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自亮， 诗人、作家、学者。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1982年以来，先后担任台州行政公署秘书、台州日报总编辑、浙江省政府办公厅研究室主任、吉利汽车集团副总裁、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独翔之船》《狂暴的边界》《将骰子掷向大海》《冈仁波齐》《浑天仪》等，批评集《鹰的蒙太奇》即将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众多诗歌作品入选《青年诗选》（1981-1982）、《朦胧诗300首》，各种全国年度诗歌选本等。部分诗歌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等。

楚名物志（九章）

1、有所思：虎座鸟架鼓

凤若存在，最初一定是红色的，

如一只火鸟，“日中之鸟”。

这鸟儿飞翔在天空，却有着

清晰的人面，托起祝融之精魂。

天地间，太阳是最大的存在，

炽热自焚，火获得燃烧速度。

在山林沼泽，九百里云梦，

不能一日无凤。她始终拥有

一种飞行的力量，灵活与高蹈。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❶。

凤高高在上又无处不在，

那是美、力量与神秘的混合。

风即凤。尊为天使的风就是凤，

看这两只凤鸟，骄傲地站在

虎背上，平日里百兽之王

如今甘为底座：被驯服者。

楚凤，稳稳地降落在巴虎❷之上，

造压迫之势。“凤歌嘲孔丘”，李白说。

两只凤鸟背向站立引颈向天，

合载一面圆圆的大鼓，仿佛——

托起太阳上升，黑暗尽散。

于同时性中，凤鸟飞升又蹭蹬，

无拘束舞蹈时，凤也瞥见

楚人“瑰丽怪诞又无比光明的心”❸。

2、有所闻：曾侯乙编钟

尚钟之风，于楚为烈。楚之重器

与其说是鼎，不如说是钟。

要知道，钟如楚人命根子——

在群臣看来，钟乃音乐之君。

十二半音，旋宫转调，多种音阶，

呈金石之声，演奏无法言说者，

“破钟”，象征着击败楚国。

钟，八音之首领，事物的“绝对音高”，

曾乙侯墓编钟至今被托举，被高悬，

青铜的声音，熔铸太阳内部

激荡之声，如搅动黄金水波；

你，知道“流金铄石”什么意思，

泥石流何以能成和鸣之流？

是谁在座中为之动容，谁掩面太息？

君王之躯，震颤如钟架。

司乐之官投下的身影，穿过国土

与音阶，深入铜绿山矿坑。

音乐起于青铜，舞姿自水而来，

峨冠博带被掀起，复飘零。

上一层演奏者立于钟架后，双手

各握一钟槌，面向悬钟举臂仰击，

整个大厅回荡着黄钟大吕。

低音大钟演奏者站在钟架前，

双手持一根粗钟棒，面向观者

反向撞钟，“以动声”。

死亡，令编钟更为齐整，更具声势。

主人去世时，这些礼乐重器随葬

入墓，又一次编列，加上一个“镈”。

这椭圆形或合瓦形乐器，形似钟，

单独悬挂，口缘平，有铜钮，

黑暗中叩之，发出了虚无之音。

3、有所惑：青铜建鼓座

这鼓，由一根长木柱直贯鼓腔，插于

鼓座之上。圆形鼓座，青铜所铸。

龙，为音乐所鼓动，繁衍成

八对大龙，数十条缠绕的小龙，

楚龙有凤姿，终获歌唱性。

前所未有的龙不可复制的技艺，

音乐，舞蹈，女巫的纤指，

从悠游到奔腾从细腰到巨臂，

青铜奏响狂舞死于情欲之晨。

真正的美在于抓住瞬间，赋予世界

金属之重，乐音之轻，楚舞之魅。

就让青铜塌陷吧，以匠心重铸，

得九鼎之稳，并镶嵌绿松石，

绿与红对弈让王者迷惑。

不可复制者在于匠心之失却，

这建鼓座不是冶炼出来的，

是无意间修炼，先沸腾后冷却。

“鼓声响起，惊动群龙”，

不是群龙在舞而是浇注时的疯狂！

王者的幻觉，只是让鼓声击中

壁画上的蜥蜴，撼动宫殿柱子。

工艺的奇观由汗水、经验

和幻象浇灌，缓缓地绽放。

这龙群，通过铸接和焊接，严丝合缝

相互联结（相对论与万有引力也如此），

群龙与座体接合到一起，才算完胜。

匠人们也计算，运用手指与心，

并非纸笔（那时只有简与刀）。

只有那用于镴焊的低熔点铅锡合金

永存，待在墓穴中，直到重见天日，

鼓皮已经朽坏，仅存这青铜鼓座

与鼓腔，压缩空气和谜语。

4、有所观：漆画人物车马出行图

人开始走动。马在驰骋。猪狗受惊后

飞奔不已。就在那时，绘事启动了，

人世开始转圜。那些人物飞禽

瞬间在漆奁盒上活跃起来，

围绕着“圆形时间”不停兜圈子。

不同人物的神态，贵族的

轩昂骄矜，侍者的恭谨，

御者的紧张，以各种角度

和姿态，画得惟妙惟肖。

车轮车轴构成一个形式奇妙的

矛盾空间；骈马并行，一匹

呈现全身，另一匹露出脊背。

“压缩的战国从楚墓出土”。

“可是生活能出土吗，姿态神情

能出土吗？郢，能出土吗？”

飘动的柳条，空中的雁行，奔突的犬豕，

画工的手还没有停住，风呼啸，

平涂、勾点、线描，一切都在进行。

树是一种“间隔”，轻飏的遮蔽，纷至的章回，

一个场景，不至于被另一场景所叠加，

生活取消生活，自我成他者。

王室贵族纳聘迎亲，或金秋郊游，

手持“殳”的护卫，跟着三个奔跑的人，

他们那时的诨名叫“马其先”。

彩绘漆器上的装饰画，深棕

侵略橘黄，黑底上站起了红色，

通透造就明快，混合成全“藕断丝连”。

完成漆画，意味着时间闭合，

心灵开始颤抖，风尚进入永恒。

5、有所触：玉覆面

呃，抚摩玉覆面就是抚摩死亡？

一整片玉，一次漫长的镂刻，

死者轮廓取材于生前记忆。

然后再进行钻孔，化实为虚——

将眼睛、鼻孔、嘴巴都镂空，

此刻，空无等于实有，零等于一。

无法起死回生，也要栩栩如生，

在墓穴，黑暗中，她获得了“男身”：

一个年轻的贵妇，被雕刻出

头发、眉毛、胡须。玉覆面

以男覆女，以生覆死，以玉覆肤。

噢！为什么要在虚无的你，

与面具之间，混纺双重之死？

玉覆面是死亡的替身，还是

一个将腐之肉身，借助于玉的形象

讲述内心？一个姣好的面容

被覆盖，一个女性化的男子，

点评冲决的时光，说一番好的故事。

想一想吧：楚人忍着悲伤，

将一位贵族女性抬进了棺材，

轻轻为她合上眼睑，罩上

一块四方丝巾，上面缝缀着

雕刻有男性面容的玉覆面，

如同天地未开，阴阳未剖。

女子，你那瓜子形脸庞如水，若梦，

为神灵欣然接受。荆楚纹样。

6、有所赏：凤鸟莲花豆

与其说，漆是“亚洲的血液”❹，

不如说“因髹涂而改变的世界”。

依照神的意志，人们让漆器与青铜器

换了个位置，漆器不再是配角。

剧情倒转。整个世界变得明亮多姿，

再威严的礼器，也因造型和髹漆

而优雅起来，让人能够亲近。

一只彩绘凤纹带流杯，一个漆方壶，

常常，以大面积漆黑色为底，衬托

飘拂流动着的红色黄色花纹，

深邃而神秘，令人窒息。

美就是魅。山鬼与鸟兽落在肩上，

而魂灵早已摇荡至云梦泽，

勾以金银彩，涂抹荆蛮色，

图腾融合了礼乐：楚凤九变。

让我们来看，这凤鸟莲花豆，

说是豆，却在豆盘之下以凤鸟为柄，

让鸟喙含住榫头，连接上下部。

弯曲成弧形的凤鸟颈，呈倒式

与鸟背相接的凤冠，微张双翅——

既“艺术”又能承重与平衡。

豆座，则是被鸟爪紧紧抓住的蛇，

尾巴卷曲着，托住了全世界。

凤与蛇是个“对立统一”，这就是楚。

繁复的巧思，神人兽的意志

在这个卓绝的漆器上共振。

至于龙，两条盘曲的中原之龙，

尽管头角狰狞，鳞爪怒张，

却将尾巴摆向楚凤，倾听凤鸣。

豆盘外壁的二十四朵莲花，

于漆树气息中，传递轻声密语。

7、有所抚：锦衣文绣

吴越人缫丝织帛，楚国令衣衫绮丽，

绘事如风动，丝织亦飞飏。

量体裁衣？不，让神的尺幅着意伸缩。

绢的绣地，承受得起十二种色，

图稿，随设计之手改动，这量子男人❺。

那锁绣的针法，没有锁住春心，

几何纹幻如迷宫，蛊惑了帝心。

绮有三彩。罗的菱形网孔，殊难名状。

那件素衫单衣，细薄若无，拂面却在。

马山一号墓龙凤虎绣，凤是个

胜利者，龙受贬抑，虎虽有一席之地，

却是只受压的虎，挨打的虎。

那经纬！那质地！而手工之纤丽，

源自于水，得之于匠心，俘获天下心。

由衣推世，以袍及人，可见

楚之奢，荆蛮已体面之至，贵妇

裹上了绣衾，王公们衣冠楚楚。

哦，衣衫如肌肤，柔软而轻盈，

绵袍似面孔，坚韧而新颖。

刺绣大地之余，将时间用于织物，

衣衾而外，尚有：枕套、席囊、镜衣。

他们忘了饥寒之时吗？是的。

出生入死就为过这日子，仪式化

加上艺术，炫耀成一种天性。

楚人啊，立国八百年，满脑子

中原礼仪，衣裳之美，神灵所悦。

衣，是第二肌肤，瑰丽，新奇，光洁，

刺绣上去的凤与龙，乃簪花而来

翩然离场，提示着郢都之华美。

看那“田猎纹绦”，用棕色、土黄和钴蓝

织出了两人御车追逐猎物，

武士执剑去搏兽，衣袍束缚了

肉身，却让自由意志飞扬。

8、有所惊：越王剑

夜间，一把利剑飞到楚昭王床头，

这令人惊异，难道有人要行刺？

剑是好剑。夜色被刺穿，却不伤人。

相剑者胡风子认出，是吴王

佩带的越国神剑，名曰“湛卢”。

仁义之剑，残暴的阖闾不配拥有，

君无道，剑飞奔，国破败。

于是，兀自飞到楚昭王床头。

“王大悦”，随即将湛卢剑据为己有。

这是一把会飞的剑，寻找

英武君王，对峙的意志，

传说中的剑依然活在梦的剑鞘。

后来，楚墓里又出了越王剑，

这柄剑，带上淡淡的青铜光泽。

剑格上是铸造出来的阴纹，

另一面绿松石镶嵌：天色。

不是剑，是锋利的语言，精神獠牙，

菱形花纹编织了道路与血脉，

苍白的面孔，联姻与反叛。

既然志不在喋血又意欲何为？

剑在时间中飞，入侵广袤之界，

找到了火焰、柱子，铸剑者。

剑，在吴越楚地漂泊，一路辨认

王者手掌，妃子的粉颈。

9、有所忆：琉璃

（1）

 人工至极，足可与造化相混淆，

那些瑰丽的色彩为梦幻所托付，

而光，只是一个指示，一道泄露的天机。

好在范蠡不知道那滴西施泪❻

如何将湖色山光调和成一片笑靥。

她，只是将身影留在琉璃之上，

转身抹去美色、权谋和离恨：

琉璃只是一个梦，幻觉的质料。

沙僧无非失手将一只琉璃盏打破，

就被贬出天庭，玉帝找到了借口；

一时之错荼毒一世，一切皆命运。

琉璃，消耗着匠人的精血，手艺，

在色与相之间，一生取舍，昼夜不宁。

如果造化是一种专制，那么琉璃

就踏上沉默、华美而漫长的奴役之途。

（2）

 一千零一夜，透过印度碧玺之孔

窥不清横陈的是玉体还是缓坡。

另一个国度，琉璃意味着相思与孤独，

何为“天工自拙”？玄宗多么文艺

却不“自拙”，让国色销陨成一道白练。

在宫殿、庙宇和陵寝，炙手可热的

不是权力与刀戟，而是琉璃色长明灯。

寒食帖、上河图的笔触是无色的，

缺乏二氧化硅多变之魅，亦不坚固。

古法琉璃被今人所倾听：磬石震颤，

五彩脚镯响于尘土，内心如铜人马车。

孩童的铁环，在贾雨村的幻觉里滚动，

时间，不就是自鸣钟之上的琉璃幻象吗？

气泡早已不存在，在石与火之间逃逸，

汇入下一周期：饥馑、瘟疫与战乱。 

（3）

 琉璃，你用什么语言开口说话？

你的秘密并非颤栗的星，异族之精神膻腥，

马可波罗也不是以马克换取菠萝。

你背负尘世还是天堂，甚至只是好了歌？

财神、如意和宫灯，都采取琉璃之魅，

而欲望也是强烈、多姿与变化的：你。

黛玉的窗子想必用茜色琉璃为扉，

与微卷之帘、愁云和喘息相匹配。

不远处有古董店铺，信用被透支：

玉如意的琉璃色被偷换成珊瑚光。

一匹马正在伊犁河畔出神，不思征战，

等待着主人谣曲：粮食、爱情与披肩。

那一夜江南灯火如晦，信件褴褛，

张之洞收到信函，门生谈及地中海

埃及“费昂斯”，克虏伯船坞，海上宫殿，

这写信人 “归来愁日暮，孤影对琉璃” 。 

（4）

 琉璃，“消融石汁及铅锡和以药而成”，

可是心呢？华丽而脆弱，丰澹而透彻，如之何？

人的一生需要47道工序煅成吗？

噢火！噢，古代青铜脱蜡铸造技术！

灵魂已蜷曲如焚书，宝剑吞声，

光焰移动如日珥，石头熔化成

一道光波，似浑浊之河，慢慢凝聚成

一朵玫瑰，一个圆球，一只器皿。

或脆薄而色微青，或厚重而色驳杂，

而手在搏动，汗珠滴落如同骤雨。

将魂魄与青丝搅拌成堂皇的大瓦当，

事变就是窑变，而歌声让色泽漫溢。

噢！历史即心情，现实乃易碎之信物——

火与母石，旋转中的吹制，成型的痛苦。

                           2023年9月5日改定

注：

  ❶屈原《离骚》。

  ❷、凤是楚国的象征，虎是巴国的象征。通常而言，凤与虎相争也就是楚国与巴国的战争，而这个虎座鸟架鼓上，凤却踩踏在虎之上，虎表现出驯服的神态，表示楚人征服巴人的意志。

  ❸、“瑰丽怪诞又无比光明的心”，语见骆文《楚人的动物狂想曲》，《中华遗产》楚文化专辑：《读楚》2022年12期。

  ❹、日本大西长利著有：《漆 亚洲血液》。中译本见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22年6月第一版。

  ❺、欧阳江河在南京送作者一幅字，曰：量子男子。

  ❻、古人称琉璃为“西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