地一下就顺着张开的嘴巴喷了出来,“还不都是那个骚……”话未说完,“咯喽”一声又硬生生地咽回了肚子,猛然急刹车,险些把她噎憋死,脸红脖子粗的一连咳嗽好几声,这才捯匀了气。
麻嫂说话之际,莲花从肥嫂怀里抬起那张酷似母亲的脸,未曾擦净的泪珠,挂满脸颊腮边。麻嫂见了吓得不轻,赶紧又故意咳嗽两声,尴尬地胡乱骂道:“这该死的虫子,哪飞不好,偏偏往老娘嗓子眼儿里钻。呸,呸呸。”说完,又佯装啐了几口唾沫。虽然麻嫂话只说了半句,肥嫂已经猜出十之八九是说芦花,因为麻嫂和芦花素来不和,背后骂、见面掐,这是桃谷镇尽人皆知的。肥嫂心中老大的不悦,芦花毕竟是莲花的母亲,她居然当着自己和莲花的面辱骂她母亲,哼,好生无理,要不是还指望着她驱鬼镇邪,真该一脚踢了出去。肥嫂厚道惯了,碍于情面,隐忍着没有发火。可问题是,不光肥嫂听懂了,莲花也不聋不傻呀,她“呼”地一下从肥嫂怀里坐了起来,还没开腔,麻嫂便吓得面如土色。她是从小看着莲花长大的,知道这丫头片子的嘴巴和她妈一样厉害,别看年纪轻轻,说话可不留情面,抹得下脸,下得去茬。麻嫂害怕归害怕,却也暗自窃喜,因为自己很快就要达到报复芦花的目的,虽然事情有点搞砸,报复的方式出乎预料,但只要达到目的就是胜利,管他破脸破皮的,要不然也是面和心不和的各怀鬼胎,假惺惺地敷衍搪塞。哼!别忘了,你们可还求着我替你们白家驱鬼镇邪呢,这年头,谁怕谁呀。麻嫂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心说:来吧,老娘我今个儿就接着了,发招吧,尽显一副泼皮无赖的恶心神态。
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莲花可不管她那一套,用手一指麻婶,怒声问道:“你要说就把话说清楚,别故意遮遮掩掩欲说还休地指桑骂槐,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听不出来吗?”莲花说话间便下了地,光着一双脚丫子,掐着腰,站在了麻婶面前,狠狠地瞪视着对方,继续厉声说道:“今个你给姑奶奶把话说清楚,否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对你不客气。”
麻婶这还是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呢,即便如此,还是不免胆怯,忙堆笑着赔礼道:“哎呀呀,瞧瞧我这张臭嘴哟,这哪里是嘴呀,这,这分明是屁股哟,我让你再没把拦儿的胡说八道,我让你再没把拦儿的胡说八道。”麻婶一边责备着自己,一边并不用力的抽打着自己的嘴巴,无非是装装样子演演戏而已,目的,就是成心演给肥嫂莲花妯娌俩看,若肥嫂拦一句,给个台阶,她也就借坡下驴了。她并没有完全被莲花那怒气冲冲的拼命架势给吓懵,提前想好的对策虽然统统失灵,但她毕竟也不是什么善类。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我一个老娘们儿,一不敌二,装怂还不行吗?别挨了抓、遭了挠也就是了,大丈夫都能屈能伸呢,老娘们儿还怕啥寒碜。
“我看你这张嘴骚了吧唧的还真不如屁股干净呢。”莲花不依不饶,别看她们母女不和,可她也决不会容忍外人侮辱自己的母亲。
肥嫂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知道桃谷镇上的人一个都得罪不起,说话做事处处得格外小心谨慎,一丝一毫都不敢疏忽大意,为人还为不过来呢,哪还敢得罪呀。就拽过莲花,用手给她擦了擦眼泪,示意她少说两句,然后对麻嫂解释说:“孩子小,不懂事,说话冲了些,你多担待着点,别往心里去呀。”
麻嫂听了肥嫂的话,连忙故作笑态地说:“呵呵,不怪不怪,年轻人火气壮,说起话来自然就冲嘛。”
肥嫂假意附和着说:“是啊是啊,还是麻嫂体胖心宽啊。”心里却咒骂着麻嫂这个千人唾万人嫌,她知道,越是这种爱搬弄是非的势利小人,越是得罪不得。
“唉,不心宽又能怎样呢?我还能跟个孩子计较嘛?都街坊邻居的,莲花小时还吃过我的奶呢,呵呵。”紧接着麻嫂话锋一转,“不过嘛,人这一辈子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也就那么回事,谁还能比谁低多少,谁还能比谁高多少?”肥嫂听了麻嫂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她这是话中有话呀。麻嫂见肥嫂迷惑且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暗自得意,嚣张气焰就又窜了起来,于是就撇着嘴角,乜斜着眼睛,幸灾乐祸地慢吞吞说道:“人这一生呀,也无非浮花一季,草木一秋,一场风霜雨打的,嘿嘿,也就灰飞烟灭喽。”
听麻嫂这话头儿,来者不善,肯定意有所指,绝非空穴来风。向来沉着稳重的肥嫂这下也有点沉不住气了,难道……白家又要有什么灾祸不测吗?她觉得胸闷气短,呼吸不畅,想再探探麻嫂的口风,却欲言又止。麻嫂瞥了莲花一眼,开口之前先佯装忍俊不禁地“噗嗤”笑了一下,她这是赤裸裸地挑衅,成心拱火斗气儿,白家啥日子口呀,连丧两命,她居然还笑得出来?“嘿嘿,你还不知道吗?今天早上,我在你娘家的街门上,看到赫然啷当着两只破,破,嘿嘿,破鞋。嘿嘿!”麻嫂说完,便乜斜着眼角,偷窥莲花的表情,她满以为莲花立刻便会气得蹦起来,但出乎意料,却见莲花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入定了似地一动不动。“噫,老太太尿尿呲裤角儿子——斜了x了。”麻嫂哪里知道,莲花胸腔里的火山早已经爆发了,母亲遭人埋汰,她岂能不恼羞成怒。
肥嫂握住莲花不停颤抖的手,也不禁怒从心头起,不知不觉地提高了音调,“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忍刺激莲花,可又不能不问个清楚明白。
麻嫂欲擒故纵地拖着长声说:“谁知道咋回事呀,几十号人围在门口,嘻嘻哈哈看大戏似地。”麻嫂故意停停顿顿、结结巴巴,“也不知道是哪个讨人嫌的缺德鬼干的,不过嘛……”麻嫂话声戛然而止,她不说了,她要的就是这个劲儿,逗的就是这个闷儿,吊的就是这个胃。
“快说,不过什么?”肥嫂板着脸催促。
“哎呀呀,我的姑奶奶,这个我可就不敢学舌了,难听的很呐。”麻嫂这几句话虽然没有指名,但明显是冲着莲花说的。
“什么南听北听的,你如实学来,不责怪你就是了。”肥嫂将一颗定心丸塞入麻嫂的耳朵,催促她赶紧把话说完。
肥嫂越是焦急,麻嫂越是欲说还休地卖关子,当她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居心不良地说道:“咳,说不定啊,还没准是人家自己挂着玩儿的呢。”
“这话谁说的?”麻嫂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莲花蹦了起来,只不过比她预想的晚了点。
“我的姑奶奶哟,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呀,你可别、别跟我发火啊。”这回麻嫂用不着再装模作样地演戏,她是真的有点怵了。
“那到底是谁说的?”莲花声色俱厉地逼问着麻嫂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麻嫂哪敢供出那个人的名字呀,因为说这话的人就是她自己,是她在芦花家门前说长道短煽风点火添枝加叶的埋汰人,打死她也不敢说呀,要让这小婊子知道是自己造的谣言,还不活生生的把自己给撕碎了、嚼烂了呀。麻嫂原本一条腿屈着担在炕沿上,另一条腿在地上支撑着,只有半拉屁股着炕,另外半拉屁股悬空着,被莲花这么一吓,不由得心慌腿软,“扑通”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肥嫂弯腰扶起麻嫂,一边给她拍打粘在身上的尘土,一边说:“哎哟,这是怎么搞的,看看摔坏了没有,你这是成心讹我们来了吧?”
麻嫂难得红了一回脸,窘迫地说:“没事没事,不要紧,不要紧,我长几个胆子敢讹诈家大业大的白家,只要你们不仗势欺人就行了。”麻嫂边说边往屋外移步,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麻嫂埋下个地雷,一拍屁股走人了。肥嫂和莲花妯娌俩心里可就炸开了锅,莲花惦记母亲,肥嫂则牵挂丈夫白来,麻嫂玩了个一石二鸟、一箭双雕。“莲花,你回娘家看看你妈去吧,好好安慰安慰她,这都被别人骑到脖颈上拉屎了,你这当闺女的要不关心向着,还让她怎么活呀?”肥嫂不想再说下去,身为女人,她知道女人的苦,更何况芦花守着的还是一个疯了的男人。莲花有些犹豫,她惦记倒是惦记母亲,可是娘俩儿说不到三句话就会炝火儿。肥嫂看出了莲花的心思,轻声说道:“莲花,你还小,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呐。”肥嫂一句话没说完,扑簌簌地眼泪又滚落下来,勾起了她对刚刚死去的小弟的想念。莲花更想啊,那是自己终身托付的人,如今却狠心地将自己抛在蜜月之中,不辞而别。肥嫂强忍着悲恸,止住哭声,看着和自己一样伤心落泪的莲花,安慰道:“好孩子,别哭了,听嫂子的话,回去看看你妈吧,毕竟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你拉扯大不容易,再者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还没犯错的时候啦?是人都有缺点,圣人还有失误的地方呢,何况咱们普通老百姓,我就不信了,谁敢吹牛逼说自己一点错不犯?啊?谁要敢说这话,那他就不是人,那他就是神了。快回去看看吧,你妈要是没啥事呢,你就早点回来,中午咱俩好去桃花洼给你大哥送饭,他早上走的匆忙,没带干粮,唉,看厨房里这个情形,估计他连早饭也没吃呢。”肥嫂句句含情,声声泣泪。莲花眼泪汪汪地看着肥嫂,点了点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肥嫂看着哭成泪人似地莲花转身出门,叹了口气:哎,苦命的孩子呀。然后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换上平日干活穿的旧衣服,赶紧去厨房做饭。
白来去桃花洼干活,每天带的干粮基本都是棒子面饽饽外加大萝卜咸菜疙瘩,很少带细粮。一些心怀叵测无事生非的人就在背地里指责他装穷,假廉洁,怕露富。白来也不辩解,一概当做耳旁风。今天,肥嫂照例给丈夫贴棒子面饽饽,谁爱说就说去吧,人嘴两扇皮,舌头这玩儿意最它妈的不是东西,它是黑说黑有理,白说白有理,总之,它怎么说怎么有理。肥嫂这个桃谷镇第一夫人,跟着丈夫也是吃了不少挂落儿,有苦难言,但她从不埋怨,从不抱怨,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不也得扛着走呀。肥嫂一面忙碌着做饭,一面唉声叹气。虽然过了立秋,可末伏的天儿依旧闷热,汗液杀得额角上的伤口隐隐作痛,紧跟着,右眼皮就“奔奔儿”地跳个不停。“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左,右,哦,对了,是右眼。”肥嫂手里和着面,嘴里嘟嘟囔囔地分辨着到底是哪只眼皮在跳,弄清楚了是右眼之后,心里一紧,前天死了公公,昨天死了小弟,难道今天白家还要再死个不老不小的吗?肥嫂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丈夫白来,吓得一哆嗦,手里托着的面团“吧嗒”一声掉进了翻花的开水里,瞬间化成了棒子面糊糊。唉,今儿个心慌意乱的这是怎么了?肥嫂一面责备着自己,一面疾步走进里屋,撕下一小块烟盒里面的金纸,泯了口唾沫,贴在跳动的右眼皮上,弄得半边脸全是面嘎巴儿,也顾不上擦洗,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又急急忙忙地重新和面,然后将锅里的棒子面糊糊盛出来,一会儿自己和莲花好吃,不能糟蹋了。
肥嫂心烦意乱,心神不宁,一锅棒子面饽饽,全给揉捏得没了个形状,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圆的扁的,五花八门奇形怪状。她心里一直不断地祷告着神灵保佑白家平安无事,保佑丈夫白来平安无事。她向神灵哭诉:有一有二哪有再三再四的道理,前天被你们索去一个老的,昨天又被你们索去一个小的,难道今天你们还要再索去一个不老不小的人去吗?求求你们放过白家吧,一会儿我去阳具峰给各位神仙烧香叩头还不行嘛,老天爷啊,您就行行好开开恩吧!
6掘坟
莲花回娘家对母亲大嚷了一通,就气鼓鼓地摔门而出,合算她不是回娘家安慰母亲,不是给母亲解心宽,她是给母亲添堵撒盐去了,她是给母亲这盏即将熄灭的油灯,泼井拔凉水去了。
肥嫂正在全神贯注地祷告,莲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她吓了一跳,“哟,你这孩子,咋不喊一声,吓死我了。你妈可好?没事吧?”莲花“嗯嗯啊啊”地敷衍搪塞着,她没有把实情告诉嫂子,她觉得对不住嫂子的一片良苦用心,对不住母亲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此时,她心里只有愧疚与悔恨。
肥嫂和莲花没有吃棒子面饽饽,心里有火,干干巴巴的咽不下去啊。各自喝了一碗棒子面糊糊,就背上干粮袋,匆匆赶往桃花洼。
初秋,正是河水丰沛充盈的季节,水声潺潺,悦耳动听。可在肥嫂和莲花听来,却像在呜呜咽咽地哭泣。河南后梁是去桃花洼的必经之地,那里刚刚埋葬了白蜡杆和白天父子,俩人心照不宣地都把目光移向别处,谁也不敢去触碰那催人泪下的伤心之地,可越是不敢看,目光却偏偏不由自主地飞向那里。
“啊!”肥嫂和莲花几乎同时惊叫出声。就见傻子高高举着铁镐,正准备往白天的坟头刨去。
“傻子!”莲花歇斯底里的大喝一声,就疯了一样冲向河南后梁,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哭喊着呵斥着。肥嫂也呵斥着傻子,跟在莲花身后,慌不择路地向坟地奔去。
傻子正准备下家伙,被莲花歇斯底里的嚎叫吓了一跳,高高举起的铁镐停在了半空,嘴里嘟哝:“啥在叫唤?咋这么吓人呢。”莲花被惊吓得鬼哭狼嚎,把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都给吓愣了,他眨巴着一对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衣衫褴褛的莲花,都有点不敢认了。“你……是莲花?待着没事把衣服扯成一条一绺的干啥?弄得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才待着没事呢,你这是想干啥呀?”莲花一把夺过傻子高高举着的铁镐,气愤地抛进了灌木丛。
“还我镐,还我镐。”傻子一哈腰,想钻进灌木丛去捡,被莲花薅住衣领,一把给拽了回来。能够将傻子拖住,可想而知,莲花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这时,肥嫂气喘吁吁的也跑到了坟地,衣衫同样被荆棘刮得破烂不堪。
“傻子,你为什么要刨坟掘墓?是谁指使你干的?快说,你要是不说,我就让你芦花婶收拾你。”莲花搬出母亲,傻子还真就不敢反抗了,乖乖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肥嫂心地善良,看着傻子怪可怜的样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就对莲花说:“你小点声,别吓坏了他,一个傻子懂什么呀,无非是受人教唆指使。”
莲花点点头,松开拽着傻子衣领的手,其实她对傻子还是蛮有好感的,要不是今天事出有因,她从来都没有像别人那样嫌恶过他,更甭说呵斥。傻子用手捂着左半边脸,诚惶诚恐地望着莲花,芦花前几天扇他的那个大耳刮子,他还心有余悸呢。在桃谷镇,能够让傻子惧怕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他的爷爷黑山,一个是他的父亲黑老蔫,另一个,就是刚刚被莲花提到的芦花。傻子惧怕爷爷,是因为黑家的后生晚辈都怕他,因此,傻子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怕。傻子惧怕父亲,是因为父亲手里有一根令他胆战心惊的苦梨条儿,经常抽得他的屁股新痂叠旧痂。傻子惧怕芦花,不光是害怕挨大耳刮子,更是因为怕惹恼了她,就再没处蹭蜂蜜喝了。嘿嘿,看来傻子还没傻透气,上苍还给他留了一个不傻的吃心眼呢。
莲花刚要开口责问傻子背后的主谋,却见傻子递过一块脏了吧唧皱皱巴巴还散着异味的破手绢,同时用炭条般的黑指,指了指她手臂上的血迹。“哦,刮破了。”莲花这个时候才感觉到疼痛,望着傻子递给的脏手绢,心里一阵感动,不禁想起儿时。小时候,傻子经常护着自己不让别的孩子欺负,别看他傻,但力气大,别的孩子都没他劲儿大,打他不过。那时,傻子经常从他爷爷屋里偷好吃的分给自己,虽然上面总会沾满他那永远也擦不净的鼻涕,但每次自己都吃得津津有味……莲花的泪水如决堤的桃河,奔涌而出,满腔怒火瞬间被这波涛汹涌的泪水浇灭。她叹了口气,“唉,傻子呀,谢谢你还像从前那样对我,你没变,可我变了,变得嫌你脏了……”莲花话没说完,“哇”地一声失声痛哭起来。莲花这一哭,傻子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哭起来。他“呜呜哇哇”地一边哭,一边从灌木丛里捡回铁镐,高高举起来,作势又要刨白天的坟。肥嫂慌不迭地抢身挡在傻子身前,哭喊着求道:“我的傻爷爷傻祖宗呀,你可千万别做这伤天害理的缺德勾当啊。”
莲花被泪水一顿猛冲之后,反而平静了,她看出了傻子的用意,心里一阵难过,都说傻子傻,可傻人也通情达理呢。她拭了一下眼角腮边的眼泪,问傻子说:“傻子,你刨白天的坟是不是为了给我出气?”
傻子拖着两串长长的大鼻涕,粗声瓮气地说:“是呀,谁欺负你我就揍扁谁,就算躲到土里也不放过,我今天非把他挖出来臭揍一顿,给你出气解恨不可,谁让这个王八羔子撇下你不管呢!”
傻子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但他那单纯的想法,莲花却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叹息道:“唉,傻子,你要真心为我好,就不要再动白天的坟,那样我会更加伤心的,懂吗?”傻子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又点点头,估计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究竟是懂还是不懂。莲花无奈地叹了口气,心说:唉,傻子到底是傻子呀。“傻子,你如果不听我的话,以后我就再也不给你沏蜂蜜喝。”莲花知道跟个傻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好用他最在乎的蜂蜜来威胁他。这招果然灵,傻子听后,就扛着镐,“呜呜哇哇”地哭着跑下山去。
肥嫂一屁股瘫软在地上,好悬没被吓死。莲花搀起嫂子说:“嫂子,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哭也哭不活,就让他先在这里等着咱们吧,过些年咱们再来和他团聚,到那时 ,咱们就再也不分开了。呜……”莲花一句话还没劝完,就趴在坟头上,哭得死去活来。两人哭了好长时间,这才渐渐止住眼泪,肥嫂一摸身上的干粮袋儿,空空如也,里面哪还有饽饽呀,只有干粮袋上被荆棘划破了的一道长长的大口子,好像是在嘲笑她说:“别找了,早跑丢了。”肥嫂一跺脚,好生懊恼。虽然干粮丢了,那也得去一趟呀,被麻嫂一顿恐吓,她真的是有点放心不下丈夫的安危。
白来匆匆赶到桃花洼,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大跳,见山谷里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一个挨着一个,从山根北头一直顶到山根南头,将桃花洼谷口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拦截封锁起来,每个人手里举着一块大小不等、颜色不一的纸牌儿,全是用废旧纸箱裁剪而成,上面用墨汁写有字迹,别看纸片参差不齐,五颜六色,但上面的字迹却写得苍劲有力,非同寻常,一眼就能认出是桃谷中学校长黑云的笔体。白来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他心里明白,这是黑家来拆台的。哼!我白胖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们谁也休想阻挡我修建桃花洼截流的决心与桃谷镇前进的车轮,当然了,历史的车轮也总会无情地辗轧过一些人的身体,那就让桃谷镇的车轮率先从我白胖子身体上辗轧过去吧,我甘愿做桃谷镇历史车轮下的一根枕木!
上千号人在黑家带领下,列好阵势,齐刷刷地盯着走进谷口的村长白胖子,就等着一声令下,向他讨伐发难了。黑八站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叼着烟卷,叉着腿,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保护树木,利国利民。惩治贪官污吏,严禁乱砍乱伐。”黑八看看是时候了,就吐掉烟蒂,一提丹田气,带头喊了一遍写在纸牌儿上的标语。于是乎,众人就齐声呐喊起来,虽然人多嘴杂,错落不齐,但凭着人多势众,声势也是惊天动地。
白来见势不妙,赶紧爬上阳具峰,怕局势一旦失控后发生肢体冲突。纵观历史上黑白两家斗殴,哪一场不是伤亡惨重,俗话说得好,骂人无好口,打人无好手,人有眼,可家伙不长眼呐。白来站在阳具峰上,俯视着黑家率领来的一帮乱哄哄的乌合之众,并不急于开腔,他在寻找和等待最佳时机,不鸣则已,要鸣,就一鸣惊人。终于,机会来了。众人在秋老虎的关照下,早已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本已暑热难耐,声嘶力竭,黑八却还在一个劲儿地煽风点火,有些人就心生怨气,于是讨伐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就连黑家自己那几百号人也无精打采地蔫了下去。天赐良机!白来开始了绝地反击。他高声对着山谷中的众人喊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请听我白胖子一席话吧。”他饱含深情的口吻,果然收到了奇效,人声立刻安静下来,几名黑家人试图冲上阳具峰,又震慑于铁汉的威名,无人敢上。除了不知深浅的傻子敢爬上去一拼死活之外,余者,还没有一个二到这个程度。这就是白来的过人之处和先见之明,置自己于绝地,亦置对手于绝境。“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们,你们看看周边的村镇,有的沃野平畴,良田千顷,那是天时;有的地方四通八达,交通便利,那是地利;再看看咱们桃谷镇,土壤贫瘠,地势闭塞,交通不便,物产不丰,种地,地不产粮,种树,树不结果,家家拮据,户户艰辛,要钱,无积蓄,要粮,无余粮。我为什么要砍桃花洼的树?我舍得么?我和你们一样也舍不得呀,要知道,这些树全部是我父亲带领大家一起栽种的,那是我父亲的命根子呀,难道我不想留个念想吗?我想啊。”
“是呀,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砍树?你连你爹都敢违背,就别在这里假惺惺地演戏了吧。”板仓打断村长白胖子的话,然后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树虽然已经被你砍了大半,但只要你放下屠刀,还可成佛,该当你的村长还继续当你的村长,否则,嘿嘿,恐怕没你的好果子吃。”板仓说的是实话,似乎也是在善意暗示白胖子,让他知难而退,知错而改,还可以保住官位和颜面,不至于落得无立锥之地。谁都清楚黑白两家由来已久的恩怨,既然黑家如此处心积虑地蓄谋,肯定不会轻易放过白胖子,甭说全身而退,弄不好,连身家性命都得搭在桃花洼。板仓和白胖子结的只是树仇,而黑白两家结的可是血海深仇啊,板仓不想、也没必要同村长白胖子拼个你死我活、鱼死网破,只要村长放弃砍树,放弃修建截流的计划,恢复植树造林,以前的过节既往不咎,重修旧好。白来自然也掂量得出两种仇怨的分量。他看了一眼板仓,眼神中既不流露感谢感激,也不流露怀疑猜忌,现在的他已经老辣到了宠辱不惊、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深莫测地步,令任何对手都感到胆寒。他扫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然后气提丹田,提高声音说道:“我白胖子不怕丢官,也不怕丢命。”
“好样的,那有种你就下来吧。”黑八接过话茬,想趁机把白胖子激下阳具峰。
白来避开黑八的话茬儿,此刻他大脑清醒得很,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不能斗气上火。“乡亲们,我白胖子为什么要违众愿、触众怒?我疯了吗?我没疯,大家看看桃花洼这些树吧,掰着手指头算算,能结几个果?能卖几个子儿?父亲在世时,一再嘱咐我要保护好桃花洼这些树,我理解父亲,知道这些树是他的命根子,可是,有谁理解我白胖子的苦衷?乡亲们,我不孝呀,我违背了他老人家的心愿,可是,我不能为了父亲这一己之私而让桃谷镇止步不前啊。我白胖子虽不才,可我也不能、也不敢因私忘公,虽身为一村之长,可我从来都没有拿自己当过官儿看,我有责任、有义务、有决心带领大家共同创造幸福美好的生活,如果我答应父亲的请求,遵从他的意愿,令他一个人满意了,那么,我就会辜负整个桃谷镇父老乡亲的期望与重托啊。”
“你锐意进取,立志改革,桃谷镇的人都赞成你,支持你,佩服你,可这些树碍着你啥事了?它们就那么碍你眼吗?它们就阻挡了桃谷镇前进的步伐了吗?”板仓截住村长白胖子的话,高声质问。他想不通啊,难道自己真的老了?糊涂了?落伍了?跟不上趟儿了?不管村长白胖子怎么苦口婆心地讲、怎么掰开揉碎了说,板仓就是不开窍。
板仓的话一个字没漏地灌进白来耳朵里。他了解爱树、护树的板仓。板仓是什么?是牛,是轴,是一条道滚到黑的碌碌,自己撞死不算,还要把阻挡他的人一同撞死在南墙上,这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和他搬杠?他能和你搬到八辈祖宗那儿去。可今天要是不和他掰饬清楚,他这只拦路虎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让路。“板仓叔,谢谢你对我白胖子还有几分认可,但我也明白,更多的是分歧和质疑,我感谢你一生追随家父,你为了啥?你不是为了溜须拍马屁,你是实心汉子,你是真心拥护家父植树造林,真心地把自己的血汗献给了桃谷这片青山绿水呀。”
“你甭捣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说这些干啥,有个屁用,赶紧说正经事。”板仓说话的声音和语气缓和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冲、那般横了。
白来没有理会板仓,而是继续说道:“板仓叔,你说你为了啥?图个啥?你啥也不为、啥也不图啊,你赤条条一个光棍啥也不图啊!你只图把咱老祖宗留下的这方净土守护好。板仓叔,我说的对不?”
板仓梗着脖子,一言不发。他本是发问、质问、审问的主角,现在却被村长白胖子给问住了,这让不善言辞的倔老汉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张口结舌了半天,最终也只是一声无可奈何地叹息:“唉!”
白来见板仓被打动了,就趁热打铁,“那我白胖子是为什么?图什么?我也像家父和板仓叔一样,是想让桃谷的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啊。都说我白胖子不忠不孝不顾大家的意愿和死活,只为争名夺利中饱私囊好大喜功,大家都冷静地想一想,想一想你们的想法对吗?想一想我的做法错吗?我争功名?争利禄?大家都清楚,我父母死了,亲生儿子幼年就溺水夭折了,视如儿子的小弟刚刚暴毙,你们说说,我还有什么可争的?我还争什么呀争?如果说我还有一个要争的,那就是为桃谷争,为桃谷的父老乡亲们争。”
此时此刻,偌大的桃花洼寂静无声,上千人好像变成了泥塑木雕。板仓沉默不语。黑山表情古怪,微微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黑八怒目而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被白胖子出其不意的变招打了个措手不及,蒙头转向,他原以为白胖子会不出三句话就得被激怒,再给泼上几瓢油,点上几把火,黑家就大功告成了,从此桃谷的天就变了颜色,桃谷镇的大权,就会重回黑家手里,但出乎预料的是,白胖子竟然弃武从文,玩儿起了酸的,酸得都他妈的让人倒牙。
白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反对阻止他的人开始动摇,黑家一看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胡搅蛮缠下去,势必引起众怒,可就有点不识好歹了,一个个只好垂头丧气地悻悻离去。黑家这次确实真够窝囊的,好不容易鼓动起群情激奋的场面,竟然在村长白胖子情真意切的感召下,偃旗息鼓,不战而溃。
村长白胖子赢了,赢得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先前还是群情激愤,转眼间就变成了群情激奋,众人在他的带领下,激情澎湃地投入到桃花洼截流建设中,人人争先,各个奋勇。有挥斧的,有抡锨,有抡锤的,有抡镐的,有挥扦的,有砍的,有锯的,有捡的,有搬的,有刨的,有凿的,有挖的,有铲的,有装的,有卸的,有推的,有运的,有背的,有挑的,有扛的,有垒的,有砌的,有勾的,有抹的,有填的,有踩的,有跺的,有呼的,有喊的,有应的,有答的,有笑的,有叫的……场面壮观,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村长白胖子正带着众人干得起劲儿,二流子嬉皮笑脸地走过来说:“村长,你看看那边,好像来了两个叫花子,嘻嘻, 还是女的呢。”
“滚,赶紧干活去,你这一天天的就知道偷奸耍滑,再这样下去,我可真扣你钱了。”白来头也不抬地呵斥着二流子,以为他又在耍滑偷懒呢。
“不信是不?你自己瞧瞧啊。”二流子一边说,一边向谷口张望。白来看他这架势不像是故弄玄虚在骗人,于是直起腰,也扭头向谷口看去,果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女花子一瘸一拐地向谷中走来。
“乞丐怎么会到深山老林的桃花洼呢?”白来好生纳闷,正疑惑不解,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咦,那不是肥嫂嘛。”白来定睛一看,哟,可不是吗,正是自己的老婆和弟媳莲花。这、这是什么装束打扮?他赶紧撂下手里的洋镐,快步冲了过去,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心说:完了完了,家里肯定又出大事了。如今的铁汉已经被吓成了软汉,变得弱不禁风,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都会令他神经紧张。白来冲到老婆面前,一把薅住她的胳膊急切地问:“怎么了,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啊?快说呀?”
肥嫂被丈夫问得莫名其妙,如坠云里雾里,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就甩开丈夫的手,“你疯了呀,有话说话,使这么大劲干啥?都把我胳膊掐疼了。”肥嫂低头看被丈夫掐疼的胳膊,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自己这一身被荆棘刮得破破烂烂的衣衫引起了丈夫的误解,不禁鼻子一酸,眼泪便涌出眼眶,顺着鼻凹“吧嗒吧嗒”滚落到地上。
白来见此情景,更是急眼了,双手扳住老婆的肩头吼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啊?”
莲花赶紧上前一步,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白来听后这才如释重负。心说:哎呀妈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随即松开抓着老婆肩膀的手,责怪道:“有话不早说,有屁不早放,我还以为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呢,吓死我了。”
肥嫂关切地看了丈夫一眼,见他生龙活虎的劲儿,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是落了地。“你还没吃饭吧?你看看我,咋就这么没用呢,竟然把饽饽都给跑丢了。”
肥嫂的自责让白来甚是感动,老婆翻山越岭来给自己送饭,还被荆棘刮成这样,都他妈的是傻子那个混蛋惹得祸,哪天非好好收拾收拾他。嘴上却轻描淡写地说:“吃过了,是大家每人匀给了我一些,吃得挺饱的,你和莲花赶紧回家吧,拨拨扎在肉里的刺。”
丈夫关心的言语,听得肥嫂心里暖乎乎的。谁说他是铁人?铁汉也有柔情呢。白来说的是实话,他确实吃过饭了,并且也吃饱了,白家族众几百号人呢,还能让他饿着肚子不成?肥嫂自然也明白这点。“别饿着肚子就行,早上你也没吃饭,唉,都怪我。”
“行了行了,婆婆妈妈的真啰嗦,赶紧回去吧。”白来催促道。
肥嫂并不生气丈夫呲哒自己,她知道丈夫这是在心疼自己,体贴自己,反而心里热乎乎地。“好,不过我得先去阳具峰上还个愿,刚才都答应神仙了。”
白来疑疑惑惑地看着老婆,心说:这娘们儿不会是急成神经病了吧?和神仙说好了?这不扯犊子嘛。“什么神儿了仙儿了的,少信那玩儿意。”白来想了一下又说道:“还有,回家看看伤着没有,要无大碍,明天就跟着一起来桃花洼干活吧,哦,对了,莲花就暂时先不要来了,过一阵儿再说吧。”白来说完就转身干活去了,还有上千只眼睛盯着自己呢,哪敢嘚嘚个没完没了。
7投河
注定了这是个多事之秋,而秋天,却才刚刚开始。先来的是小凉风,准时的应节而来,虽然只是树梢树叶上那么一丁点的晃动,肥嫂和莲花却觉得凉飕飕地侵肤刺骨,她二人衣服被刮得一条一绺,四处透风,被山风一吹,还真有点秋的凉意。莲花不禁打了一个喷嚏,骂道:“准是麻婶那个该死的兔子精在背后说我坏话呢。”
肥嫂就说:“你一个孩毛子,从来也不搬弄是非,她说你干啥?讲究我还差不多,这村长家属难当啊。”肥嫂话音刚落,也打了一个喷嚏,“你看看,说啥有啥,麻嫂那个娘们儿,真不是个东西,整日里就爱乱嚼舌根子,咋不给丫挺的烂掉了呢。”两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被山风吹的,是要伤风感冒的迹象,你想想,衣服上除了口子就是窟窿,四处灌风,不着凉才怪,不过,都不待见麻嫂倒是真的。
东梁根儿有白家一块自留地,面积不足半亩。春天,白天对莲花说:“向日葵又叫望日莲,正好你名叫莲花,这块儿地就种它吧,我要把你永远种在白家。”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葵花刚刚开放,两个人却阴阳两隔。莲花看着这一大片金黄金黄的向日葵,不禁触景伤情,潸然泪下。肥嫂添悲加痛地跟着一起抹泪,因为她的悲伤一点都不亚于莲花。过了葵花地,拐过前面那个山湾就是漩涡坑,俗称王八坑,是百里桃河最凶险的一处,从河面上看,水流平缓,波澜不惊,水下却是暗藏漩涡,因此,这里也就成了桃谷镇上看破红尘者的归宿,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人都香消玉殒于此啊。桃河在这里拐了一个胳膊肘子一样的大弯,肘弯处连接着山体,斜凸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远远看去,就像一只伸着脖子的大王八,惟妙惟肖,形象逼真。快走到漩涡坑时,莲花就觉得心“怦怦怦怦”跳得厉害,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的。走在后面的肥嫂见莲花步伐不稳,赶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怕她一不小心跌落河里。哟,这孩子的手怎么冰凉?“莲花,你哪里不舒服吗?”
莲花强打精神说:“嫂子,放心吧,我没事,估计是被山风吹感冒了,不要紧的。”感冒应该是伴随着发烧发烫才对,可莲花的手怎么发凉呢?肥嫂还没琢磨明白怎么回事,就听莲花突然喊了一声:“傻子,你在漩涡坑干啥?不想活啦?”肥嫂随着莲花的喊声向漩涡坑望去,见傻子站在岸边的那大青石前,因为距离较远,看不清楚他在干什么。
“人,人,是人,是个人。”莲花年轻,视力好,看得真切。果然有一个人头朝上脚朝下倒挂在大石头上,显然溺水了,在往出控水。别看傻子傻,但也识水性。守着桃河,没有不识水性的,最次也会几下狗刨儿,也必须得会几下子狗刨儿,否则就没法在桃河岸边生存。
傻子听见莲花的声音,就连比划带嚷的招呼她过去,“快来呀,芦花婶淹死了。”莲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此刻啥也顾不上想,就窜下河套,朝傻子飞奔过去。傻子打小说话便模糊不清,好像嘴里面含着什么东西,含含混混的没几个人能听得懂,而且还是个结巴嗑子,结结巴巴的更加让人如听天书一般,除了家里人,外人之中,也就前后院住着的莲花连蒙带猜的能听个八九不离十。这是因为莲花父母一年四季都得追着花期外出采蜜,走南闯北的,带着孩子不方便,每次外出采蜜,就把莲花寄托在后院的傻子家。傻子父母为人厚道,儿子黑夜和莲花同岁,一块还有个伴儿,因此莲花有大半个童年时光都是在傻子家度过的,所以她能听懂傻子的话。肥嫂则不行了,本来就听不懂傻子含糊不清的话,加之距离又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见莲花玩儿命地冲下河堤,也就跟在后面追了过去。俩人就像百米冲刺似地,眨眼间就冲到了傻子面前。这时,大青石上倒挂着的芦花已经缓过气来,但神智还不清醒。莲花扑过去抱住母亲,泣不成声。“莲儿?是莲儿吗?”芦花在半幻半醒之间,下意识地抬手去抱女儿,结果搂住的却是光溜溜的大石头,因为她还头低脚高的倒挂着趴在大青石上控水呢。“莲儿,莲儿,你在哪儿?妈怎么摸不到你呀?”芦花本能的乱抓乱摸,渴望在最后的分别时刻,抚摸一下女儿。
“妈,我在这,我在这呀。”莲花将两只手递到母亲手里。
芦花轻轻抚摸着女儿的手,感到很欣慰,很知足。“莲儿,你终于来送妈了,我好高兴啊,这回我就心满意足再无牵挂。莲儿呀,你恨吧,恨吧,我不怪你,当妈的怎么能怪你呢,你能来送送我,我死可瞑目了,我的儿呀啊呜……”
“妈,我不恨您,我不恨您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啊,走,跟我回家吧,您要是觅死觅活的,那我也就不活了呀呜……”莲花这一哭,算是把母亲彻底哭醒了,她睁开眼睛,见自己倒挂在一块光溜溜的大青石上,浑身湿漉漉地,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心里很是纳闷儿:这是哪儿?我怎么趴在大石头上?我不是飞天了吗?
“妈,您终于醒了,您看看,我是莲儿呀……”
“莲花,我的儿啊……”
肥嫂在一旁跟着哭哭啼啼地抹眼泪,就像一个职业的陪哭员。其实她是真哭,真伤心,不为别的,她是心疼莲花。她见芦花清醒了,不便在河套里问这问那的,先弄回家再慢慢细说吧,于是对旁边愣愣瞌瞌的傻子说:“傻子,你有劲儿,快把芦花婶背回去吧。”
傻子对肥嫂的话置若罔闻,没搭理她,根本就不扽她,不买她的帐,别看他傻,可要想指使动他,还真得个人呢。倒不是傻子不肯背芦花,而是他讨厌白家的人,倒底为什么讨厌,他也弄不清楚,因为黑家的人都讨厌白家的人,所有他也就跟着一起讨厌。
“嗨,傻子,我叫你把芦花婶背回去呢,听见没有?”肥嫂以为傻子看傻了,没听见,就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这下傻子可不干了,“你这么大声干啥?我没耳朵呀?把我都给吓、吓傻了你知道不?我听见了,咋、咋的?我就不听你那、那一套。”
肥嫂气得肺都快炸了,心里骂道:黑家没一个好东西,连个傻了吧唧的人都这么混蛋,你看看,啊?还我把他给吓傻了,哼,我把他吓精了还差不多。肥嫂被傻子给气得直哆嗦,但又拿这样的混人没辙,只好自己去背芦花婶。
莲花见嫂子被傻子气得浑身哆嗦,就说:“嫂子,跟个傻子生气干啥,她傻你也傻呀?”
“就是嘛,你个大老娘们儿跟我一般见识干、干啥,我傻你也傻、傻呀?”傻子笨嘴拙舌地学着莲花的话,又可气,又可笑。肥嫂见了叹了口气:唉,傻子到底是傻子呀。
“傻子,过来,把你芦花婶背回家去。”莲花声不高,音不大,却有着一种令傻子不可抗拒的威严和力量。
“好嘞,你指使我就听,要是她说,我就当放屁。好臭啊!好臭啊!”傻子一面说,一面用手在鼻子下面扇。
莲花柳眉一竖,怒视着怪模怪样的傻子说:“以后不许说这些肮脏混账话,听见没有?赶紧背你芦花婶来。”傻子听了莲花的话,就乖乖地背起芦花,撇啦着两条八字腿,跩跩地往河堤上爬去。
傻子一路歪歪斜斜地把芦花背回家,浑身衣衫近乎湿透,两腿打软儿,一屁股跌坐在了炕沿儿根下。这么远的距离,加之坑坑洼洼的道路,也真难为他了。莲花很是过意不去,“傻子,辛苦了,你先歇歇,喘喘气,一会儿给你沏蜂蜜水喝。”傻子是真累啊,累得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肥嫂见傻子一路不辞辛苦,不禁又心疼起来,怕他坐地上着凉,肚子疼,就从凳子上拿了一个屁股垫,弯下腰,想给他垫上,却被傻子一把夺过扔到了炕柜上,嘟嘟囔囔地骂道:“滚远点,我嫌你手不干净,别弄脏了我的屁股。”肥嫂气得哭笑不得。唉,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识抬举的蠢东西。
“嫂子,别搭理他,快过来帮忙给我妈换衣服来。”
傻子在跟前咋换?再傻,毕竟也是男人呀。于是肥嫂就对傻子说:“傻子,你去外屋坐着,女人换衣服你可不能看。”
傻子泥一样摊在地上,气喘吁吁地说:“换你们的呗,我才懒得看呢,再说了,我腿都累断了,要不你把我背出去。”肥嫂被傻子折腾得都有点判断不好他到底是傻还是不傻了,她自己倒是快被气成傻子了。就傻子这坨,甭说肥嫂一个人,就是再搭上莲花,姐俩也挪不动窝儿,只好任他在炕沿根儿下坐着,就警告他说:“傻子,不许回头看啊,你要敢回头偷看,就不给你沏蜂蜜水喝。”
肥嫂和莲花给芦花换了一身干衣服,她的神智渐渐清醒了,由于悲伤过度,显得意倦神迷,死死抓着女儿的手不放,在半虚半幻中努力回想着所发生的一切。莲花静静地任母亲握着,一动不动,她恨自己年幼无知,一时冲动,险些逼死母亲,可她哪里知道,母亲早就去意已决。肥嫂坐在莲花身旁,一边陪着她们母女落泪,一边安慰着莲花。
傻子又累又渴,瘫坐在冰凉的砖地上,还一心等着给沏蜂蜜水喝呢,可左等右等,也没人搭理这个茬儿,就忍不住埋怨道:“不是答应给沏蜂蜜水喝嘛,怎么说话不算数啊?”
莲花这才想起承诺傻子的话都忘记兑现了,她懂得,即使傻子再傻,但这救命之恩也要好好报答,而不能糊弄才对。莲花强忍住哭声,慢慢转过身子,对着正可怜巴巴望着自己的傻子说:“傻子,你对我妈有救命之恩,我自然会好好答谢你,说出的话哪能不算数,我现在就下地给你沏。”
“莲花,你在炕上好好陪陪你妈吧,我去给傻子沏。”肥嫂见莲花都快哭散架了,就擦了把眼泪,下地去给傻子沏蜂蜜水。
“嫂子,多给加些蜂蜜,今天多亏了傻子搭救,要不然,我也不活了,呜……”
肥嫂沏了满满一缸子蜂蜜水递给傻子,傻子这会儿也不嫌她的手脏了,一把夺过来,“咕咚咕咚”地一气儿就喝光了,他舔着嘴唇上的残液,突然想起刚才莲花说的话,就眨巴着一对小眼睛,愣愣瞌瞌地看着莲花问:“你刚才说谁救的芦花婶?”
“不是你从王八坑里捞上来的吗?”莲花疑惑地看着傻子,好生纳闷儿。
“我可没跳进王八坑里捞芦花婶,王八坑是王八待的地方,我才不进去呢,我又不是王八。”傻子说的一本正经的,不像是在胡说八道。他的话把莲花和肥嫂听糊涂了,明明是他救的,却偏偏不承认,这可就奇了怪了,要是坏事,推脱抵赖还可以理解,哪有好事也拒不承认的道理,真是老公鸡剁爪子——少找,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不论傻子怎么说,莲花就认定了是傻子救的母亲。这也难怪,因为跟前除了傻子,再无旁人。而傻子则死不承认 说他发现芦花婶时,就已经倒挂在大青石上了。
桃谷镇的人,就是这么奇,桃谷镇的事,就是这么怪,好端端的芦花居然一个人挂在了大石盖儿上。消息跟长了翅膀似地,不胫而走,以不可想象的惊人速度,抢在太阳落山之前完成了传播。继“人工呼吸”事件,芦花再次荣登桃谷镇新闻榜首,“哗”地一下,让原本就热闹非凡的桃谷镇,更加沸腾。
芦花受宠若惊,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时之间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莲花望着母亲茫然无措的惊惶神情,声泪俱下,直到此时,她才真正体会到做人难、做女人更难这句话的深刻而复杂的含义。
8乱伦
芦花这颗水雷刚刚在王八坑炸开花,村长白胖子投掷的炸弹紧随而落,“轰”地一巨响,将桃谷镇炸了个怨声载道,骂声遍野。他要摊工入户,以私利公,这在桃谷镇的历史上,是听所未听闻所未闻的新鲜招,幺蛾子。白出工?村长白胖子这无疑是茅坑里投炸弹——激起公粪。本来他一意孤行修建桃花洼截流,就致使民怨载道,反声盈天,今天上午,好不容易以情制胜,勉强扭转民意,可他却连个安稳觉也不让人睡,就自找苦吃,又推出这么个损己利公的昏招来,他也不想想,从老百姓兜里往外掏钱,有几个心甘情愿的?这是割老百姓身上的肉啊。
村长白胖子这样做,也并非是一时冲动,也并非是被今天桃花洼大捷给冲昏了头脑,这个计划,而是由来已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从他白胖子走马上任的第一天起,他就决心要推翻父亲的老政策,老思路,以及所有那些老掉牙的老思想,旧观念,决心让桃谷旧貌换新颜。而他之所以选择在今天宣布,只是借势而已。其实,白来也知道时机还未成熟,艰难险阻还多如磐石,但他不想再等下去,不想再拖下去,他想早一天把清澈的溪水引进千家户要,引进万亩良田。可问题是,你白胖子的心,终归是长在你白胖子的肚子里,是黑是红,别人看不见啊,光凭你自己红口白牙地这么一说,那信与不信,也就全凭人家的嘴说了算。这不,以黑家为首的反对派,又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抹白运动,绞尽脑汁,穷一切手段,想方设法要把白胖子抹成黑胖子,力图阻止这项以私利公的政策。
黑八走进黑家大院,他平日很少来,只是偶尔来给老爷子送些零花钱,就算是尽孝了,在他眼里,钱就是孝。他不愿意见大哥,因为当初那段过节,以至于本应手足情深的一父之子,形同陌路,只有在对付白家的时候,才团结一致,在外人羡慕地看来,家大业大儿孙满堂,而内部,却是各怀鬼胎、分崩离析。亲情?还抵不住沾满细菌的纸票子值钱,亲疏薄厚,也全由它来衡量。当初,黑夜同黑鑫争夺莲花时,打得那叫一个凶,骂得那叫一个狠,到头来,不仅伤了自家和气,也弄了个鸡飞蛋打一场空,反倒是鹬蚌相争,让白家渔翁得利,抢先娶走了桃谷镇老花魁芦花的女儿,小花魁莲花。当黑家目瞪口呆地纳过闷儿来,黄瓜菜早都凉了。和莲花青梅竹马的黑夜,悲痛欲绝,愤然离家出走。甭说黑老蔫老两口想儿子想得彻夜难眠,就连缺心少肺的傻子,也想得用头将墙撞得“咣咣”直响。这一切后果,公平的说,也不能完全都归咎于黑八,但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谁让他放纵自己的老婆呢。黑家的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各个当家做主,就连最窝囊的黑三,在家都是颐指气使,可偏偏黑家这个最有血性的黑八,愣是宠坏了整整比自己大了一轮的老婆。除了和大哥不睦,黑八和父亲也不和,也是因为韵律这娘们儿造成的。韵律原本是黑八的八婶,也就是黑八八叔的老婆。嘿嘿,巧了,都是排行老八,可没办法呀,这是娘胎生的顺序,不是谁想调换位置就能调换的,也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韵律这女人可不简单,能说会道,能言善辩,能写能算,敢想敢干,是桃谷镇第一家拥有汽车的万元户。在那个年月,谁家要是趁一辆飞鸽牌自行车,都觉得牛逼轰轰地了不起啦,更何况是四个轮子的大汽车呢,人人艳羡,各个竖指。老黑八与韵律两个人在别人还土里刨食吃的时候,便开始风风火火地做起了运输的买卖。那些年,蜂王外出追季抢花采蜜,雇的都是韵律家的汽车,都一个镇子住着,用着也方便,雇谁的不都得给钱,那就不如把钱让熟人挣了,还落个人情呢。因此,两家走动得比较近,关系处得情同手足。可天有不测风云。在那年夏末,蜂王照例雇了老黑八的汽车远赴云南采桂花蜜,赶上韵律小产,未能随行,平时她和丈夫形影不离,既可以轮换着开车,路上也有个照应。谁知老黑八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他在送完蜂王,独自返程的盘山道上,连车带人扎下了万丈深渊。从此,韵律视蜂王夫妻如杀夫仇人,恩断义绝,势如水火。也正是自那时起,蜂王就莫名其妙的步入了疯癫世界。
再牛逼的女人,若离开了男人的庇护,也是人人欺侮的玩物,对于这个浅显的道理,韵律深有体会。男人在时,人人敬慕,男人一走,则变成了人人觊觎。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是非多少可以先暂且不论,单就那如狼似虎魑魅魍魉居心叵测的目光,也窥视得人不寒而栗。这还仗着黑家的赫赫威势呢,倘若换了两姓旁人,更是可想而知了。韵律天生的美人坯子,又处在性感迷人的黄金年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充满了令男人们不可抗拒的魅力。因此,她这一守寡,桃谷镇上惦记她的人更加多了起来,有图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也有图风流快活儿拉馋解渴儿的。黑山怕兄弟媳妇韵律做出有损黑家颜面声誉的事来,就打发族里能说会道的女眷向韵律委婉表达了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照和同情,希望她为了生计,为了年纪尚幼的儿子,尽快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只是希望黑鑫这孩子的姓氏就不要改了,他骨子里流淌的永远是黑家的血脉,不管嫁到哪里,孩子到什么时候也是黑家的骨肉啊。“打住打住,五嫂,六婶,七姑,八姨,你们都别说了,你们的意思我懂了,不就是怀疑我招些不三不四的野男人给你们黑家丢人现眼嘛?啊?是不是这意思呀?有话明说,拐弯抹角干啥?你们要是不说还好,既然你们说了,那我也明确的告诉你们,这黑家的门,我既然迈进来了,这辈子我还就不出去啦,我活是黑家的人,死是黑家的鬼,哼,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滚!”得,还没等黑家的说客将话说完,就被韵律一顿臭喷之后给轰了出去。那话谁听不出来?韵律脑袋瓜子里灌的可不光全是稀粥菜汤,那里面可还有干货呢,她跟着男人走南闯北东跑西颠的,啥样的场面没见过,啥样的事没经历过,啥样的人没接触过,你那嘴刚一歪歪,人家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拉什么屎。若论精明强干,在桃谷镇能跟她有一拼的,除了蜂王的老婆芦花,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那你想想,大伯子黑山的这点小九九,能瞒得过韵律这样的人精儿吗?事没谈妥,反而搞砸,让韵律与黑家一向和睦融洽的关系,出现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就如桃花洼大裂谷一样,再也无法愈合。其实,韵律也理解大伯子黑山的良苦用心,一向也尊重这个黑家的老族长,知道他是站在家族的高度考虑问题,而没有一丁点的私心杂念,但问题是,我韵律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人啊!你们这么说,不是明显在指责侮辱我有败坏道德的作风问题吗?这触碰的可是女人最敏感的神经和底线呀,她能不急嘛?恰在此时,刑满释放的小黑八出狱了,他这一回来,更是把黑家搅了个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黑八能够蹲两年监狱,还得有赖白家所赐。桃谷镇上届换届选举,黑家与白家为了争夺村长之位而大动干戈。黑八正是在那场群殴中,打瞎了谋求连任的老村长白蜡杆左眼,也致使他替整个黑家承担了法律责任。黑家不仅坐牢赔钱,也没能夺回旁落已久的村长之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两年的监狱生活把黑八憋闷坏了,出来后就像逃离樊笼的鸟兽一样撒着欢地玩儿,上树掏鸟,下河捉鳖,深山捕兽,浅水摸鱼,都玩儿出花儿了,就吸引了堂弟黑鑫,也就是韵律同老黑八生的儿子。十几岁的男孩子正是淘气的时候,于是就跟屁虫似地没日没夜追着堂哥黑八。哥俩好原本正常,可问题是,不光哥俩好,不知怎么搞的,寡居的韵律竟然也偷偷地和侄子黑八好上了。黑山闻知有这等丑事,就刻不容缓地直奔医院。咋了?气死过去啦。黑山被抢救过来之后,顿足捶胸,大骂黑八和韵律这两个败坏家风不知廉耻的败类。黑家到底做了什么孽呀?啊?怎么生出这么个禽兽不如的畜生来,我没脸见人呀,对不起列祖列宗啊。黑山气得拐棍都戳折了好几根,指着黑八的鼻子大骂:“你、你们还怕知道的人少是不是?还嫌这脸丢得不够大是不是?啊?你干脆气死我得啦,我没脸再活在这世上啦,混账,混账啊!滚,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老子再也不想见到你。”黑八被父亲撵出了家门,爽的就大摇大摆住进了八婶家,竟然还蹬鼻子上脸地操办起婚事来,这下黑家更是炸了锅,没有一个人赞成的,大家众口一词地反对,横栏竖挡,千方百计地棒打鸳鸯。而白家那边,听说了黑家此等大丑闻,自然是锣鼓喧天地给祝贺上了,这哪里是庆贺呀,这是成心埋汰寒碜羞辱黑家乱伦啊。白家把过年办会用的行头装束,统统地从祠堂里搬了出来,在老太爷白水的亲自率领下,男女老少皆抹红擦粉,倾巢出动,绕着桃谷大街,来来回回吹吹打打起来。咳咳!黑家人被羞得一个个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没办法,谁让黑家出了这么个混账东西呢,只好家家关门落窗,掩耳装聋。
黑八和韵律的婚礼,并未因族人的抵制与白家的羞辱而取消,照样择良辰选吉日隆重举行。别说,黑八还真有两把刷子,除了黑家抵制白家起哄之外,街面上那些个杂七嘎八的流氓地痞混混们,都一个不拉地前来捧场祝贺,倒也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族人不来,黑八也不计较,你来,是情谊,你不来,是你的本分,无可厚非,他是心宽体胖想得开。
也别说,韵律这娘们儿拿爷们也真有一手,她带着小黑八重操旧业,又干起了运输的营生,短短几年下来,不仅家财万贯,独步桃谷,而且喜得贵子,又添了个大胖小子。唯一让她闹心的则是,前一窝后一块儿的,这两个儿子的辈分可怎么论呢?妈,倒是一个妈,可这爹,却是叔侄两辈人呐。
事已至此,生米都已经煮成了熟饭,黑家人还能说什么呢,婚礼大家做到了心照不宣的一致抵制,可孩子毕竟是黑家的血脉,因此,满月酒还得喝。直到此时,黑八才又回归到黑家的大家庭里,满月宴席也是办得喜气洋洋,加之黑八和韵律两口子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黑家人也就渐渐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寄希望于有朝一日从白家手中夺回桃谷镇村长的宝座。
这不,今晚黑家八虎聚议,商讨的正是如何推翻村长白胖子、光复黑家江山社稷的家族大事。
9发难
黑家大院坐落在窑场西侧,这片主要以黑姓为主,像芦花家这种外姓人家不多。背靠苍山,地势是整个桃谷镇最高的,可以俯瞰全村,视野辽阔。坐北朝南的八间青砖大瓦房,是桃谷曾经最豪华的宅院,也是黑家标志性建筑,如今斑驳破败,和那些新建筑相比,已显陈旧寒酸。黑山一直未离开过老宅,人上了年纪,就恋旧,他舍不得这座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老宅院,经常对子女们说:“我这辈子哪儿也不去,生死都要在这座老宅,你们谁也别接我,谁也甭劝我,宽敞明亮的高楼大厦我还享受不了呢,还不如我的老屋住着舒服踏实。”因此,无论真心想接还是假意相让的,也就都不再张罗,知道老爷子个性,说了也白说,接了也不去。心,虽然人人都长着一颗,但孝心,未必每个儿女都有,这反倒让黑山挺高兴,免得这个接那个请,啰里啰嗦的麻烦,落得个清净,没人打扰。黑山选择和大儿子一家一起吃住,是看重大儿子两口子憨厚老实,虽然窝囊了点,但不藏着掖着,不耍心眼儿,吃好吃赖,吃着舒心,穿好穿赖,穿着暖心。人活着图啥?不就图个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心情舒畅嘛。
黑山见八个儿子都来了,就猜到桃谷镇肯定又出什么大事了。姜是老的辣嘛,果然不出老爷子所料,他听了村长白胖子的政策后,沉思不语,过了好长时间才缓缓地说道:“我老了,不中用喽,马上就要入土了,黑白两家的恩恩怨怨,啥时候才算个头啊!”
“是呀,和白家的血海深仇完不了,我不能白蹲大狱呀。”黑八接口说道。
黑山拄着拐杖,点了点头:“不错,和白家的血海深仇是完不了,白家欠了我们黑家多少血债啊。”黑山显然是说到痛处,不住地用拐杖戳击着青砖地面,胡须颤抖,语音滞涩。黑家八虎无不愤然。
黑八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联合众人,一举将白胖子扳倒,把桃谷镇的大权夺回来。”
黑家八虎同父异母,老五,老六,老七,老八是一母所生,以老八马首是瞻。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是一奶同胞,以老大黑老蔫马首是瞻。这些年,黑老蔫年纪大了,渐渐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丧失了争强好胜的斗志 不愿再抛头露面,因此,大哥儿四个也基本都是遵从老八,一是黑八年富力强,敢想敢干,二是财大气粗。别看人指挥人不好使,要是用钱指挥人,灵着呢,除了让吃屎不干,别的,让干啥就干啥。
“大哥,您的意思是?”黑八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呀,是一磙子也轧不出个响屁的蔫蛋,可该问还得问,毕竟老大的份儿在那摆着,逾礼的事,他还不敢造次,还看得出深浅。
“你们看着办吧。”黑老蔫憋咕了半天,才憋出这一句话来,跟没说也没什么两样。
黑山轻轻咳嗽一声,用拐杖戳了戳地,黑家八虎知道,这是老爷子要说话了,于是就都闭上嘴,毕恭毕敬地等着聆听老爷子的高见。黑山先清了清嗓子,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在咱们桃谷镇这一亩三分地上,从来还没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白胖子这小杂种居然敢毁树筑坝,他好大的胆子呀。”黑山说完这几句话,咳嗽了几声。黑老蔫把提前给父亲沏好的山茶递过去,让他润润嗓子。
趁父亲喝水喘歇的机会,黑八就赶紧添油加醋,“依我看呀,白胖子是打着兴修水利的幌子,假公济私,沽名钓誉。”
黑山以前最喜欢老八,但自从娶了八婶做老婆,就变成了最不待见的。他白瞪了老八一眼,没接他的话茬儿,而是接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是呀,这孙子咋这么大胆儿?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今天在桃花洼听了他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述,我才发现,这孙子不简单呀,以前小看了他,错怪了他。”黑山话风一转向,黑家八虎便感觉到了不对劲儿,这不是说反了吗?但谁也不敢插话打断。哥八个就听老爷子继续说道:“这孙子,比他爷爷和他爹都强啊,有种!我跟他爷爷打了一辈子交道,了解那个老杂种,不是个东西着呢,我看白胖子和他爷爷不一样,好像他妈的野种,不像白家的苗儿呢。呵呵。”黑山开心地、也是不怀好意地笑着,和他较量了一辈子的冤家对头都埋尸地下了,还被对手调侃着给扣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黑八觉得好笑,忍不住也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随即招来了一顿教训。“你个小兔崽子,笑什么?虽然白水那个老东西不如他孙子白胖子有魄力,但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比你们强多啦。”黑山说完,用拐杖使劲地戳着地,显然是恨铁不成钢。黑家八虎这下算是听明白了,哦,合算我们谁都不如白胖子呀,那还和他争个什么劲儿?哥八个瞪着十六只大眼珠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别看黑山已是耄耋之年,但耳不聋,眼不花,只是背稍驼,腰稍弓,八个儿子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唉,我这是和老对头开个玩笑,怎可当真,就那个老东西,要是长了毛,比猴还得精,谁能糊弄得了他呀。再者说了,就他那个老婆,更不是盏省油的灯,不是任谁都能在她那肚皮上点种儿的。”
“白胖子爱谁的种儿谁的种儿,跟咱们黑家有啥关系?又不是您的种儿,操那闲心干啥?”黑八听父亲一个劲儿地夸白胖子,气就不打一处来,心说:我们是请您给出主意来了,不是让您给泼冷水来了。黑八话说出口,觉得有些不妥,想收回来,显然不可能了。他斜眼偷看着老爷子,只得等父亲大发雷霆吧。没成想老爷子不但不生气,反而“嘿嘿嘿”地笑了,竟没有理会老八的忤逆不孝之言,而是自顾自地回忆起他的红尘旧事去了。黑八将嘴里刚嘬了两口的烟卷摔在地上,以极度夸张的动作碾着,他这是无声的抗议。心里怨道:我们是来和您商议如何扳倒白胖子,不是来听您夸奖他,黑家如何下手、从哪儿下手,您倒是给想个办法、拿个主意呀?眼下白胖子把桃谷镇弄得怨声载道,是个咸鱼翻身的好机会,可是您怎么不上心呢,老糊涂了是咋的?
黑山瞟了一眼老八,“哼,别碾了,再碾把青砖也碾碎了。”嘿,合算他一点都不糊涂,居然把儿子的这些小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黑八是急性子,和大哥黑老蔫性格截然相反,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于是就心急火燎地问道:“爸,您说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应对好呀?是主动出击呢,还是静观其变呢?”
面对老八的询问,黑山就是不搭理,而是自言自语道:“老对头啊老对头,别看咱俩打了一辈子的架,可你这一走呀,我还真有点憋闷,还真有点想你呢,你要是还活着多好,你这一走呀,我想打上一架,唉,都找不到对手啦!”
黑八见父亲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急得直跺脚。这下,着实激怒了老爷子,别看上了年纪,但火气依然未减。他用拐棍指着老八道:“急有什么用,嗯?不争气的东西,我这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呀。”黑山气得胡子直抖,不停用拐棍“当当当”地戳着地,然后颤颤巍巍地端起搪瓷茶缸,“滋溜”喝了一口自制的山茶,继续数落道:“本来嘛,今天可以借着推推搡搡的机会,趁乱把事情搞大,搞乱,让白胖子收不了场,谁让你们抓不住机会,而让他狡猾地躲到阳具峰上呢?哼!你们还有脸号称什么桃谷八虎,竟然连只狼崽子都干不掉,一群废物点心。”黑家八虎垂头丧气地听着老爷子教训,谁也不敢吱声,偌大的连二屋,只有“吧嗒吧嗒”的抽烟声和无可奈何的唉声叹气声,除此之外,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唉,你们都不如傻子呀,今天傻子要是在场,准敢爬上去将白胖子那孙子薅下来,你们信不信?哦对了,看看,我都被你们给气糊涂了,今天也多亏傻子不在场呀,他要是在场,非得捅娄子、出人命不可,不是白胖子把他踹下去,就是他拖着白胖子一起滚下去,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想想都后怕啊!”
黑家八虎听了老爷子的话,个个不寒而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人命关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并非老爷子危言耸听。黑山扫一眼八个不争气的儿子,骂道:“废物点心!看看你们,一个个的都吓成了什么怂色,哼,老子当年一虎敌七狼,被白家打得血葫芦似地都没皱一下眉头。再看看你们这熊样,哼,甭说让你们死,刚一听到个死字,就快吓尿裤子了。”
黑八在桃谷镇也是人五人六的顽主,几时受过这等窝囊气,虽然呲哒自己的是亲爹,那也心有不服,于是就驳斥道:“您也不看看年代,您那时是啥社会,现在是啥社会,现在是法制社会,懂不?要换成兵荒马乱的年月,我敢像码口袋似地将白家一个个都码躺下了,您信不?”黑八并非吹吹牛皮,若论文韬武略,他可能不敌白胖子,但对于打架斗殴,从小就心狠手辣,下手向来是稳、准、狠,可以说是打遍桃谷无敌手。
黑山哪服这个,别看老了,想当年也是上过疆场,真刀真枪地打过仗的人。他用拐杖猛的一戳地,瞪着眼珠子冲老八吼道:“哼,少他妈的跟老子吹牛皮,想当年,老子驰骋沙场,何等威猛,你算个屁呀,整天就知道打架斗殴的不干正事。”
一直沉默不语的黑老蔫实在沉不住气了,拔出嘴里的烟袋,慢吞吞地对父亲说道:“您这话都重复几万遍了,好汉不提当年勇,您就说说眼前这事咋整不就得了,陈芝麻烂谷子扯那么远干啥,顶个屁用啊?”
黑山慢慢把头转向老大,上上下下打量着,像是在做DNA,鉴定鉴定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儿。黑老蔫被父亲看毛了,心里直后悔:有屁憋着点不行吗?非要放它干啥,薰了别人,也臭了自己。黑山端详了半天,这才气愤地说:“你们哥八个跃跃欲试地想要干什么?嗯?跟自己老子耍横算啥能耐?有本事去跟白胖子较量啊?看看人家,那话说的,那理讲的,听着就让人佩服,而且是心服口服啊。再看看你们这八个酒囊饭袋,一个个就知道瞎嚷嚷,话,说不到刀刃上,劲儿,使不到正事儿上。哼,尤其是老大,当初我费尽心思把村长之位传承给你,唉,谁承想,居然不到半年,就被白蜡杆给踢下来了,这一丢,就是三十年啊。”黑山说到伤心遗憾处,不禁老泪纵横,唏嘘有声。
黑老蔫叹了口气,将头深深地埋在两腿之间,愧疚地哽咽道:“唉,都怪我没能耐,导致黑家几十年声威不振,名利受损,我愧对列祖列宗啊。”
黑八见大哥声泪俱下,就劝道:“大哥,不要自责,那次输给白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事到如今,我们应该吸取经验教训,团结一致,重振黑家雄风。”黑八说得慷慨激昂,有股子舍我其谁的霸气。是啊,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黑家是该推举一个新的领头羊了,黑山年纪已大,行将就木,若还指望着他引领黑家,那只能是被带到阴曹地府里去。
黑山共有十二个子女,除了八个儿子,还育有四个闺女,被外人谑称“十二生肖”。在黑家所有下一辈人中,除了黑八,真就再拔不出第二个将军来,而他也无非是矬子里拔出来的那个矬将军,除了心狠手辣、欺行霸市和投机倒把之外,真论起雄才大略,跟白胖子还是有一定差距的,对于这点,黑山比谁都清楚,知子莫若父嘛。和白家争?拿什么和人家争?说白了,还不就是拿人、拿脑袋瓜子吗?自己儿子吃几碗干饭,有多大本事,几斤几两,黑山再清楚不过,要真有能力,白家也就不可能连续执政三十年而一手遮天了。黑山虽然老了,可虎老雄心在,他何尝不想东山再起,何尝不想白天变黑天,做梦都想啊。他看着八个不成气候的窝囊废,老泪纵横,“好,很好,你们弟兄能够团结,做父亲的很欣慰,你们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身体里流淌的都是我黑山的血脉呀,兄弟不和,必遭隙之,古训不可忘啊。”黑山见八个儿子恭恭敬敬地听着,就继续说道:“你们都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能不心疼吗?我疼啊,都一样疼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呀。”看着声泪俱下的老父亲,哥八个不由自主的掩面而泣。“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啦。”黑山停了一下,看着八个都已经老大不小的儿子,叹道:“唉,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们都是稀屎扶不上墙啊!”黑老蔫明白,父亲这是在说自己,没办法嘛,谁叫自己就是稀屎一泡呢。他知道父亲不是在寒碜自己,埋怨自己,而是恨铁不成钢。“今天在桃花洼你们也都瞧见了,看看人家白胖子,那气势,那气场,嚣张得很,他为什么如此嚣张?就是因为他有资本呀。白胖子说的合情合理,啥事都大不过一个理字,咱们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反他,现在,反他就是反理,反理,就是无理取闹,无理取闹,懂不懂?白胖子愿意折腾,就让他折腾去吧,折腾好了,是咱桃谷的福,折腾砸了,嘿嘿,就是咱黑家的福,到那时,咱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桃谷镇的村长之位拿到手里,何乐而不为呢?白胖子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假公济私也好,沽名钓誉也罢,但桃花洼这项水利工程,确实远比栽几棵破树强多了。所以,咱们现在还不能拆他的台,不但不能拆,还得出工出力积极响应。每人摊二十个工也好,十个工也罢,白胖子又拿不到他自己家里去,告他何来?反他何来?这孙子的眼界格局还是蛮大、蛮高的嘛,有股子冲劲儿。”
黑八看了一眼父亲,欲言又止,他不想再听父亲唠叨,觉得父亲颠三倒四的确是老糊涂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哼,这不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嘛,纯属胡吣!
黑家八虎在老爷子唠唠叨叨的废话中怏怏散去,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等?等死呀?
村长白胖子的政策让桃谷镇一片哗然。他规定:不管是行将就木的老人,还是刚刚落地的婴儿,每人义务摊工十五个,村民小组长以上的干部和全体党员翻番,干部和党员身份重叠的,按一种方法计算。在对待党员干部上,村长白胖子给予了特殊的照顾和额外的奖励。干不了的、不想干的和不愿意干的,按每个人工五十元折钱。这叫什么政策?甭说普通群众想不通,就连一些党员干部也转不过这个弯儿。首先向村长白胖子发难的,是黑家八虎中的大虎黑老蔫。在桃谷镇,敢公开和白家叫板的,除了黑家,也没有第二家。黑老蔫不敢说把老爷子的肺腑之言全当成放屁了,却也是当成了耳旁风。因儿子黑夜和白天争夺莲花的旧怨,从来都不言不语的黑老蔫,也想趁着现在民怨载道这股热乎气儿,对村长白胖子放上几个响屁,出出气。本来黑夜和莲花从小青梅竹马,又是前后院住着,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诸多便利,可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弄了个鸡飞蛋打。
黑老蔫这个不速之客,让村长白胖子着实大吃一惊: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可不是什么好鸟。来者是客,肥嫂沏茶倒水热情招待。黑老蔫也就不客气地往炕檐一坐,边左一杯、右一杯大喝特喝起来,喝得满头大汗,脑袋瓜子里那些提前酝酿好了的台词,都被滚烫的茶叶水给冲化了。黑老蔫急得一拍脑袋,嘿,还真拍出句台词来:“我说村长,你这摊工入公的做法,可够缺德的呀。”
哦,黑老蔫是来踢场子、找麻烦的呀。直到此时,白来才算弄明白黑老蔫此行的目的,于是就严肃地说道:“老蔫叔此言差矣。咱桃谷镇有多少余粮、有多少余钱,想必老蔫叔心里也清楚,不必我再一项一项的给您开列数据吧?我白胖子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惹众怒?我不是吃饱了撑的,桃花洼截流不修行不?不行啊。为什么不行?不说旁的,先算算您家一年水费有多少,再算算整个桃谷镇一年水费有多少,再算算桃谷镇上那些机关单位学校幼儿园等等的水费有多少……”
白来几个问题问下来,立刻就把黑老蔫问懵了,他掰着九个手指头,熄灭了多年的火又窜起来,左手少的那节小拇指,正是被白胖子那个王八爹白蜡杆给硬生生咬掉的,咬掉就咬掉吧,居然还他妈的被他“嘎嘣嘎嘣”地给嚼吃了。黑老蔫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颤抖,仿佛白蜡杆正在嚼他的手指头一样疼痛。“不行不行,坚决不行,谁爱摊谁摊,反正我家是不摊,村里要让我出工,就给我开工钱,不用我就拉倒,大爷我还不愿伺候呢。”
白来被黑老蔫突然拔高了八度的音调给吓了一跳,心里纳闷儿:啥情况?怎么好好的风云突变了呢?有话你说话,有屁你放屁,嚷啥?有理无理不是靠嗓门大小决定的,亏你一大把年纪,白活!他疑惑地看着情绪有些激动的黑老蔫说:“来,老蔫叔,喝口水,消消火儿,看把您气的,有话咱爷俩慢慢说,着急上火的干啥?”白来端起茶壶给黑老蔫添了满满一杯热茶,黑老蔫倒也实在,“咕咚咕咚”一气儿就喝干了,他自己还纳闷儿呢,今儿晚上的菜不咸呀,咋就这么渴呢?他用一杯茶水浇了浇心头的怒火,心里告诫自己:老蔫啊老蔫,你可是黑家的长门长子,可别在白家丢人现眼啊。白来心里更纳闷儿:黑老蔫平时不是爱赚小便宜的人呀,今天怎么捞着不花钱的茶水喝个没完没了呢?白来让老婆再去烧壶开水。肥嫂贤惠厚道,是桃谷镇是出了名的贤妻孝女,别的招待不周,茶水总得管够吧。弄得黑老蔫挺不好意思,都烧两壶水了,这事弄的。白来看着窘迫的黑老蔫“呵呵”笑道:“呵呵,老蔫叔,没事,烧壶水算个啥,要不摊盘鸡蛋,咱爷俩喝几盅。”
“别呀,这已经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要不哪天我家喝去。”黑老蔫头脑一热,就把自己的来意给忘了,竟然热情地约起了酒。
“呵呵,好啊,还真没跟老蔫叔一起喝过酒呢。”白来笑呵呵地看着坐在炕檐边上的黑老蔫说,觉得他实诚得有点过头了。
黑老蔫见白胖子直摇头,以为他又变卦了呢,就把脸子一沉,“怎么?嫌我老蔫小气舍不得酒吗?”黑老蔫说完这句话,觉出了不对劲儿,看我这脑子,我是来找茬撒气的,不是请客喝酒的。黑老蔫是错的也快,改的也快,知错就改,忙圈回话题说:“我说村长,你看看我们家,老少三辈五口,三名党员,合起来就是……十五乘以五,外加四十五个奖励,哦,得摊一百二十个工呀。要是换算成钱……二五一十,进一得六,六千块呀,而我们家就我一个劳力,余者都是痴呆苶傻老弱病残啊!”黑老蔫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回旋,把离题万里的话头又给兜了回来,兜得白胖子晕头转向,心说:这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难道他喝茶水喝醉了?
肥嫂将烧开的水放在炕桌上,白来给黑老蔫添上,“来,老蔫叔,喝茶。”黑老蔫就端起杯子喝了半杯。白来看着他说:“您家的困难,我是知道的,可桃谷镇的困难,您也不是不知道呀?咱们身为共产党员,舍小家,为大家,还不都是应该的嘛。再说了,就凭老蔫叔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好意思拉桃谷镇的后腿嘛?谁会,您也不会呀,您说是不是呀?”
“哼,别看我黑老蔫文化低,但党性觉悟可不低。”黑老蔫冲着村长白胖子自吹自擂道。
“我就说嘛,老蔫叔的思想觉悟绝对是杠杠的,这点小困难算得了什么,对于您这位久经考验的老共产党员,还不是毛毛雨嘛。”
“可这、这是两码事呀?”黑老蔫觉出不对劲儿。
“老蔫叔,既然这样,咱爷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要是对我白胖子个人有意见呢,就拉满弓弦,照直了绷,是对是错,我绝对不躲不避。您要是对桃谷镇有意见呢,希望您三思而后行。为什么呢?您看呀,桃谷镇千百年来的沧桑历史,说白了,还不就是咱们黑白两家的家史嘛,莫不成,您对列祖列宗有意见?或是对子孙后代有意见?”白来说的毫不夸张,桃谷镇的发展史,说白了,就是黑白两家的家族史。从建村伊始的黑白两户人家,发展到现在的上千户,几千口,黑白两家就主导着桃谷镇的历史进程,影响着桃谷镇的兴衰荣辱。真可谓,成也黑白,败也黑白。就拿现在的桃谷镇来说,共计十五个生产小组,黑白两家各占五席,余者五席中,除了“活阎王”板仓占有一席之外,余下的四个组长,也均掌握在黑白两家的亲戚手中。既然这样,黑白两家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天经地义的分内之事。对于这一点,白来明白,即便黑老蔫再晕乎,也不会不懂这个浅显的道理。争的,是名,毁的,是声。成,也是败,败,亦是败。既然如此,还争个什么劲?要是有闲劲的话,何不用在刀刃上呢?
黑老蔫被村长白胖子用茶叶水浇醒了,他回到家,连夜整理打铁的一应工具,他要重新点燃打铁的炉火,点燃生命和希望之火。
白来打发走黑老蔫,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陪着黑老蔫喝了一肚子茶水,神经兴奋异常。肥嫂就埋怨起黑老蔫来,挺大个人没点深浅,连喝带抽的,一待就没时没晌,真是个二货。近些天,家事公事折腾得白来几近崩溃,夜里都得靠安眠药维持睡眠。肥嫂摸索着灯绳,准备下地再给丈夫拿一片药服了。白来知道老婆是要下地拿药,就说:“不用了,正好借着兴奋劲儿……嘿嘿。”随着白来一声坏笑,就“滋溜”一下钻进了老婆的被窝……
10截流
村长白胖子信心满满,率领桃谷镇人民激情高涨地继续着桃花洼截流建设,谁也无法阻止他雄心勃勃的壮志。黑家给足了他面子,除了黑八依旧在做着顽固不化的抵制之外,余者皆在耄耋高龄的老族长黑山率领下,倾巢出动,尽数上场。白来不尽感动,紧紧握住黑山的手说:“爷爷,有您鼎力支持,桃谷镇就再也没有平不了的地面了,相信桃花洼水利工程必会成功。”白来说的诚心诚意,绝无半点阿谀奉承之意,倘若占据桃谷镇半壁江山的黑家,真要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地对着干,白胖子在桃花洼修建截流的梦想,还就真得破灭,变成白日梦。
黑山“呵呵”一笑:“呵呵,就是不知道我这身子骨还中不中用啊。”
“您老这体格,那可是邦邦硬啊,赛过活神仙呐!”
“看看,虚伪了不是?孙子,少跟我来这一套。”黑山嘴里骂着,心里却很是受用,谁不爱听奉承话呢。黑山叫白胖子孙子,倒也不都是在骂人,论辈分,白来确实是孙子辈。“孙子,甭跟咱爷们儿玩儿这些虚的假的,你就痛痛快快地说吧,我算不算个人工儿,顶不顶个名额?”
嘿,狡猾的老狐狸,在这等着我呢,他是为蹭日工、赚小便宜来的。白来有点犯难,就黑山这风中残烛林中朽木,甭说让他凿山开石,就是让他啥也不干戳着,他也站不稳当啊。白来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这样说,“哈哈,这点小活儿还用得着您老亲自出马,您这杆大旗往着一戳,就顶千军万马了。”白来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而是先把黑山捧到天上再说。桃谷镇上耄耋之年的不只黑山一人,别人怎么办?一碗水得端平呀。
黑山见村长白胖子没有给自己算工的意思,很是不悦。白来见他脸色难看,知道这只老狐狸是得罪不起的,若得罪了他,势必会影响黑家人的积极性,正在用人之际,还指望黑家出工出力呢。算工,又不敢破这个例,突然看见了黑山身后的傻子,就笑呵呵地拉过傻子说:“傻子,想挣钱不?”
傻子啷当着两绺大鼻涕,瓮声瓮气地答道:“当然想了。”
“那好,从今天起,你就帮你爹打铁吧,给你算半个工。”白来对傻子认真地说道。
“那敢情好,免得我爹整天骂我白吃,不过你说话可得算数啊,骗人是小狗。”傻子听说自己也能挣钱了,高兴得手舞足蹈。
白来冲着傻子一拍胸脯,“我堂堂村长,这么大的干部,哪能骗你呢?”白来看似是对傻子说,实际是说给黑山听的,你不是倚老卖老跟我蹭工吗?我不能给你,我给傻子行不?桃谷镇就他一个傻子,谁也没的说,反正你们是一家人,给谁还不都一样。白来见黑山转着眼珠打量自己,就冲着他说道:“老爷子,您说对不?”
黑山自然明白村长白胖子耍的小聪明,暗骂道:白家这些个龟孙子,一个比一个诡道儿。半个就半个吧,目的达到了,捡了便宜,也就别卖乖了。于是点手让傻子过去帮他爹拉风箱,一面假装呲哒说:“村长是金口玉言的土皇上,哪能说话像放屁呢?你个混账东西,还不赶快帮你爸干活去。”
白来苦笑一下,自己和稀泥的水平再高,也没能瞒过黑山这个老狐狸,到啥时候,姜都是老的辣呀。什么君子之言,你不就是在讽刺我伪君子嘛?可我白胖子若不这样委曲求全,你会饶得了我吗?你们黑家肯踏踏实实卖力嘛?屎难吃,官难当啊。
傻子乐开了花,终于摘掉了白吃的帽子,但也无非是个不白吃的白痴而已。除他之外,谁都明白。“嘿嘿,我能挣钱了。嘿嘿,我不白吃了。”傻子逢谁跟谁说,见谁跟谁讲,自豪劲儿就甭提了,劳动最光荣在傻子这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虽然傻子有股子蛮劲,但却什么也干不了,因为他的两个膝盖挺不直,呈严重的外八字,几乎成了一字 ,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跩跩地,既慢,且站不稳,跟个不倒翁似地摇摇晃晃,也就凑合着拉拉风箱。可见村长白胖子也确实给足了黑家面子,做得也确实够意思了,对于这点,双方心照不宣。傻子则干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有钱不光能使鬼推磨,还能使傻子推磨呢!
傻子打娘胎里出来就傻头傻脑的,整个桃谷镇,除了白家不待见之外,几乎人人喜欢,哪怕你给他一把瓜子黄豆,他都会帮你拉一天的磨,所以,大家都待见他,时常施以小恩小惠,换来的,自然是傻子那拉磨驴子一样的蛮力。以前傻子除了吃,再无嗜好,自从那天偷看了芦花换衣裳之后,就对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也不是单纯的关注别人手里的零食,而是将目光转移到了女人身上。发现傻子这一重大变化的,自然是桃谷镇的女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尽女人皆知。有人躲避,有人无所谓,而那些好事的女人,则故意逗弄傻子取乐。最爱逗弄傻子的,莫过于麻嫂。这不,刚一歇工,她就扭着大屁股来逗弄傻子解闷儿来了。“傻子,累不?”麻嫂走近站在榆树下的傻子,嗲声嗲气地问。暑气尚未退尽,麻嫂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两只鼓囊囊的大奶子都快把衣衫撑破了,看得傻子直淌口水。麻嫂看着傻子那馋涎欲滴的傻样,“噗嗤”笑了。“嘻嘻,傻子,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麻嫂连问了两遍,傻子这才如梦方醒,他“嘿嘿嘿嘿”地傻笑着,眼睛始终不离不弃地追着麻嫂的身体看,麻嫂身子扭向哪儿,他的目光就追到哪儿,笑得众人前仰后合。“我叫你咋不理呀?心里想啥呢?想媳妇了吧?”傻子一边“嘿嘿嘿嘿”地傻笑,一边抻长了脖子往麻嫂的脖领子里看。
“傻子,你还要往哪儿看呢,是不是想钻进去呀?呵呵。”不知是哪个烂嘴的人在火上浇油地起哄。麻嫂就故意解开最上面那颗纽扣,将傻子的目光装了进去。
“傻子,看见了没有?”人群里不知谁又问了一句。
傻子咽了口唾沫,失望地说:“没看见呀?”众人被逗得哄堂大笑。傻子也傻了吧唧地跟着一起傻笑。
麻嫂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点着傻子笑道:“呵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哼,天鹅倒是没看出来,要说鸡嘛,呵呵,我看还差不多。”二流子突然冒出来一句。
“滚蛋,你老婆才是鸡呢,狗嘴吐不出象牙。”麻嫂白瞪了二流子一眼。
“我是吐不出来,你行啊,快吐出来让傻子看看吧,没见傻子都馋得流哈喇子了嘛。”二流子的话就像兴奋剂一样,让一帮老爷们儿兴奋地“嗷嗷”乱叫。
“你给老娘拿钱来,老娘就让你看。“麻嫂这话显然是在冲二流子叫板,傻子误以为是对他说呢,嘴里一面呜呜啦啦地答应着,一面将脏兮兮的黑手伸进兜里摸钱,竟然还真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毛钱来。他顺手抹了一把鼻涕,然后就乎乎地把沾着鼻涕的钱傻递到麻嫂面前。“给,我爷爷给我买冰棍儿吃的,我不吃冰棍儿了,我想看……嘿嘿。”
麻嫂笑着扒拉开傻子的脏手,“呵呵,想看让你爸给你娶个媳妇。”
傻子愣愣瞌瞌地看着麻嫂,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说话不算数,尽骗人玩儿。”
二赖子笑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用肩头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止住笑声说:“麻嫂,说话可得算数呀,蒙骗常人行,可不能蒙骗傻子,人家都把钱掏出来了,你也……掏出来给人家看看嘛。嘿嘿。”
傻子说可以,因为傻嘛,旁人说,情形可就不同了。麻嫂直起笑弯了的腰,对出言不逊的二赖子回敬道:“道边无青草,哪儿来的多嘴驴。”然后又冲着人群里二赖子媳妇喊道,“我说二赖媳妇呀,快过来呀,你爷们儿给你揽了五毛钱的活儿,快来接活儿吧。”
别看二赖子长得歪瓜裂枣的不咋地,娶的媳妇可不是善茬。听麻嫂拿自己开涮,也就扯开大嗓门儿回击说:“全桃谷镇的人都知道,这活儿是某些姐妹的特种行业,谁敢抢呀,大家说是不是呀?”这娘们儿是有多大劲儿喊多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地,其恶毒用意也是不言而喻。弹丸之地的桃谷镇,谁不了解谁呀。二赖老婆说的明白,众人听的更是清楚。就见麻嫂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真就跟那变色鸡似地,变来变去。
傻子听不懂什么鸡呀驴呀之类的话,见众人都疯魔了般地傻笑,就嘟哝道:“你们这一帮傻子,有什么好笑的?我不和你们玩儿了。”傻子坐回到风箱旁,继续帮父亲拉风箱,但他的两只眼睛却始终都没有回来,还在那些性感的女人身上恋恋不舍地瞄来扫去。
榆树下嬉闹的人群各自散去干活了,傻子嗫嚅着对父亲说:“爸呀,我想娶媳妇。”
傻子的话让黑老蔫陷入了沉默。其实黑老蔫一直都在沉默,他抡圆大铁锤猛力砸向烧红的钢钎,“当”的一声砸偏了,砸在砧板上,力度早已超出了砸钎时应用的力度,震得两手发麻。傻子被吓了一跳,“我的妈呀!您放空、空炮玩儿呢?吓死我啦。”
“老蔫叔,您这是又在砸哪个娘们儿呢?使这么大劲儿干啥,看看,砸偏了吧?嘿嘿。”二赖子来找黑老蔫磨扦,顺嘴淡逼了一句。要搁平时,这种荤言色语的玩笑话开也就开了,可是今天黑老蔫心里不痛快,正为傻子的婚事发愁呢,恰好被二赖子这个倒霉蛋儿赶上了。
黑老蔫“镗啷”将大锤往地上一扔,张嘴骂道:“砸你妈x呢!”然后弯腰拿起地上的铁夹子,夹起砧板上的钢钎,放进碳火里继续烧。
二赖子这个窝火,心说:开句玩笑至于发这么大火吗?有气跟惹你的人撒去,跟我撒得着嘛?我招谁惹谁了?仗着你们黑家人多势众就牛逼了?二赖把筐里的钢钎稀里哗啦地倒在地上,一眼瞥见了正在拉风箱的傻子,坏水立刻冒了上来,气也消了一半。暗自骂道:呸,老不正经的狗东西,我惹不起你,还收拾不了你傻儿子嘛?哼!于是就冲傻子挤挤眼睛,招手示意他玩儿去。傻子拉了半天风箱,早就憋闷坏了,也不管父亲同不同意,就撇啦着两条又粗又短的八字腿,跩跩地鸭子一样追二赖子去了。二赖子明白傻子那颗傻心眼儿,最爱看那些丰乳肥臀的女人,于是就投其所好,专领着他往女人多的地方走。傻子则不失所望,笑得哈喇子流有一尺长,一对小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放他娘的狗臭屁。桃谷镇上这些男男女女,被村长白胖子使唤得都快累散架了,看见傻子这块大笑料跩过来,就都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拿傻子解闷儿。
“傻子,兜里装钱了吗?”有人成心逗他。
“装钱干啥呀?”傻子说着又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五毛钱。
那人朝麻嫂努努嘴,示意傻子过去,并低声说:“傻子,去央求麻嫂看五毛钱的呗。”
麻嫂听见了,就嗲声嗲气地对那人回敬道:“我说三棱子呀,这五毛钱能看个啥呀?不过嘛,我倒觉得,你老婆那屁股还真值这个价儿。”
麻嫂话没说完,村长白胖子怒冲冲地走了过来,“一个个的不好好干活,就知道闲逼淡侃呀?赶快抓紧干活,照你们这样偷奸耍滑拖拖拉拉的,得驴辈子完工。”众人见村长白胖子满脸怒气,就都跟耗子见了猫,蔫溜溜地干活去了。白来遣散围着傻子取乐的众人,呵斥傻子说:“不帮你爸打铁,怎么到处乱跑?以后再不好好干活,就让你爸用苦梨条抽你屁股。”
傻子见了村长白胖子,还真有点犯怵,不敢顶撞,但嘴里却嘟嘟囔囔地表达着内心的不满:“人家只是想、想看看嘛。”
“看什么?”白来往四周扫了一眼,除了石头土块,什么都没有,这有什么好看的?于是就冲着众人说:“傻子想看啥呀?你们让他看看,就打发他回去帮他父亲干活吧,成堆的工具还等着修理呢。”众人都使劲儿憋着,谁也不敢笑出声,等他一走,大家就又嘻嘻哈哈地笑翻了天。
“哈哈,麻嫂,听见没有?村长都放话了,就让傻子看看嘛。”
不知人堆里是谁说了一句。
“对,看看嘛。”众人跟着起哄。
村长白胖子远远听见众人又在插科打诨,不禁眉头紧锁,忧虑重重,桃花洼这么大的截流工程,要是赶在明年雨季之前完不了工,大水一来,可就全泡汤啦。白来无意中瞥见人群里一个黑衫黑裤的人,不用细辨,他也能断定出是板仓。对呀,我怎么忽略了他呢。白来的思维瞬间跳跃到了鬼的世界,他想到鬼,想到黑白无常。板仓一年四季穿青挂皂,高高的个头儿,再配上一双胶皮底黑色布鞋,活脱脱的不就是黑鬼无常嘛?疯王,黑白无常,人工呼吸,投河……一连串的问题,放映电影一样从他的脑海中一一闪现。
芦花到底被谁所救,一直是个未解之谜,困扰着村长白胖子和所有桃谷镇的人。种种猜测、设想,五花八门,层出不穷,可就是没有一个确凿的定论。好端端的芦花为什么要投河自尽?作为桃谷镇一村之长,白来不可能置若罔闻,坐视不管,这是他的职责,别人可以无关痛痒地调侃解闷儿,而他怎么可能含糊了事呢?问遍了整个桃谷镇,都无人知晓,真是太蹊跷了。夜里闹鬼,男人失踪,白天投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被谁捞起的?满脑子的疑问,都快把白来给问懵了。白来正陷入迷茫和思索之中,二流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村长,出事了,你快去管管吧,麻嫂和三棱子媳妇厮打起来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女人在一起,就是事多。在桃谷镇,女人之间打打骂骂也是司空见惯的常事,没什么稀奇古怪的。白来平时懒得管这些闲事,但身为村长,又不能不管。他随着二流子跑到打架的地点。嚯,这会儿更热闹了,已经不是麻嫂和三棱子媳妇俩人厮打了,二赖子媳妇和褚一刀的老婆也扭打在一团,四个娘们儿披头散发地连打带骂,专揭对方的短处和寒碜事,让围观的人大呼过瘾。白来听了一皱眉头,怒喝道:“住手。”他的嗓门也大,声音也洪亮,如晴空打了个霹雳,让乱糟糟的场面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打架的也不敢再打了,起哄架秧子的也吓得闭嘴了,一个个避猫鼠似地纷纷溜之大吉。
原来,刚才村长白胖子走了之后,大家就又兴奋活跃起来,一群无事生非的老娘们儿就又开始了百说不厌的男女话题,话引子自然还是从傻子身上引起的。三棱子媳妇就接着先前麻嫂的话茬儿回敬道:“我这屁股好歹还值五毛钱呢,哼,不像某些人的屁股,一文不值。”这娘们儿的嘴也是损到了家,句句带刺,火药味十足。
麻嫂岂是好惹的,自己男人好歹也算是个村干部,就把腰一掐,以牙还牙地回骂道:“自己的屁股值不值钱呀,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哼,恐怕连狗都懒得闻呢。”
麻嫂说的更损,骂的更狠,一句话就让三愣子媳妇的脸上挂不住了,是句句扎心的痛,因为她一直怀疑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偷腥吃,而长期把自己冷落在家里干巴着,今天麻嫂的话正戳在她的痛处,于是就把憋了多年的委屈和怨气,一股脑的对麻嫂发泄了出来。“值不值钱的,咋也比上赶门强吧,估计咱们桃谷镇上的男人呀,都快被某些人给惠泽遍了吧?”三愣子的媳妇也毫不示弱,冷嘲热讽地和麻嫂对着揭老底,这下乐坏了老爷们儿,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煽煽风,点点火,攒攒柴禾。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哪怕有一个站出来拉拉劝劝,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桃谷镇的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好戏看,谁还舍得拆台呢。就这样,麻嫂和三愣子媳妇在众人的推波助澜下,便激情澎湃地厮打在一起。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褚一刀的媳妇见姐姐和别人动手打起来了,岂有坐视不帮之理,冲上去就薅三愣子媳妇头发,一把下去,就让一绺青丝坠落红尘了。疼的三愣子媳妇眼冒金星,嗷嗷乱叫。智氏姐妹俩合伙欺负一个,二赖子媳妇看不下眼儿了,朋友受辱,岂能不两肋插刀,于是就撸胳膊挽袖子的也冲了上去。
女人打架同男人打架不一样。男人打架,迅速麻利快,乒乓几下就折胳膊断腿的解决了战斗。女人打架有看头,都是连打带骂,战略战术也基本都是老三样:薅头发,抓脸,揭老底。即便打得再凶,抓、挠、薅、咬也无伤大碍,这也是大家爱看想看不拉架的原因所在,都知道出不了大事。打架时,围观的人越多,打得就越欢,因为关系到面子嘛,其实打的也就是脸面,要是谁也别看,谁也别理,自然也就打着没劲了。白来纳闷:桃谷镇的人怎么都跟屎壳郎似地,不知道劝架,光知道拱火。当他听说又是因为闲鸡巴蛋侃而引起的,气更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臭骂,“你看看你,还是干部家属呢,就起这种带头作用?那桃谷镇还不得被你带阴沟里去?”白来狠狠教训着会计洪流的老婆,他最不待见这个娘们儿,好事找不到她,坏事却总有她的身影。别看这四个娘们儿浑身是刺,可分跟谁,在桃谷镇土皇上白胖子面前,连声都不敢吱,屁都不敢放。
白来遣散众人,掏出烟刚要点上一支,一瞥眼,见几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拐过了山湾,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指指点点,像是在交流讨论什么。干什么的?白来心里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
“大哥,不好了,县里和乡里来人说不让修截流了,让马上停工平地种树呢,你看,就在那里。”白亮气喘吁吁地跑来向大哥报信。白来就感觉“喀喇”一声,仿佛在头顶炸开了一个晴天霹雳,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明白,这是有人背后使坏,把自己给告了,而且还是乡、县两级一起告的。白来不禁涔然泪下,仰天长叹:唉!干点事咋就这么难啊!
个人简介:
绿茵诗人,本名徐国利,北京人,一介草民。喜爱书法、诗词、诗歌、小说,累计创作五十余万字,作品偶有发表和获奖,追求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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