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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遍九州:作家杨府散文选读 之二
来源:旅游文化网 | 作者:杨府 | 发布时间: 2023-11-30 | 759 次浏览 | 分享到:

编者按:著名作家、诗人、文化学者杨府,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作品多部,《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今选取部分散文作品,以飨读者!

 

散文目录

 

邂逅岔道古城

养怡园记

那拉提记游

那边山,这边水

 

邂逅岔道古城

 

 

这里的云,大而且白,高远且分明,比市内要逸散得多。

卷舒聚散,仿佛皆有一种超脱、疏朗的姿态,少见尘俗气,风烟仅藏于背后。表面上看,或许和长城一样静谧吧!千年如斯,恒久若常。然而,已决非前朝的云了。前朝已远,远得唯余陈迹,只有留下来的古城还在。似一位隐世的高人,固守着一爿宁静的山水,不言不语。但在岁月积久的磨砺中,多少又染上了一层饱经沧桑的、世故老人般的厚重的霜色,甚至现出荒疏的褶皱和残损的沟壑来。草长云飞,雪际花时,她似乎又对岁月的流走有些迟钝,更像是一位孤独失偶、不与人交的贵妇,庄敬、恬静、寂寥,甚或有些内敛。极有操守地迎门而立在八达岭前,瞭望着左右山峰上长城的垛口,于冷清寂寞之中,略起浅浅的闺怨——

那些曾经腾起的烽烟和鸣镝;

那些曾经疲惫的商旅和应答;

那些曾经勾起愁思的暮霭与昏鸦;

都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沉到幽深的谷底里去了呢?

江山兴替,人世盛衰,对她来说,似乎只是生命中的一种恒定的状态。如同今日斜阳、明日朝晖一般,从不岌岌于绚烂,也不戚戚于晦暗,唯任时间在等闲中轮回罢了。但这轮回却不是新生,是岁月的沉淀与递续,是老旧而沧桑的,她的性格似乎有着一种残酷的坚守。她原本的绚丽之姿、市井之胜,就在这种轮回之中,衰变而为苍颜之形和零落之势了吧!纵如此,悲观却是不必要的。在她美人迟暮似的高古之态中,自有一种内观的价值。以此视角而审视之,你会发现,她是处皆在所散发出来的世家气象、雍容之气、智者之思以及骨子里所蕴藏着的锦绣情怀,似乎都在佐证着什么,或者干脆就是某一种见证——

佐证或见证着什么呢?

我的岔道古城!

 

 

岔道古城位于八达岭外,距八达岭长城仅两公里多。自古就是进出北京的重要门户和商旅交汇点。自建城至今,已阅450多年的人间沧桑。

据明嘉靖《隆庆志》载:“岔道旧名三汊口,又名永安甸,为口外入居庸关之要路。”又,清光绪《延庆州志》载:“自八达岭而北,地稍平,五里至岔道,有二路:一至怀来卫,历榆林、土木、鸡鸣三驿至宣府为西路;一至延庆州、永宁卫、四海冶为北路。”

由此记载可知,凡入京、出京,此地恰是“道有多歧”的分岔之处。在她的南边,即是天下名关居庸关,入关即为京畿之地;往北,则毗连外长城,出了外长城,不管向北或向西,无不通达四海,驰骛高原,道呈“丫”字型,故名“岔道”。

地虽弹丸,然扼据要津。据此,可以瞰京城,固长城,际沧海,出塞外,实南北咽喉。古人尝言:“如欲敌之绝意于居庸,必先使之无垂涎于岔道,未有岔道危而八达岭无事,居庸不震惊者也。”明人王士翘在其所著《西关志》中也特别强调岔道古城的锁钥之重:“八达岭为居庸之禁扼,岔道又为八达岭之藩篱。”因此,即使在领土广袤、雄霸欧亚的元代,虽国土已深入漠北,长城已非边墙,但岔道依然是居庸关外重要的军事布防据点和驿站,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那些往来于大都到上都的官民人等、商贾行旅们,至此必歇脚打尖,重整行装。办好关防批文,而后再向西,或往北。

迨及明,漠北尽失,长城成为暴露于外的国防线。天子守边,岔道古驿的战略地位较前代愈加凸显。1551年(明嘉靖三十年),因边患危机沉重,朝廷采纳大臣王士翘加强边关军备的建议,岔道屯堡始正式筑城,初为土墙;20年后(1571年),再行补筑并包砌青砖加固。这样断断续续经过二、三十年时间的修筑,始成今日之规模。

观其势,岔道城三面环山,整个城池呈不规则长方形。中间略鼓,两端略缩,形似宝船。东西长约一里,南北仅宽185米。全城总面积约8.3万平方米,城墙高8.5米,由石条、城砖、石灰、泥土垒筑而成。因北部平地不足,北城垣干脆依山就势,建在半山腰上,借山岭而为筑;南城墙有烽火台2座。城上设有马道,外墙设有垛口、望孔、射口。城的东北两侧山顶,各筑一座堡垒。周围山峰也筑有瞭望敌情的烽火台。为加强防御,在西关外还另建有土边城垣。设东、西两城门及瓮城;城门分别额题有“岔西雄关”与“岔东雄关”款识。

由于是前后两期建造,城墙分势俨然,泾渭分明。早期为内夯土,外用石块加白灰砌筑;晚期是在原城墙外用条石和青砖砌筑。西城门外辟有练兵的校场,还有粮秣、武器弹药仓库等设施。不大的城中,依次建有关帝庙、城隍庙、泰山庙、东狱庙、清真寺等10座庙宇,还有守备衙门、公馆、戏楼以及客栈、驿馆等。一切城垣的格局,无不具备。驻军阶次也相应提高了,设常驻守备1名,把总3名,兵丁788名。

岔道城由此而成为整个长城防御体系中最重要的一环。由原来歇脚打尖的驿站屯堡,一变而为森严壁垒的军事防御重镇。

有诗为证:

 

迢迢岔道枕重边,高阁登临倍黯然。

百灶营烟明可数,双谯蝶粉绕能圆。

偶逢飞雪关山杳,渐进浮云帝里连。

莫牙金汤坚若瓮,昆阳城小古来坚。

(明徐渭《岔道城北高台值雪》)

 

但入清以后,边界又北移到漠北,长城又顿失其原有的防御价值。岔道古城也就不再那么重要了,渐渐地,也就风烟散尽,繁华不再,渐失其原有的风采。曾经煊赫的名声也慢慢掩埋在尘草荒烟之中。甚而至于,更因为长城的威名太大太盛之故,竟使她绌于现形而淹没无闻,从而少有人知。到此游历的人,也多是奔着八达岭长城和居庸关而来。

纵然如此,那种从几百年前蹒跚走来的步履,依然稳健、沉着。其留下的轨迹也必然是大写的关于历史、文化与风俗的根系,甚至是英雄传奇的连本书写。这种根系瓜瓞绵长,这种书写高潮迭起,她具有不可割舍的、持久的、脉延香续的力量。“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她苍老中所隐现的内美之美、所怀抱的妖娆之姿和自胎中而来的山岳之秀,实际上就是一种坚守,一种回望,一种魂魄,更是一种乡愁。因此,古城虽旧,你感受到的不是破败、荒疏和偏远。相反,你从心底里涌出来的,只有两个字:胜景或是厚重。既如此,我应该慕名前来游兴罢了,何来邂逅?

这是有原因的!

 

 

甲午夏至之日,午后,天阴欲雨。因为要写一部书,某出版社的邹凤学社长一车把我们拉到了八达岭长城脚下的一处古村落。这里距北京市区60余公里,四合院联排成栋,雕梁画栋,古香古色,略带烟霞,很是清幽。到时,正值斜阳日暮。被现代文明熏染浸润久了的人,蓦然之间,看到青砖黛瓦、古意盎然的古民居,看到散落在古街两旁的石碾、石磨,看到从房顶上腾起的烟岚和远山的暮霭,看到从曲折的石板小径上安详而缓慢晚归的牛羊,我的意绪一下子穿越到了明清时僻壤的小镇,感受着穆穆的和气和清幽的岚气……这意境也自然使我想起元小令《天净沙》以及宋明山水画家所绘《农耕图》来,思古之意顿生。儿时的乡居生活,恍然又回到记忆中来,遥远而亲切。但未及细看,即被热情的主人迎进了客栈……

客栈是典型的老北京四合院建筑,为一呈“口”字形的一进院落。青砖到顶,屋顶覆盖着灰瓦;外墙上有几组砖刻的鸟兽图;院内房间各自独立,外有回廊相联,面向院子中间开放和集中。院中植有丁香、幸福树,虬枝峥嵘;青石台阶上养有盆栽的碧荷、花草,清幽芬芳;廊柱的雕刻、窗棂的装饰以及屋檐垂挂的流苏等设施,色彩绚丽,风格古雅;室内的双鱼吉庆柜、龙凤呈祥古木床以及印有百子图的大红缎子床单等,透着满满的福善之瑞,嘉庆之徵;还有,墙上悬挂的水墨山水画、京剧脸谱、仿古挂件和桌上摆放的檀香首饰盒、紫砂茶具等,俨然旧家。这一切,无不流露着浓浓的传统民俗特色和中国气派,让人怀旧,让人滤去俗念,沉下心来。

客栈名号叫“老院子”,主人叫董浩(我是后来才知道,并与之成为朋友的)。“老院子”客栈在不久前曾被国家旅游局授予“国际驿站”的招牌,名气贯中外,当时我却浑然未知,只是惊讶于小小客栈,居然生意大好,经常有成对的背包客或携家带口的外国游客住宿于此。便从心底里佩服客栈主人与时俱进的经营思想以及家庭式的服务理念。

在走廊的廊柱上,镌刻有这样一副对联:

 

棚下寒舍乐迎四海宾朋

乡野小菜盛待八方来客

 

庶几乎为开店之旨也!

因为宿酒之故,翌日晨即早早起来,沿着巨石铺就的青石板路转悠。路面凹凸不平,辙印深深锲入石中,当年的痕迹如带风烟。仿若走进了历史,感觉大好。经过一道石拱桥(河床深幽而陡削,小河几乎干涸),桥上铺设着巨大的石板。石板与石板都用“燕尾铁”相连,紧密结实,形成一个整体。过了石桥,迎面就是一座砖石混建的城门垛子,巍峨而立。虽城楼已无,却不减雄伟气势。城墙及城门明显经过整修,内为夯土,外包簇新的青砖和石条,露着白色的灰缝。不过,墙根却依然是旧有的基石,风化的砖缝中苍苔碧藓,班驳陆离,沧桑的印痕很重。一望而知此城的苍老和昔日的繁华以及已历岁月之恒久。额题“岔东雄关”四字,以及“万历三年吉日”(1575年)题款,均按旧制。

直觉告诉我,这是一座有来历的城,但不知此何城也?适有赶早的牧羊人,一个中年汉子,正赶着羊群走过石桥,到沟底里牧放。便礼貌地询问,乃告以岔道古城。闻听此名,我便从心底里震惊不已。

岔道古城?这真是岔道古城吗?

此城我恍有耳闻,也偶有何时可得空闲,一畅其游的夙愿。我知道,围绕着北京城,有南北两座袖珍的城,南面的叫宛平城,北面的即岔道古城,皆为军事重镇。不期然今日得以邂逅,心里在惊讶的同时,亦大有偶然之幸之慨也!

人这一生,有既定的主航道,但也会偶遇许多风光旖旎的埠口湖汊,总会逸神勾连,稍作停留的。唯有此等闲适的逍遥之游,方得寻觅到精彩。而往往是这些可遇而不可求的精致邂逅,才平添诸多生活的意义。这次偶遇,即如此。虽然八达岭、居庸关响彻天地、名贯古今的威名淹没了她,但她仍然以自己超越岁月的智慧、大气沉着的性格、不亢不卑的气质、宠辱不惊的性情,彻底征服了我。我向有寻胜探幽之癖好,今日之邂逅,我视为是昔年之缘定,“见此粲者”,如何不细细观览?

此刻的我,是快乐的!!

我忍不住对同行者感慨道:此行不枉,不枉此行,且有意外之获啊!

 

 

初升的太阳正从两个山脊之间升起,古城掩映在霞光之中,流光溢彩。用巨石铺成的石板路,极清晰地呈现在光影之中,从城外一直延伸到城内。

沐着晨光,我沿着光滑的青石板路,慢慢地又是急不可耐地向城内踱去。

几百年的风雨洗刷,一代代战马铁蹄的践踏,经年累月的人去马还,石面早已磨得平滑锃亮,尘颜沧桑。如绳索般的两道辙沟,匀称地延至前方。在古道两旁,草木正青澄。晨露未晞,泛着浮光,一派祥和。然而,当我站在斑驳的砖墙前,看到城砖上遗留下来的箭簇的痕迹,我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的战争画面。顿生诸多感慨!江山美人,繁花竞春,终不免零落塗中,寂冷无闻。但无情者,岁月也,情重者,亦岁月也。它能带走一切,也能融合一切。岔道古城就在这种战争和自然因素的侵蚀中,衰败下去了。但山河有幸,它留下了历史的陈迹,好让那些怀古之徒,思远之士,拥一座凝望之城,添一所凭吊的去处,多一处寄托乡愁的驿站。

城墙除东、西、南段尚保存较完整外,北城墙塌毁尤甚,仅存遗迹。城之四角,尚有城台留存。南墙中还有两处马面,西城门尚存,东城门仅存条石地基(正在补建)。石板路也经过整修,深深的辙沟仿佛还在诉说着铁马冰河般的“燕山胡骑鸣啾啾”的呜咽。或许是施工时没有仔细标记,或许有遗失吧,以致复原时有那么几块石板与石板间的辙迹不能“修旧如旧”的完全对上,稍留遗憾了,我边看边猜想着。

城内的明代建筑大多已不复存在,铺户、客栈等老式建筑多为复古:一色的青砖黛瓦,粉墙骑楼,雕刻着祥鸟瑞兽的花格子窗棂,夹着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朝露洒在石板上,湿润、平和而又散淡。街道不宽,但深长。穿行于此,似通向荒邃之境,浑古莽苍、醇雅幽深。数棵巨大而苍劲的百年古槐撑起的浓荫,覆盖着谨严的、中国传统式的院落,仿佛这里是隔了尘嚣,被世界遗忘了的一隅。树冠已越过四合院的房脊,向街内倾斜,仿佛一位睿智的老人,在笑看熙来攘往的市井众生,惯看秋月春风,任世事更迭,在清晨的微风中,安澜依旧,宠辱不惊。过去如此,未来依然如此。古槐那么粗,定有些岁月了。虽然岁月销蚀了一切,但它依然枝繁叶茂。在它每一圈的年轮上,定然记录着岔道古城刀光剑影的信息密码,以及废弛在岁月之外的冷寂与孤独的坚守。

你若一步步沿街走去,似乎就像在翻看一册折叠而成的经折装古书长卷,一叠一叠的,画幅清楚,文字简洁。它一溜儿展开的,不是古驿站、把总署、守备署、公馆、戏楼,就是玉皇庙、城隍庙、关帝庙、清真寺、东狱庙,还有粮秣、武器弹药仓库等……而古书的天头地角、边框内外,不是散落的石碾、石磨盘,就是保存完好的官井和百年古槐。而首末两页,就是经折装古书的硬面——东城门和西城门。西城门外有练兵的校场。两门相比,西城门似乎更为重要,面向关外,与东城门一样,额题:“岔西雄关”。而且修有瓮城。但西门外瓮城还没有修整,只有残存的土墙遗迹和石墙的基础,可略想见其昔日的规模了。

站在这样的古街上,走进这具有满脸沧桑皱纹的老城,我的目光也变得深邃悠远起来。我在想,此刻,我是古人,古人是我?此身是我,此身非我?

站在这样的古街上,此时,我与她的距离,是仅仅隔着一厘米的历史书的距离啊!而这小小的一厘米,让我陡生出深邃的时空感,拨开云雾,真切地回看历史,感受历史。

站在这样的古街上,我怎能不驰骛想象?当年古城的一切,古城的历史风烟,似乎都那么鲜活地演绎在我的面前。

 

 

具体的说,岔道古城的历史形态,就是:驿站——兵城——村;对应的时间:元——明——清。

岔道古城是八达岭长城外的一道关口,是从八达岭出京到西北方向的唯一通道。过去,如果从北京出发,走到昌平县西北部的南口城(今南口村),就开始入于险途了,一条幽深达40里的狭长山沟,称关沟,一直延伸到八达岭关城(元时称北口),外即岔道古城。关沟也因此成为太行山余脉与燕山的分界线。山势极为险峻,峰高如削,飞鸟为阻;深林幽壑,翳天蔽日。只有一条猗仄盘曲的山路,可行荷担之人。自旦至暮,方能出谷,始抵岔道古城。故而,南口城和岔道城就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守险之城,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南北两关口,也就自然成为驿站,渐成集市,广聚物资,分流南北。尤其是从张家口、漠北一带,运货到北京的骆驼、马匹,每年可达上十万峰(只)之多,经停这里。元亡后,蒙古军队退居漠北。但关内的富庶,何曾不使他们记忆犹新?因此,一遇机会,这些曾入主中原的瓦剌、鞑靼部落的骑兵,就会呼啸着蜂拥南下,越过八达岭口、白羊口、古北口等要隘,杀人放火,劫掠财物,威逼京师。

正因为此,明朝自建立以来,始终苦于边患,疲于防御。除大修长城外,尤重视关口要隘的建设,岔道古城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一处重要的军事要塞,得以重修加固。城内设有驿站、守备衙署。平时设守备一员,“守备所属把总三员,巡捕一员,军丁七百八十八名。”常年驻此,几无民户,故又称兵城。

同时还设有“暖铺”。明嘉靖《隆庆志》上记:“暖铺云者邮舍便宜之名,亦唐人‘边铺’之谓”,即驿站,设有驿马快车,替朝廷“递送公文”,兼具招待过往商旅之人的便利之效,“商民人等运粮等项车畜往来,俱听做饭宿歇,门外种树息阴。”一时客商云集,俨然成为市井繁荣的大城。

清朝代替明朝之后,关内外再度融为一体,此时岔道古城的重要性就有所下降。守备人员也相应缩减,仅“设守备一员,把总一员”。当时少有战争,许多退役兵士,就地转为民户,便成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农民。岔道城也从此衰落下去。据说,至今住在城内外的二百多户人家,就是当年那些兵士的后裔。被称为“长城将士子孙村”。

虽然从兵城演变成了市井村镇,城里城外铺面连栋,几乎家家户户都开店铺,鼎盛时曾有千家之多,并有大小庙宇20多座,一年四季庙会不断,但岔道城的建制规模一仍其旧,地位很高。有守备衙署兼署民政,守备之职,多由国舅充任。职阶不显,权利很大。大小官员路过岔道,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守备、把总不接不送。此时岔道城的主要任务,就是接驾。据志书记载,康熙皇帝曾数次“猎于岔道”,或巡边远征,皆驻跸于此。清末,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太后迫光绪皇帝与之西逃,遇暴雨阻于岔道城,亦不得已留宿于此。

时移世易,江山兴替。岔道古城啊!这座曾叱咤在历史风云中的兵城,在走完自己的步履之后,如今,又乘着文化复兴的东风,以另一种生命的形态,复活了她曾有的魅力,张扬了她曾有的内涵,其姿态犹为淡然而从容,其气象犹为祥和而宁静。她容止自若,如深谷幽兰,清香远溢。让我在喧嚣市井中那颗久已浮躁的、飘忽不定的心,在你不经意般呈现的山水面前,若物我融于一,那飒飒的风声,啾啾的鸟声,潺潺的流水声,以及喧嚣的阳光打在错落有致的明清风格的古建上的簌簌之声,犹如天籁,是那么安详、悠闲、和谐,我聆听到了一曲天然的大雅之律和超然于物的松风逸韵。

曾经的金戈铁马已化为历史的风烟;曾经的歌舞升平已找不到美人的骸骨。一切的风烟繁华过后,不是污邪满目,就是归于沉寂。能找到一个契合心灵的安歇之地,卸掉名缰利锁的羁绊,超然于象外之域,赢得一份人生的从容与淡定,也算是参透生活的悟道者了吧!

如此说来,岔道古城啊,你给我以生命的启示!

 

 

遇之偶然,得之偶然。我入岔道古城,便属于这种偶然之然。

老旧的城基,遗存的城楼,新修的城墙、补建的垛口和箭孔,中国古城所具备的一切格局,皆备于此矣,使得古城显得十分威严。

虽如此,但她毕竟是一座玲珑的城,十几分钟即可穿越全城。街上清冷,少有人踪,只有微风掀起的一两片树叶,在与我们打着招呼。因为好奇,亦多惊奇,我走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想尽可能多的、更加深刻地体味一下这座袖珍古城之魅吧!

从城内到城外,又从城外到城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连绵逶迤、痕迹明显的青石板,圆滑的锋面上所现出的那两道深深的辙痕,清晰、等距,斑驳且沧桑。不知有多少岁月,走过了多少满载货物的骡马大车。仿佛在我到来之前,就有那么一辆又一辆驮着重辎的高轮大车,刚刚从这里结队经过似的。辚辚的车马喧阗之声,从深遂的时空中传来,正要跌落于地,却又被山里的雾气所阻。使得我的周身染着很重的湿气,在清晨略有些潮湿,青石板看上去也越发的青幽得锃亮多了。晨曦如醉,阳光虽已越过山崖,但因为群山苍茫,也只照耀半爿街巷,另一半似跌落在阴影中。一街两巷,明清风格的仿古建筑栉比鳞次,错落有致。街道整洁干净,蜿蜒深长。鎏金的匾额,染着尘烟;裹着风的旗幌,古意盎然。辨不出是旧物还是新仿的,但与环境十分协调,给人以遐思与怀古之情。

故意摆放的、看似随意散落街角的石碾、石磨、石桌、石凳,在几步开外,总能遇到,刻意是刻意了些,但却予人以古旧而又安详之感,透着岁月深处的秘密,或许能瞬间唤醒你记忆中所能呈现出的风俗风物的样貌。以自己的经验,怀想某一时代,寄身某一场景,走进主人公成为主人公。此刻,我穿行在略有些冷寂的街巷,就仿佛穿越到了宋明时期的某一个早晨——

一个个沉重黑漆大门的后面,定是一个个深深长长的庭院,而在庭院中最安详的一角,必是公子雅致的书房或小姐高高的绣楼。阳光刚刚照上窗棂,他们就都起床了。而随着一扇扇门板开启的声音,整个城市也被唤醒了。一扇门后,此时,或许正传来背诵诗书的声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时,我正巧赶赴北闱,则与之和吟:“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遂与之盟。日与之流连山水,夜与之共研文章,待他日,冀望联袂而登魁楼。一扇门后,或许,我正听到一个娇莺燕语般的声音,在唤丫鬟泼水。我知道,这必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已经洗漱完毕。随着泼水声而来的,是一股浓香扑鼻的脂粉的气息,随风逸出。紧接着,从宅门旁边的水沟里,便涌出一股更紧的流水,颜色胭红,泛着片片花瓣,这是胭脂水,我叹道。于是,便想起了唐时红叶题诗的事。忽有琵琶之声响起,从院内深处传来,其声缠绵幽怨。这必是一位才情浪漫、情志不伸的女子。此刻正坐在杌凳上,高挽发髻,斜插于顶的金步摇,微微颤动;衣袂轻扬,于风中摆动,若仙子然。在清风朗日里,抚琴动操,畅抒闺怨。我驻足谛听良久,忽有所感,便循声踅到大院的背后,流水的上游,于一株芭蕉棵上,撇下一片蕉叶,裁截为纸,略题一诗:

 

秋水伊人常微茫,更有书生思断肠。

墙外忽闻琵琶语,御沟题诗效顾况。

蕉叶犹浓红叶句,芸笺须借水赠芳。

流红拭翠续佳话,酬唱何吝诗半行?

 

放在水沟里,让它飘流入深院。或许,她幸能拾得,更能酬和一首……

正遐思间,忽听“咔嚓、咔嚓”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我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猛然回过头来,也断了我痴思妄想的梦。一个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正对着古街在不停地拍照。斑斑驳驳的青石板路,古民居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古色古香的匾额和建筑,都是他拍摄的主题。我友好地与他打了招呼,继续向前转悠。

我再次走过这些客栈、古戏楼、衙署驿站、关帝庙、城隍庙……我有些惊讶,街衢一里长,却密集分布着如此之多的官衙神阙、民社楼台。由此可以想见古城曾经的繁荣。即使想象力略有些匮乏的人,眼前即刻也会出现商旅辐辏、车水马龙的市井风俗画来。但最使我感兴趣的,是城隍庙。要知道,在古代城市格局中,只有州县以上的行政级别,才能修建城隍庙。岔道古城是一座兵城,焉能有城隍庙的存在?适有一位老者,在洒扫街巷,我便上前打问。老者说:他家在这里已住了三百多年了,是长城将士子孙的后裔。听老辈人讲,明朝万历年间,驻守在岔道古城的,就是当年西宫娘娘的弟弟。因为官位显赫,所以在城内修建了城隍庙。后延续下来了,香火一直很盛。

我始恍然。

告别老人,我登上城楼。站在高处望向四周,历史与现实,仿佛驮着我的灵魂,在久远的年代与青山绿树之中穿梭,心胸荡漾,为之一廓。古城似一幅古画,镶嵌在钴蓝色的天空与青绿的山水之间。而不远处,就是世人皆知的青龙桥火车站,因为詹天佑所设计修建的人字形铁路,像大地的勋章,镌刻在那里;连同他的雕像,屹立在那里。这是民族自强的见证,早已成为课本里最辉煌的篇章。望着这条见证百年历史风烟的铁路,望着这条见证中华民族百年屈辱、奋斗与骄傲的铁路,望着而今昼夜不停地穿行于逶迤山间的动车和高铁,我感慨良多。正是由像詹天佑这样的民族脊梁,在沉沦的故国而不自甘沉沦,抱残守缺,犹自奋起,自救自强;在苦难的缝隙间点燃一缕微茫的烛光,让人犹见希望。才有今日民族的复兴,国家的崛起,社会的安澜。望着日出东方,照耀着故国的山河,金光灿烂,宁静祥和。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句话:“旭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我悟到了世道轮回,也懂得了浩荡之势。

岔道古城啊,我与你相见恨晚!

 

 

养怡园记

 

养怡园在西苑饭店内西南隅,别辟为苑,约两亩许。园门乃一楼阁式建筑,雕甍画栋,盎然式古,堂皇甚矣。楣书“养怡园”三字,乃为清皇裔爱新觉罗氏溥某某所书,盖因落款日久而漫漶,尚未能辨识其全耳,唯猜之度之。

一齐腰玄色铁栅栏横而为围,与隔内外。槛外烟火繁华,槛内若清幽洞府。中启铁门,恒虚其扃固。推门即一曲折长廊,呈“ㄋ”字型,红柱绿瓦,逶迤覆压。环廊植古木杂卉,竹林山石,宕然入目。初入,与门正面相直,乃一园,遍植花木竹树,亦有葳蕤之草发伏于地;中筑一双亭,迴廊四绕,衬以竹林,景似绿瀑。亭前置一竖石,亭左数步,乃以鹅卵石铺一甬道,林箐蒙密。至则始察之,又一歇山亭藏于高树竹筿之间,额篆“养颐亭”,非履及不得见。柱刻一联云:一片闲心对水云,四时逸兴看花木。庶几写尽园中之胜也。

入廊数步,有高垣为阻,廊乃依垣而曲,其右偪窄。因借地理之便,隙多植竹,茂然为簇。数步外,又现一拐角,复借其势,置二陶制花瓶,甚巨,雕镂绮丽,尽皆古风之大观:上镂福寿文字,中刻绣花虫鸟,下绘才子佳人,悄然约于黄昏柳下。

廊尽,其右高垣之背,豁然又一园也。廊分势其左右,两园合而观之,则极肖一“阝”字。甚纵广,度其界,与整栋楼等长而有余。有古树数十株,森然成荫,皆两汉子搂抱粗。上挂名牌,曰白腊树,曰广玉兰,曰枫杨,曰海棠,皆百年以上。树下植兰数畦,幽香暗逸。一曲径通月门,而其旁,又筑一亭,式若官轿然,与双亭相对。藤萝绕高树,亦施于其顶,苔痕苍然,似久未除。鸟觅食于花圃草间,人至而不惊。

此园之限也,非广非狭,目履适有及处,恰到好处。如前述,东西园各撮土为筑亭榭,明二暗一。檐角翕张,或为收四时之胜概也。树适植有其行,石适置有其位。花树竞美,萝蔓缘木而攀,雀鸟不恋常枝,其鸣亦带花香,最是清幽。隔了尘嚣,正宜读书、做画、问学。

此园之为佳构也,美在扰攘尘中,而独有象外之态、出尘之境。可以坐忘栏楯,冥然兀想于亭下;可以莳花弄草,仰观树杪之风流幻云;可以隐于竹林,诵读圣贤之诗赋华章;亦可以于雨中雪时,凭轩痴望众鸟之相鸣而跃如也……

此园名甚著矣,不独风物之美,亦多涉名人政要之史实,因而益增其辉。而其来有自,尤为久也,殆可溯及明清。初为明某公公别院;清再有王公袭之;民国辟为公廨;解放后,政务院某机构又临时借屋办公,刘少奇、周恩来、董必武、陈毅尝履及于此。往事亦已,数语之间,倏已五百年矣!

今其园林规制,乃数度重构,或愈于昔者也。前朝遗踪,寻之已无,而山河壮色,在在不改,唯其名犹存。以是知尘烟世界,物阜与与,沧溟岁月,其物有长存,而人事已邈,百年或为过客矣。是以,物不必非为我有,若清风明月,见过既已有幸。若能得之于心者,则幸之幸矣!令狐拂晓先生之画室,即居此间焉。三层楼宇,巍然壮矣!其画室在其顶,半为是也。萧然之壁,裱之以所绘。画象布色,构兹云岭,或大山大水,或高竹枯荷……是写自然之性,亦写画人之心。东晋宗炳《画山水序》云:“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由去之稍阔,则其见弥小。今张绢素以远暎,则昆、阆之形,可围于方寸之内。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是以观画图者,徒患类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此自然之势。如是,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不出户牖,而烟岩在袖,如何不畅神耶?壁为之而生辉,友闻之以踵门。居常品茗会友,纵笔云外,先生真幸人也!东坡先生云:“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令狐先生之谓也。

凡客来,见其园,观其画,与之谈,皆叹羡。先生为人倜傥,有豪迈气,且胸藏丘壑,往往纵笔,不遗一客。宾客日日往来,悉京城名士。皆发浩歌,徘徊不去。吾尝数至其画室,观其作骀荡云山,写意沧海,常常陶醉其中,不酒而醉。

交既久,始知先生生平,其人生之有跌宕也,类于路遥。路遥弱冠,即其志不在小。有庙堂之思,有社稷之愿,然未及三年,即坠青云,壮志顿挫,乃废壮心,遂不复有仕途之望矣。乃奋而为文,终成一代文学家也。先生壮时,即入于宦海,载沉载浮,擢于中枢。然飓风之无高木也,伏草惟存;城门失火,池鱼亦有殃哉!遂悟然而寤,别旧我,焕新我。清襟素抱,归之自然。少时丹青,沛然荡涤于胸。乃重拾湖笔,写就山川。岂独抒情也?别有怀抱矣!其志豪华,以泼墨大写意,欲以为宗。先生之画,开阖自若,气韵流畅,众壑奔腾,磅礴其势。须自云中观,则愈见其妙。若无俯仰人生,岂其有宇宙之观乎?此园有先生,则此园之幸;先生居此园,则学问名节,“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两为洽也。李白《敬亭山》一诗不有云乎:“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那拉提记游

    

 

九月初的北京,清晨五时许,天已熹微,众鸟早已鸣于深树之巅多时了,人家的灶间,已经被彼此溢出的米香缠绕着,在晨风中都问候过“早安”了。而九月初的伊宁,凌晨五时许,却依然沉沉酣睡在秋夜的怀抱中,阒寂如太古。气候寒凉,微风带霜,不禁令人打一个寒颤,又一个寒颤。仰头观天,天空高远,似穹庐一般。远处一两颗寒星,时隐时现,仿佛是在与早行的人打着招呼,或是友善地传递着一种隐秘的信息。也许,那就是所谓人所向往着的溢满诗意与诱惑的远方吧!街灯发散出的光晕,虚虚浮浮,丝丝缕缕的,在夜气里飘摇着。因为新疆气候的瞬变,以及早晚迥异的温差,我们都穿上了夹衣或棉衫。

之所以绝早起来,瑟缩地等在宾馆的院子里。盖因今日的行程,是要去游览慕名已久的那拉提草原。而从伊宁市到那拉提草原,有二百七十多公里的车程。驾车言迈,悠悠长道,其时迫矣!此即我们不得不“黎明即起”、“肃肃宵征”之故了。

悠悠天地,厚兮壮兮;莽莽云海,璨兮烂兮。壮美,辽阔,遥远,是新疆带给人的标签,也是最可涤荡身心的绝佳去处。可游之处甚多,屈指不尽。不管是自然风貌奇绝的亘古大漠,人文风情浓郁的异域情调,还是历史风烟里遗存的丝路烽燧,以及冶之一炉、经纶多元的融和文化……新疆,无疑都是天选之地。

有一个朋友曾对我说,他壮游新疆一月有余,殊绝之风景,丰富之物产,异质之风俗,壮哉之天地,令其不忍遽去。陶然其间,因而数度迟滞,而多忘归之期。若非家人数催之,或庶几有终焉之志也。即使归来既久,犹有拳拳恋恋之意。

我问他的感受,或欲极赞,唯讶其大美之境而不知状以何辞。只是直抒胸臆,一味地赞叹道:太美了,太美了。

别无他言。

而观其山水之情,江山之慨,得目而寓心之状,已是熔铸于灵魂的了,在在皆是,刻刻于怀。是那么分明地溢满眉宇之间,且“与风云而并驱矣”。

 

 

那拉提,是我新疆行的目的地之一。

想着即将扑向她的怀抱,感受一种至美的拥抱,似爱人一般,温暖而亲切,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动与期待。

因为昨晚提前做了功课,导游又在车上不厌其烦地把那拉提的历史、地理、人文、景色、物候,又如数家珍一般,一路行行,倾泻而出。因此,对那拉提,虽未谋面,而已感觉在心,形象已立,似乎就是暌违既久的熟稔的老友,与之间隔无违,亲近且亲切。

那拉提乃蒙语,即太阳升起之地。传成吉思汗西征时,派次子窝阔台率大军翻越天山,向伊犁进发。时值春日当值,山中却是风雪弥漫,天寒甲胄,一连数日,不见天日。饥饿与寒冷,渐变劲锐之旅为疲惫之师。谁知刚翻过那拉提山脉时,忽然云开日出,阳光明媚,一片繁花似锦的苍苍草原,呈现在眼前,犹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绝望之中的军士们,如获新生一般,情不自禁地齐声高喊:“那拉提,那拉提!”即太阳出来了!春天来了!

此地因此得名。

旅途寂寥,便百无聊赖地在车上翻阅资料,又知悉:那拉提草原地处天山腹地,海拔在1600米左右,面积为940平方公里。三面环山,北边为阿吾热勒山,南边为那拉提山,两山交汇之处,即属草原的起点。由此向西延展,渐渐推开了大山的距离。从地图上观之,既像一个V型字母,也像一个东西走向的漏斗,或者压根儿就是一个有声有色的大喇叭,开口巨大而宽廓。众所周知,天山山脉地处欧亚大陆的腹地,山势峻极,气候由此分割。那拉提草原以西,为温和多雨的地中海气候;以东,则为干燥少雨的温带大陆性气候。亦因为来自遥远的大西洋的丰沛的水汽,能一直沿着这个敞开的缺口,把最后的雨露,一年四季,毫不吝啬地,甚至是肆无忌惮地都倾斜于此。行行千里,迢迢遥遥,至此回首,再不东渐。这里也因此成为大西洋水汽深入亚洲腹地的终点,虽是强弩之末,但正因为是最后的聚汇之地,反而把所有的飘风骤雨都留给了她。不啻形成了美丽肥沃的伊犁河谷地平原,也造就了这片水草丰美的高山河谷草原。自古以来,就是草原民族驰骋畋猎、于牧之野的故乡呵!

进入那拉提草原,一股凉气带着异常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用看,先闭上眼睛嗅一嗅,瞬间就能感觉到,那五脏六肺就像被水淘洗过的一样,干净透明,惬意无比;一路的风尘,也似被一双慈爱的手,揭去了那一层尘世的罩衣,顿感细意熨帖,心旷神怡;从山谷中吹来的细微的风,犹自带着草馨、花香或者混合着马粪的土地的味道,一阵紧似一阵地送到你的跟前,散在周围,远至远方。置身其中,忘机绝虑。你所剩下的,唯其一个感觉——,一切都是美的,充满生机的。午后的风也是欢快的,单纯的,在阳光下不羼杂一丝儿尘埃。

这就是我第一眼见到的那拉提!感知到的那拉提!

虽只一眼,就足以让人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外物,贪欢甚至醉心于斯时的光阴。更别说即将深入之幽地,淋漓尽致于那层次分明、优美之致的万物之景了,定然是融融然、昕昕然,陶然又超然于世俗尘垢之外了,又怎能不与之俱化矣!

极目远眺,群山逶迤,远山嵯峨。在更高更远的山脊上,那些没有融化的白雪,状如白衣白帽,披挂在陡峻的峰峦之上。与山脊下那些列队入阵的黝黑的松林,分势俨然。那峰峦就像一个蹲踞千年的智者,深沉若斯,不言不语。使人油然联想到元明文人画中的白衣高士们,如仙人般浮于云上,望向一片空寂,引人遐想无穷。或如孤独的哲人一般,注视着时空里的风云流走,又笑看着人世间的兴替变迁。而他兀自岿然不动,无私无欲,不亢不卑。正所谓“正气于内,邪不可干”,“富贵不足以益,贫贱不足以损”。惟有正道而为之也,若日月之明,浩然而行,从而走向深邃,走向永恒。

而近处那起伏的峰峦,纵横的丘壑,疯长着大片挺拔的松、竹、柏、桧,翠绿如墨,形成一片森林,又一片森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背阴的一面,呈现出浓重的暗黑的阴翳。似乎草原民族久远的历史、神秘的传说以及祖先韬励奋进的传奇,都藏在那里。从谷底向上旋转的风,粗粝且硬,让树林齐齐倾斜向同一个方向。伴随而来的,是群鸟雝雝的鸣声和簌簌飘落的黄叶。形成的气势,如涛,如吼。白皮的密叶杨高大挺拔,独立于松林之外,三三两两的,伫立于草原的边缘,卫士似的。不知与胡杨相比,年岁几何?却能在高山冷风中,不减勃发之气,定然是品格相若了。雪线之下,白云环绕着山腰,一片萦青缭白。偶尔从谷底窜出一只雄鹰,目知眼见,箭一般落于巨岩之巅,又瞬间翱翔于空旷的草原之上。

此时的那拉提草原,是动态的,周围的一切都在动。但是,我却强烈地感到进入了一种阒寂的冲虚之境。或因草原旷荡,思绪邈邈,盘桓既久,继以流连,以至于此故也。于慧然独悟之中,颇能契合于道,达于自然,而有自得之意。那种摄人心魄之美,不可言说之空灵,恐一生都难以忘怀。

那拉提草原并非一望无际的平原,而是由山丘、山坡和山间平地所构成的连绵起伏的高山草原。山丘和缓,坡面很大。丘陵、沟壑相互勾连,相互成就,老子言:“物形之,势成之”。从河谷到山坡再到山脊,葳蕤之秋草,蓬蓬勃勃,青绿无垠,如流线一般,舒展自如;又如天鹅绒一般,平滑如砥,覆盖整座山脉。大凡牧草芃芃之野,几乎不见一棵树木,树木好像商量好了似的,都退守在草原的尽头。羊群像天上的朵朵白云,飘落在起伏的山坡上,闲适的啃着多汁的小草;三五成群的骏马,或在追逐嬉戏着,或在悠闲地散步。我来正秋,收割之后的牧草,捆扎得整整齐齐,石磙般的,零星地撂在草原上,让秋阳收尽它最后的青色。山坡之上乃有大片宽阔的高山草甸,在草原最平爽之处,散落着哈萨克人的白色毡房,炊烟袅袅自毡房中升起,在阳光下异常详和,安宁,极富田园诗的意境。

这意境若在画家笔下,无疑又是一幅巧夺天工的画卷。不用过多的渲染,唯以自然主义的手法描摹之,略分丹青,就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天成之作了。

 

 

观那拉提草原的美景,最好的地方是在塔吾萨尼。

为不使游客错过这一最佳的观景点,景区特在路旁的草地上,摆放一块醒目的巨型卧石,上镌“塔吾萨尼”四字,涂丹。游客多麇集于此,都想在第一时间掇云集彩,览瞩山岳。在这里,海拔渐升渐高,垂直景观带也随之呈现。“一山四景,景景不同”,皑皑的雪峰之下,次第而下的,依次为茂密的原始森林,碧绿的丘陵缓坡,平坦的河谷平原。嵯峨的雪山,似携着绿毯一般的草原浮于云中,怪不得那拉提草原被称为空中草原。河谷、草原、雪山,层次递进,历历在目。由白转绿,复见苍黄,是那么完美地结合一处,宛如油画一般,予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一山四季,这在世界其它四大高山河谷草原之中,实属罕见。江山胜景,如此妖娆。谁人不惊叹,何人不仰止?

那迅捷的鹰隼,凌空展翅,如黑色的闪电,时而翱翔于蓝天之上,苍茫的雪山只是它的衬景,欲与之试比高低;时而落在牧人的木篱笆上,野性的狠戾,独异于众鸟,也威服于众鸟,使其伏于草莽,噤声不语,不敢奋羽而翔集。这一切所构成的静美的瞬间、原生态的自然、隐秘的等待以及物物共生共存、相爱相杀的宿命的安排,何可言,何能言,何须言,或是此时此刻那拉提最真实的写照啊!我捕捉到了,感悟到了,我把我的心留在了那拉提。

苍鹰或许是草原民族的图腾吧!在不远处的一处乌孙古墓前,我看到,墓前左右,威严地蹲守着石刻的苍鹰和狮子,石色苍苍,苔痕叠叠,可见岁月的古久。而古墓底周又庴置许多大石头,有些已被泥土掩埋大半,只有小部分石棱暴露于外。有通家说,这是铭石,是无字的史书。乌孙战士在生前打仗时,杀敌越多,死后墓周放置的石头也就越多,以铭记其功绩。

乌孙是我国古代一个以游牧为主的古老部族,曾在伊犁河流域建立过政权,是两汉时期西域三十六古国之一,为今之哈萨克族的直接祖先,汉武帝时曾与之和亲。当时匈奴势盛,屡屡侵扰汉边。为了寻找大月氏一起夹击匈奴,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惜未找到大月氏。当他第二次凿空西域时,意外发现了乌孙国。张骞遂与之结盟,共同夹击匈奴。乌孙国王提出和亲,武帝遂将皇室江都王刘建之女刘细君封为公主,远嫁乌孙。不及两年,乌孙国王去世,按乌孙国的收继婚传统,细君公主被迫转嫁给新国王为妻。这太不合儒家传统了,细君公主要求回归汉地,武帝没有同意。细君公主遂将无尽的忧愁化为悲歌: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隆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里。

 

或许,这可以视作是史上能够追溯到的早期边塞诗了。如今听来,我犹能感受到和亲公主那浓烈的哀怨之思、愁绪之苦和思归之情。忧伤心,愁伤怀,仅仅五年,细君公主就忧郁而死。武帝又续将皇室之女刘解忧封为公主,送往远嫁乌孙的路上,以顶替细君公主之位。

呜呼,古代女子的命运无疑是悲惨的。君不闻,俗语云:“女人的命就像蒲公英,落到哪就是哪。落到肥处迎风长,落到瘦处苦一生。”而和亲公主的命,有甚于此。历史上的和亲公主,远嫁异域,牺牲个人,最终成为成就帝国利益交换的筹码,但她们的作用常被史书所轻视。托身朔漠的不知凡几,留下名字的寥寥无几。实在是,其功,何逊于王侯将相?她们以一介荏弱难持之质,为江山社稷做出了力有不逮的贡献,值得尊敬。历史应该记住她们的名字,以颂其大义。在那拉提小镇上,尚见有许多以细君公主、解忧公主为徽号的商店酒楼,或许就是一种人间正义的坚持和民间情绪的反映吧!

草原固然是美丽的,尤其是秋季。秋水明澈,阳光充沛。秋风不凉,拂面爽然。登上高处,秋草茵茵如碧,没过羔羊之肚。一阵风吹过,如波翻浪涌,仿佛一圈一圈渐渐扩大的涟漪,从山脚荡漾开来,向极目处延伸,直到消失在远山之野。此时你若站在草原之间,那起伏而至的浪涌,转瞬之间,已迅速漫过你的脚踝,又迅速向身后涌去。在草浪消失的地方,又适时响起了哈萨克青年那优美,奔放地歌声——

 

我的坐骑是一匹俊俏的牧羊马,

虽然没有漂亮马鬃和马尾,

但是他是我最喜爱的牧羊马,

亲爱的姑娘,请和我一起唱起歌吧,

因为,我已来到了你的身边……

 

啊,草原的风光总给人以意想不到的惊叹!夕阳,苍穹,羊群,牧歌,炊烟……,幕天之下,所呈现出的谐和的景色,大有归于人类自然之初的状态。这些“景物自冉冉”的意象,无疑地,是文人眼中的田园诗,却是勤劳朴实的哈萨克人生活的庸常。他们用一种习惯的方式,守护着草原,庚续着自己的文化传统。正因为有了传承,有了人文的东西,草原的风光不再仅仅是单纯的、适性的存在,而是有着内涵丰富的暗示和生动的信仰表达了。

是的,那拉提草原是独一无二的,乌孙王墓是独一无二的,今我来思,我的感悟也或是独一无二的呵!

 

 

带我们游览的司机叫诺尔丹别克,哈萨克语为将军之意,我便戏称他为将军。将军是一个热情的小伙子,说,带我们去到草原的尽头,看最美的空中草原。他说的空中草原,实际上是哈萨克人的一个夏季高山牧场。之所以叫空中草原,顾名思义,是与它的海拔有关。草原尽头的这处夏牧场,海拔在2000米以上,是一个被大山半包围的山间盆地,溪水潺潺,水草丰美。逶迤的丘陵一道道的远,更给人以辽阔之感。近距离地观看群山,只觉俊朗之极。从山脚到山腰,大片圆柱似的松林,荦然势出,直向霄汉。山顶皑皑的白雪,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闪着白光。这画面绝美之极,比想象还要丰富,一时竟凝视无语,唯久久伫立于前,似静止了唯物的世界一般……

如蘑菇一般的毡房,星落于茂草之间。冒着淡淡的炊烟,雍雍穆穆,十分祥和。牛羊在远处的山坡上,悠闲地吃草。它们不会因为客人的到来,因循半分。而热情的哈萨克男主人,却早已站在毡房门口,礼貌地弯着腰,把我们迎进屋内。

毡房里的茶几上,摆满了奶茶、奶酪、馕、花生等,鲜明浓郁的民俗风情,扑面而来。毡房中间的火炉里,煮熟的奶茶还在咕嘟嘟地翻滚着。女主人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并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犹在忙碌地打制酸奶或奶酪,这或许就是她的日课了。抱着品尝正宗奶制品的想法,我把一杯酸奶品咂净尽,其味酸爽,算是满足了饕餮的心。而烤制的馕,也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味,掩盖了食物原本的香味。不过,那囊上拓着的花瓣,倒也用心而有趣。

夏牧场被周围的高山覆压着,也阻止了谷底过早到来的寒流,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盆地气候,温暖潮湿,绿草如茵,如同地毯一样,踩上去既厚实且有弹性。我有时想,草原的草,只在四时有所荣枯。作为匆匆而来的行客,不可能尽观四时之景。只是某一季节的某一时段,得见一时的荣华。因此,其所见的景色未免过于单一,观赏既久,情志或有索然。而山根脚下,那新建的一爿简陋的商店,又十分的闹嚷。草地上一排羊肉串摊,炭火正旺,游客多扎堆于此,大快朵颐。透出的浓重的商业气息,总觉与草原之景不甚协调。而参与者竟是之众也,反置美景于不顾。此旅岂非徒然哉欤?由是感慨,我便愈发地索然了。倒是骑马的哈萨克族女骑手,催马扬鞭,英姿飒爽,驰向远处,让人眼睛为之一亮,这或许就是草原该有的灵魂吧!

一条蜿蜒小路,像撂在草间的绳索,抛向远处。我便让它带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在绳索打结的尽头,是一处栅栏围起的小院小屋。一个哈萨克中年男人,正在忙碌地修整栅栏。我未免好奇,与之攀谈。始知他是草原管理者,这个小小的变电站,就是他的职责所系。他告诉我们,农历六月之后,大群的牧畜就从山下转入夏牧场了,一直到十月。这一阶段的草原,是欢乐的季节。牧民们利用夏秋之季美好的时光,制毡、加工奶制品、举办婚礼、庆典和集会,尽情享受大自然赐予哈萨克牧民独有的生活情趣。哈萨克汉子说,再过一个月,即将进入冬季之前,哈萨克牧人都要转到山下去,那里有定居的房子,有储备的牧草,有可避风雪、傍于河湾的暖和的冬牧场。在那里,牲畜能够安全地度过严冬。

虽然是秋天了,但草原上依然散散落落地摇曳着黄、白、紫色的花朵,争奇斗艳,不减韵致。夕阳下,静美无比;秋风飒飒中,又妩媚至极。其实,草原最盛的,还是植物。蓬蓬茂茂,没过膝盖。细茎窄叶的披碱草、黑麦草、高山嵩草、冰草、高羊茅,亭亭玉立,如舞蹈中的胡旋女;粗壮阔叶的格桑花、狼毒花、金莲花、野牛草、六月禾,又赋草原以壮色,像是守望者昂扬的歌。其实,我对于草木,向来践行着孔子之语: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生于乡野,长于僻壤,对大自然自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行走四方,首先辨识的就是四方的草木异卉,观景次之。因此,对于草木鱼虫之属,不能谓之博,而其识也,自是越常人为多。但在这里,我也仅能分辨十之二三,陋之甚矣。在自然面前,人或尽为白痴。唯有拱手而已:“鄙人不才,学浅才疏。”由此联想到古人“师自然”之论,何其卓然有见!

隐蔽于草间的花是美的,摇曳多姿的草是美的,甚至有些草比花还要美。看到花草互相辉映的画面,心中未免激动。尽情地拍下一个个美妙的瞬间,不用选取角度,不用刻意选景,只随意地摄取其中的某一点,就是一副天然自在的油画,是那么的美不胜收,精彩绝伦。要知道,这是在秋天,肃杀之气已现。如果是在春天,天地之间,春景犹丽。蜂舞蝶飞,百鸟啼鸣。繁花似锦,一派欣然。春天的那拉提啊,或有人间最美丽的草原了。彼时,我将带着锦绣之心,探访你锦绣之境,做一篇锦绣之文,方不负你山水之媚,旖旎之缘。

啊,那拉提,我与你有约,有一场春天之约哟!

 

 

返程时,天忽然阴了。那拉提是多雨的区域,尤其是黄昏,雨说来就来。

车子在经过一个山头时,诺尔丹别克停下车,说,此处为最佳观景点,可纵览那拉提的全貌。果然,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整个那拉提草原的风光,尽收眼底。而雨中的那拉提,依然绝美。原野上空的云,很浓很低。山丘、缓坡都被草色覆盖得紧,弥望如黛,烟水氤氲,时隐时现,如梦幻的仙境。起伏的草原很和缓地向河谷铺展开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自然分割的曲线,优美流畅,止不住想上去拾起几条,狂舞一番。或倒卧其间,感受草木的气息,那草木也像是有灵魂的。几匹壮硕的黑骏马,静静地立在山坡间,一动不动,王者似的,沐浴着大自然施与的普天的洗礼。极目之处的山谷丛林间,哈萨克牧人的村庄依稀可见,在风雨中巍然不动。我知道,那是哈萨克人越冬的定居点……

晚上,在那拉提镇上,我们特意选了一家哈萨克人开的餐馆,为的是品尝哈萨克人的特色美食,进一步走进哈萨克人,了解哈萨克人,了解这个古老的游牧民族的历史、文化与风俗。

是夜,宿那拉提镇。借着酒意,在那拉提镇简陋的旅舍里,书写绵绵的客思,写下对于那拉提草原的游感。夜深了,犹是兴奋。勉强进入梦中,又仿佛依旧驰骋在草原上。

凌晨四点又醒来,看明月透窗,闻独鸟夜鸣,重有感慨意。想着那拉提的美景,便再也睡不着了。浏览已过昨夜所作的那拉提记游,犹有不尽之绪,遂继之以诗,以慰旅心。

诗曰:

 

白云塑形真,天旷聚牧群。

横笛久吹奏,至此已绝伦。

马蹄染青色,长鞭传空音。

花荣有时尽,草碧常织锦。

雪峰未见远,日落照金鳞。

倏见云遮日,切切骤雨涔。

乌孙墓犹在,车骑尽烟尘。

犹见汉天子,和亲谋古今。

何处闻长调?悠然到黄昏。

星落毡房孤,云接炊烟燊。

汉子皆豪迈,把酒迎远宾。

月悬天心境,酒冽游人心。

草原夜不寐,雄鹰犹穿云。

 

2018年9月13日夜草于那拉提

 

 

 

那边山,这边水

——南水北调中线源头记赞

 

甲午之秋,吾儿从军。行前,携其往拜故庐,道出邓州。昔,吾尝于此地以句读为里中子弟师焉。后驰走南北,不知其岁也。然犹有同学田君德新者,留斯境挟书以课徒,遂造其宅。宅在闹市,自我营造,为四层广厦。

时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始竣,堪媲美于京杭大运河。而其取水源头,即在邓、淅之界。德新乃邀二三友人,自为驾驱使,行迈于无垠穰原,去源头往观其胜景。

土地颇平旷,弥望无边。芃芃之野,一派青绿,真个是“周道如砥,其直如矢”。道旁杨柳犹依依,婀娜于金风之中;桧柏挺直,森然如卫士一般,罗列百里不绝;榆槐虬曲,苍然古貌,若阪白者倚杖郊原。鸟鹊结巢于树杪,累累叠叠。相与飞鸣,追逐于别枝。有客见之而喜,以为甚有林泉之乐也。中有望气者,见此昭昭星野,郁郁葱葱。于是手搭眉檐,望向弥蒙之域。必曰:“此地有佳山佳水,更兼有佳气。或有世出之人。至于凡俗人家,稻菽丰稔在望,盈车嘉穗可期。”

唐人窦巩曾有《南阳道中作》,就作于此地,倍感欣悦。遂吟之,以为抒怀。诗云:

 

东风雨洗顺阳川,蜀锦花开绿草田。

彩雉斗时频驻马,酒旗翻处亦留钱。

新晴日照山头雪,薄暮人争渡口船。

早晚到家春欲尽,今年寒食月初圆。

 

刚一诵毕,手机短信就响了。点开一看,是广东作家詹船海先生发来的,录的恰是此诗。未免不哑然失笑,遂急以示众,又无不惊诧。我知道,他近期正在写一本关于中国古代工匠的大作,夙夜匪懈,正沉湎于考据之中。爬梳剔抉,或偶见此诗。盖因是古贤写我故乡之作,于是发来,有“奇文共欣赏”之意,且具体指称此诗作处,考据以确论,说:“窦巩此诗,作于淅川县李官桥镇,今已淹没于丹江水库之下。”

我回复他:“我们一行数人,正行驶在南水北调中线源头的路上,欲往观其大观巨澜。入境观俗,风物厚朴。嘉禾新洗,百姓宴处。市井熙攘,酒旗踟躇。唐诗即有摹此胜概者也,果尔。是以,斯是唐诗,读之最是应律合景了。巧的是,又适得船海兄诠释斯诗之信。可见文学之妙,莫过于此。谓之山川异处,风月同怀,当有以也。”

皆慨叹世事之奇妙,不是巧合,或有千里之灵犀也。

远山旷缈,隐见其形。丹水之源,即在群山深处。山山而川,迢迢其泽,不由驰骛思绪。

六十年代末,我父、叔及邻里青壮者,响应号召,自携被褥、碗碟,被生产队派去百里之外的陶岔水利工程,挖泥修渠。据父亲说,工程浩大,全凭人力。一锹一锸,一畚一斗,叩石垦壤,甚是辛苦。当时是以各县为生产团,各公社为生产营,各大队为生产连,下再分班排。日有任务,各管一段,开展劳动竞赛。生产指挥部设红白旗制度,得了红旗的连排,要保第一,自是个个争先,干劲冲天,嗷嗷直叫,唯恐落后。完不成任务的连排,硬是憋着一股子虎气,星夜鏖战,为的是一削前耻,早拔白旗。整个水利工程,是处红旗招展,早晚人喊马嘶,场面甚是红火。父亲每谈起,表情却很平静。在说到有趣之事、有趣之人时,时隔多年,犹忍不住发笑。四十多年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大渠,从我家北边十数里地经过。妹妹的婆家正好在渠边,曾专门带他去看过这一世纪工程。他也只惊叹修造速度之快,所用人力之微,余则没有多说什么。或许,他不会联想到,他早年所参与建设的取水源头水利工程,与这条渠的因循关系。或许,他早已忘记了一渠清水里,也有他豪掷的青春和汗水。或许,他始终质朴的认为,那是“王事”。勤劳王事,出徭纳粮,是天经地义的事,自古而然,与种植稷黍同等重要。大有“功成不必在我”的洒脱,一切都是尽其本分而已,不矜不伐,云淡风轻。

我不由得心有感慨,小人物卑以自牧,莫以为庸卑。愚人之诚,在于能守本分而安岁月,凭天性以度春秋。洵为生活之真智者也。

张衡《南都赋》曾云:“其水则开窦洒流,浸彼稻田。沟浍脉连,堤塍相輑,朝云不兴,而潢潦独臻。决渫则暵,为溉为陆。冬稌夏穱,随时代熟。其原野则有桑漆麻苎,菽麦稷黍。百谷蕃庑,翼翼与与。”而今,更有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水利之便,邓、淅之野,沟渠密布,水流潺潺。大地之上,万物泽被。人们匍匐于土地,劳作于野。他们遵守四时之序,心有敬畏,不敢懈怠。春耕于大田,馌饭于南亩,“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诗经·周颂·载芟》)。劳动的场面,既丽且崇。而到了秋天,经过一年含辛茹苦的辛劳,庄稼成熟了,“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诗经·周颂·良耜》)。人们又挥舞着镰刀收割,禾场上的粮垛堆积如山,像高高的城墙,栉比鳞次。仓库建了一座又一座,也都全部装满了。老婆孩子们笑语盈盈,都很欢愉。

斯情斯景,自然使我想起小时候务农的事。一人倡之,百人和之。于是,大家无不自炫,踊跃自嗨,自己是多么的会种庄稼。但往往应者寥寥,或大揭其短。反而说到务农时的糗事、尴尬事、趣事时,有的则是开心的大笑,但丝毫儿无取笑之意。只有童年的纯真,依然不老,浸润着往事的美好记忆。

车子数过长渠。

长渠在靠近村庄或穿越道路、桥梁的地方,皆围以长栏,使不近人。我们选择在一处跨堤越水的大桥上,停下车来以观景。四望无阻,长堤如掷,向是观景佳地。众人立于长提之上,望着南水北去,甚感山河之丽!众人撺掇我赋诗一首,以记其观景盛况。

乃有歌云:

 

玉带飘袂,蜿蜒掷北,山河愈媚。牵伏牛饮水,运河出渊。万里竞奔,星沉曲隈。岸涵纵送,天落逸笔,辽阔北国横翠微。看宫阙,较前朝焕然,晨鸦于飞。

万千往事成堆,历沧海桑田都倾颓。昔丹朱放逐,楚人褴褛,开疆辟土,飞湍豗溃。沧浪楚囚,汉广玉佩,转瞬千年英雄泪。叹人生,何千载百岁?樽酒祝酹!

 

歌既竟,复立于岸上,久观之,甚感人事之创造,日新月异,略胜于天地之渐也。于是,情思难遏,欲效古人长啸之态,再而咏之,众人踏歌以和。

近中午时,始抵渠首。渠首水闸巍然横亘在两座丘阜之间,锁钥一般,制约着流水的缓急,水量的大小,多少。站在闸上,临风四顾,顿有江山豪情,溢满天地之间。只见引水渠后,即为浩渺的丹江口水库。水库为豫鄂两省所共辖,大坝在湖北境内,渠首在河南境内。两省交界之地,“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波路壮阔,一派汪洋。山如浮玉,远与天齐。总干渠则如玉带飘袂,一路蜿蜒,向北流去。两岸嘉树,已翘然成林。鸟在深树,嘤嘤和鸣,澹淡随波,甚是逍遥。午饭就安排在离渠首不远的一个叫水闸的村子,饭店不大,洁而净。主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干练能干。先唤自家的男人去库里收了渔网,然后㧟上篮子,去房后的菜地里割些时令菜蔬,满满一篮,大概有五七种之多。当面收拾起鲜活的鱼虾来。鱼是丹江的特产翘嘴鲌,虾是青虾,都活蹦乱跳。

我问:“这水闸村是水库修好以后新取的村名吧!”

少妇说:“哪儿呀!自古就是这村名,也不知道从哪一辈祖上传下来的。”

众人惊讶。

少妇则见怪不怪,或早料之如此。

少妇说:“也不知有多少人问这个问题了。还有奇的呐!你们看西北方那座山,名叫禹山。山上原有大禹庙,文革中扒了,然遗址尚在;东南方那座山,名叫汤山,山上原有成汤庙,不知毁于何朝何代,现废墟业已不存了。可见早在几千年前,夏禹就在这里治过水利,商汤也在这里行过仁政。民间的香火虽然不足为凭,但总不为无据吧!从这些民间信仰里,多少透着古老文明和历史真实的密码啊!”

众人越发惊诧了。怎么那么巧?水闸村无闸,却喊了几百年,今天终于名副其实了。山名禹山,想来大禹定然治水于此了。不然,不会平白建庙、起香火。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早已在暗中预知了某一种未知的存在并昭示着某一种可能的未来。看来,这里真是南水北调工程的天选之地,“上帝的应许之地”了。

回程时已是夕阳衔山,烟村苍茫。晚归闹市,直抵酒家。主人又唤来一二旧识,所忆旧历往情,颇动情怀,未免贪杯。不知不觉间,已是玉山自倒。但意识尚存。扶归寝处,见桌上有新研之墨,松香俨然,不觉技痒。适德新犹嫌不足,促余有所新成,以不负江山之胜。

吾略沉思,复援笔而作歌曰:

 

天降绿水丹淅间,迢遥北去向蓟燕。

骈流隋堤生苔藓,空溟帆影旧画卷。

流觞诣阙父老杯,新岸虹霓挂长天。

连城珍珠入烟村,江山旖旎又蹁跹。

 

德新乞以写之,以为留念。乃濡毫蘸墨,复誊抄于宣纸之上。

数年而忘之。

后偶又归,过之。见其新屋之壁,悬一书法长卷,读之,颇为眼熟。

德新云:“得无忘其所作乎?旧稿已存箧中。此乃又请当地之书法家复书之焉。感君高谊,抄以存之,以为纪念。”

见后款,果为昔年所作诗也,我其赧然乎?得忆所往,虽奄忽已六年矣,然斯时之况,犹历历在目。

古诗云: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人生在世,各为稻粱。偶有所聚,斗酒相娱,而鬓发已阪白者半矣,皆慨叹岁月之不居。

归寝,犹不能已,以致久不能寐。披衣而起,有所思也。噫,繁华岁月,烟火人间,倏如白驹过隙,“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事仿若昨日,却已霜风在秋,真不知老之将至矣,焉能不喻之于怀?是以,夤夜徘徊,为文记之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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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府,诗人,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国家文物局秦文研究会理事。大学中文专业毕业,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的著作有散文集《瓠下集》《村人村事》;长篇小说《婚内婚外》《检讨书》;诗集《家园》《乡村谣》;文言笔记《阙簃斋摭录初集》以及历史长卷《落架的凤凰》《帝国崛起》《中华血脉》《皇后隐历史》等。《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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