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著名作家、诗人、文化学者杨府,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作品多部,《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今选取部分散文作品,以飨读者!
目录
明庐
兰说
月夜
原野
山中略记
明庐
人生之义何在?
我之所以这样追问,主要缘于恋恋红尘,碌碌众生,有清晰的人生规划者少,而营营苟且于眼前之得者多,从而失去长远之想。古人云:“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这话有些大,但其中的道理古今相通。昏昏度日,东谋西就,得意于浮名,苟且于当下,而不知老之将至。回首前尘,能不愈益惑之乎?想自己半世浮沉,一艺少成也,其病就在于烟尘心,时或有得失之患也。但凡钟情于一,艺到精绝处,皆可有人生的充实与收获的快乐。这就是我从明生先生的文玩小屋里走出来后,不免生发出的如许的感慨。看了他的收藏、听了他关于鉴藏的体悟以及感受了他闲适的生活方式,真如醍醐灌顶,再反观诸己,这样的感慨便愈发强烈!
认识明生纯属偶然。
卢晴依君是我故交,而卢又与明生交厚。两人又都志在收藏,其性格皆温和可喜,为人踏实、宽厚而忌虚浮,因此颇为类相合宜也。我与晴依君认识二十余年,多有交集。己亥中秋前后,正是桂子飘香时节,逸香袅袅,满城皆是,我回到了鄂西北边城。晴依知我回,便邀我同去一朋友的茶室喝茶。这朋友便是明生。
茶室取名明庐,位于市中心原教育局大院内。其居在三楼,三室一厅,约一百二十平米,为老式家属楼。原是其父的居室,其父退休前一直是某中学领导,雅好收藏。其逝世后,儿女辈欲更久地留住先父的泽德与气息,且延续先辈之好,睦而协之,决定转给有同样之好的明生,作为他的收藏会友小居,或可恍见遥远先世曾有的辉煌,犹能脉延香续家世的文脉。这就是文玩小屋的由来,而今已成为该市文化界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明先生带我参观他的小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高档红木家具。黄花梨、紫檀、鸡翅木、铁力木、花梨木等名贵材质做的条几、供桌、八仙桌、书案、罗汉床、茶几、琴桌、香几、博古架、落地屏、插屏、鼓凳、太师椅、圈椅等家具,可谓琳琅满目。不同的家具摆在不同的房间,陈设规律相当考究,恰到好处,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战国楚人宋玉的赋来:“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主人的学识、修养、气质和品位,由此不可遏止地洋溢出来。
走到每一件家具跟前,明先生一一给我介绍红木家具的常识和日常保养之法,以及淘买和交换的心得,每一件都来之不易,每一件都有一个感人的故事。在他的眼中,家具不仅仅只是沉闷木讷的家具了,都注入了人文的气息,仿佛他生命的一部分。又像他的孩子一样,赋以诗意的名字,如摆在客厅里的一组家具,叫“江南之诗”,其旁又配了一幅传统的字画,很有味道。我不禁情动于内,受到感染,再看,仿佛这些家具都鲜活起来,是那么的气度雍容,风逸雅致。尤其让我惊叹的,是他自己亲手打造的小件家具。结构精巧,造型优美,雕刻、镶嵌、打磨等工序,一丝不苟,我感受到了工匠的精神,我感受到了这种精神所呈现出来的器物文化内在的因素,那么生动具象地诠释出古朴、洗练与典雅的风采。看着眼前的明生,我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置身于这样的小屋,我也随之放飞梦想的翅膀。与他接触虽短,交谈不足半日,但我自觉受益匪浅。古人云: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或有此感喟也。
明先生之所以有很深的“嗜古”情结,与他的出生和经历有关。
明先生五十年代中期,出生于湖广名邑郧阳府。郧阳府城位于汉江之畔,五百年人文积淀,方成就一座文脉昌盛的城池。一街两巷,明清风格的建筑栉比鳞次,错落有致。街道整洁干净,蜿蜒深长。鎏金的匾额,染着尘烟;裹着风的旗幌,古意盎然。一个一个的四合院,一色的青砖黛瓦,粉墙骑楼,雕刻着祥鸟瑞兽的花格子窗棂,夹着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从城内到城外,是连绵逶迤、痕迹明显的青石板,圆滑的锋面上所现出的那两道深深的辙痕,清晰、等距,斑驳且沧桑。不知有多少岁月,走过了多少满载货物的骡马大车。明生先生儿时就居住、生活在这座老城西街外婆家的四合院内。丰富的文化意韵的熏陶,使他打小就烙印上了浓浓的“嗜古”也即传统文化情结,并与祖辈遗留下的明式家具和文玩小品结下了不解之缘。只是因为后来南水北调,古城沉入了江底。很多老旧的东西在岁月的流迁和动荡的变故中,渐失其踪,但早已镌刻在心底里的那种中式古典的情怀,却始终念兹在兹,不曾淡忘。零八年退休以后,便专门捡拾起了久违的红木家具专题收藏。并由此结交了不少与他一样痴迷红木家具和文玩收藏的发烧友。于是将自己的居所布置成自己想要的中式味道,闲暇时烹茶看书,鉴赏红木把玩藏品,静静品味那些逝去的珍贵时光。
“虽找不回当年纯粹的‘古惑’,却将几十年不变的情怀表达出来……曾经的郧阳老城有东、中、西三条大街,无数个小巷,西大街长约一公里,也是城内最繁华的街道,有名的广货铺绸缎铺客栈多聚此处,江西馆山陕馆福音堂等古典建筑物也分布在西大街。就像重庆瓷器口古镇那样,异常热闹和古典。再加上祖辈潜移默化的熏陶,自然而然的对中式古典情有独钟了。”说起郧阳老城以及他的收藏,明生先生往往深情款款,异常缱绻,他深邃的目光看向远方,似乎也把你拉回到了已然逝去的过往,跟着他的讲述,想象曾有的繁华市井……
临别,明先生拿出留言簿,要我在上面题一些话,于是,我就将我的三首旧诗,稍作修改,抄赠给他。诗曰:
(其一)
身居高楼浮云闲,寒来暑往度流年。
朝暾早过扶桑树,暮光迟下西山烟。
弦歌轻吟南风诗,牙板高歌北溟篇。
煮茶且待称量水,心神安处即大千。
(其二)
净扫陋室涤尘埃,梨案熏香锦卷开。
绿酻氤氲宜解颐,阳光喧哗满庭外。
闲卧暖榻文多解,匆启凉箧诗别裁。
客来共品新赋骚,吟哦同与思王怀。
(其三)
暂隐高楼次第菊,开窗已是半城暮。
尘烟往事度早岁,悠游万方求安居。
客来坐饮武当茶,友去披览括地书。
偶得闲趣作纪历,吟哦声中尘怀无。
其实,这旧作倒很符合这人事与环境,或许冥冥中早就有为他而写的吧,这就是所谓的缘。人缘,物缘,时缘。看了明生先生的收藏,很勾起了我久已亢奋的心。南北流寓有年,整日忙忙碌碌,所为者何?人生无非是适宜而已。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不禁勾起客子之愁。这是一座宜人的城市,有文化,有人情,若要择一小城终老,此城最好。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将归矣,从吾所好,终吾一生。人生得大自在,可谓达者矣!
兰说
秦巴山中多兰,遍山皆有异种。百姓视为寻常物也,不以为尊崇。余尝数陟此山,见幽兰纷披,杂于草木之间,垂于空蹊之上,至为茂也。于焉逍遥,观澹澹其色兮,望秦巴之幽眇。临幽壑而啸吟兮,穷极目之八荒。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我思古人,遥想子昂先生《感遇》之诗,或适足于状此况也!
偶或好风如水,轻重之势熙然,漫过蹊谷。其香随之,亦次第续焉。必也,其来有自矣。而力嗅之,却似有若无。世间妙境,幽境,皆在有意无意之间,亦存乎得失之心耳!每会于此,览物之情,不逮之才,非假古人之句不足以畅怀抱也!于是,乃吟唐太宗《芳兰》之诗云:
“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
啸吟之不足,又自为歌曰:
不择植沃地,杂卉卓异种。
幽芳尘不濡,秾华贵此生。
圣人赋以德,贤者喻之清。
节序随月移,披覆阻山径。
处此幽境,远离尘嚣,观秾华之秀整,嘉蕙问之长存。无纷繁之扰扰,无名利之缰锁。此时所生,乃淡薄之志,乃贤者之思,乃君子之守,乃隐逸之乐也。
嗟夫!夫兰之为兰也,艳于群芳而不争,凌于霜雪而不畏,秽处下潦而不馁。有典雅之姿,有弘毅之质,有守中之志,有清婉之气,有幽香之韵,有绮丽之泽。是君子乎?亦美人乎?唯其有德者而知之、得之、化之者也。子曰:“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又曰:“芝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为困穷而改节。”百卉千草,唯兰有君子之德,有君子之守,有君子之风也。是以,前人向以之而喻人,谓其忠贞,谓其典雅,谓其高洁。其有大美而不言之质,有不取媚于人之性。而多林泉隐士之风,高蹈远引之志,不亢不卑之操耳。以此观之,非君子而何?而其风姿素雅,秾纤自若,端庄幽美,清远自芳之贞美之质,又非美人而何?
是以,古今高士雅人,皆爱兰也,誉为花中君子。或爱其馨之久也,或赞其质之纯也,或赏其朴之雅也,或悦其秀质而高标也,或崇其品节之贞也,或叹其清芳自足也,或慕其不务声华也。因之,多养之绘之,是皆有以寄也。
一日在京,与两美姝宴聚,一长一短,皆窈窕其姿也,颇富小资情调。短姝者善调琴,长姝者善培植,多养花卉异草,兼有嫁接之技,培育佳种之好。偶及兰,欲为异种,方觅兰本。
余欣欣然言之曰:秦巴山中,多有兰草之逸品。
且告以况。
短姝者曰:今市中之兰,以异品为贵。既自经济上虑之,可育之而成产业也。
长姝者乃询吾归期,期以购之,以携以馈,以为嫁接之母。
余诺之。
未几,适归。
见街头有售兰之叟,遂问焉,备言其详。乃付以定金,使之陟山采掘异种。且约以交割之期。至期,叟果候之焉,乃付十余兜兰于余。后余因事延宕数日,转徙数城,途中或有枯萎者。
至京,悉予美姝,且嘱其溉之诀也。长姝者殊珍之,遂移盆而栽,颇为尽心。期月而问焉,曰唯活两株,十存其二矣。言之,心痛且有自责意。余多慰之,且告以途中迟滞之故,非彼之不善育者也。长姝者尤自责,誓之,必尽其心而活之活者也。又半年,欣欣然告余曰:两兰尤茂且盛矣。其兴颇昂,欲为母种,嫁接它兰,矢志而以名品是育。倩余先为名之,余名之以“青蔚”,名之以“紫岚”。姝甚为满意。养既久,复蘖生数枝,皆郁郁而茁茂。
后长姝者去北美,欲携兰出境,为海关所阻。乃托邻人暂为育之。居美经年归,乃先去观兰,则泯然败矣。修叶枯黄,如蓬草然。溉之,芟之,培之,力救之而不活。怏怏数日,意颇不怿。每与余言,辄忧伤。余为劝焉,而终不释怀。
后半年,有一翠鸟来,落于阳台之上花盆之中,啄食枯兰,睹之又为之忧甚矣。然见鸟可喜,不忍轰撵,乃试投之以粟。初怯,后渐近之。终而熟,竟落于窗下。近而投食,不惊亦不飞,若故旧然。于是,欣然而喜。
呜呼,盖物物而化,各有所托,此亦彼也,彼亦此也,失一而得一,岂非别有其乐欤!虽如此,然余每与聚,亦讳言兰,恐其伤心也。
月夜
城市人对月光,几乎是无感的。
弯弯的弦月自不必说了,即使明明如昼的皓月,无私地朗照大地万方,也会多少有些淡然处之的态度。似乎漠然无视到在这个世界上,头上青天以及青天缀物,庶几不存在似的。为何?因为每当夜幕还没有完全降临下来,繁华的城市、喧嚣的市井,准备收敛它疲惫的羽毛时,一大片一大片街区的灯光,都已经次第亮起来了。且随着夜的深入,那愈来愈浓的光晕仿佛水与雾的蒸腾,虚凫又分明,袅袅的飘摇上升,十分梦幻,十分情色。又仿佛是在城市的头顶之上,生生地罩了一个浮白的亮壳儿。即使天上的月光很朗润,那朗润也只朗润自己的,与这华彩纷呈、灯红酒绿的城市,几乎无涉一般。
城市是繁华的,拥挤的,自我的;而天空是冷寂的,邈远的,大庇的。
居闹市既久,对于季候物象,也就惯于慵懒了。
然而,忽有那么一夜,心却莫名地悸动了一下——呵,原是久已没有亲近熟悉的月光了。适今夜有月,隔窗窥月,明月团圞,正悬于中天,此良宵也,也便陡生心鹜自然之意。实在是心中一直悬挂着一轮明月——这轮明月,是青葱少年时曾追逐的那轮明月吧,是久违的雨膏烟腻的远村的明月吧,是高悬于绵绵青山之上的充满遐想的明月吧!
人世的沧桑,或许有时会冲淡一些记忆,但潜藏在心中的那一股子执念,即使不曾想起,而又何曾老去过?相反,会在岁月的流走中,愈老而弥坚。可惜的是,多少人迷失于城市璀璨的灯火,且因近身、近视之故,唯见其炫目的五色和日日泛滥的满足,而将寻常的月华生生掩饰起来,或视而不见,在平视的风景中,又被衬得十二分的淡然了。朗月自朗,清辉如水,就那么飘浮在云气里,像装扮素华、煞白玉妆的美人,在穹庐中妩媚,冷清寂对那无垠的碧空,孤傲、高冷且无声无息地制造着一层浮翳之雾。或只冷眼观世似的,看着熙来攘往的繁华的城市,以局促的陆离的光,跟自己争辉。而她不屑于这样的格局,仿若无睹,或性本大度,只浅笑着,轻轻地送一阵风来,那飘荡的袅袅的云气,立刻便使得天地也氤氲了,万物也淳化了。我敏锐而易感的心,瞬间觉着,这皎洁的明月以及明月朗照的月夜,不应该是这样——了无趣味,孤芳自赏的吧,她应该更有声色情味、人间烟火才对。
怀着疑窦,也有探寻的意趣在,我决计走出户外,远离华彩的街区,到远处黝黑的树林或空旷的郊野里去。只想看一看明月,数一数星辰。看一看明月普照下那别样的、逸致的风景,追忆一下遥远的流年往事。
皓月当空,很圆,很白,很亮,但很遗憾,她看上去并没有过去一样的朗照,与记忆中减了不少清辉,未免有些许的失望,丁点儿的怅惘和淡淡的忧伤。地上流光溢彩的烟火,远处明灭移动的灯影,明明煌煌,煞是繁盛,都略胜于月色。或许月亮太高远了吧!就像绘画中呈现的视觉效果,近大远小,近实远虚,近明远暗。而在月华与灯火之间,沁凉的虚浮的夜气,氤氲着,又似蒸腾着,似乎横着一抹隐约的灰暗的光影,分明画出了两个世界的层次,尔若尔,吾若吾,月自皎洁,灯自璀璨,彼此无涉一般。城市的月夜,似也就这般的缺少了那种纯净、从容、依赖和包容的襟怀,掺和着更多的欲望、躁动和世俗的气息。
现实是如此的让我怅惘,我便从古诗文中去找寻记忆中的月光: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时时横短笛,清风皓月,相与忘形。”(秦观《满庭芳·红蓼花繁》)
“深山清寂,皓月空明,枕石漱流,卧醒花影。”(张岱《西湖梦寻》)
啊,多么诗意的月夜吧!
愈是咀嚼,涵咏,也便愈加怀想旧时在乡下的月夜时光了。
乡下的月光,像水一样的透明,像水一样的柔美,除了村庄与阜丘隆起所形成的暗黑的衬托之外,没有一点儿干扰,是可以由着性子挥洒的。广袤的远方和无垠的原野,就是她酣畅淋漓用来泼洒的舞台。即使再高的山峦和庙宇,再低的河流和村庄,今夜的月光,就是实实在在的主人。那种柔情的博爱是无差别的,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和善而睿智,爱抚着每一个不眠的人,连猫和狗,都似乎沐浴在沁凉的柔光里。任谁都能感觉到,那慈祥的长者就是自家最有隆望、最亲近的人。
晚餐之后,村庄上的男人,往往夹着一床芦席,去到禾场上,纳凉聊大天儿。夏风习习,自垄亩吹来,暑热顿消,身心俱适。这种不可言表的惬意,是对劳作了一天的庄户人最豪奢的妙不可言的犒赏。东天那一轮皓月,玉盘似的,皎皎的浮在村庄上头,像笼着轻纱的梦幻般的少女,像故事里袅袅飞升的狐仙。让人心生向往,也有些许地畏惧。黝黑的村庄的轮廓,就泊在乳白色的月华里,巨大的阴影掩盖着村庄的传说和一些家族的秘密。村外的高冈也看得明白,你甚至可以依稀分辨出从河边洗澡归来的人的影子。但不等你确认真切,立刻就有粗粝的歌声传来:
荷包儿呀绣一针,
要绣那个天上五色云。
月儿溜溜圆呀,
寅时那个下雨卯时晴。
那歌声是张扬的。
村头乘凉的人听了,哈哈一笑,随口说道:“又是货色儿这个快活人儿!”
远方很远,苍苍茫茫的。远村远山,也都有叫得响的名字,那方位和星域也一一指点明白,对应清晰。而如此大好的月色彻照下来,极目却是朦胧一片。因此,庄稼人便感到,这月亮是独惠于己的,仿佛只朗照着自家的村庄、池塘和土地。皎洁而又纯白的月光,似将满天的爱抚都藏在此处。村妇们往往也不会辜负这良时,把凉簟竹椅搬到当院儿,在地上泼上井水,以消去暑气。一边扇着老蒲扇,一边呵斥着调皮的幼童,要哄他们早点睡觉。且指着巷子尽头,说道:“看人家妮儿有多听话,都乖乖地睡觉了!小囡囡要磨人到几时?”村妇当然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是否及早入睡,但从村巷深处传来的熟悉的《摇篮歌》,她是知道了的,东邻的母亲已在哄孩子睡觉了。她把囡囡放在床上,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拍着,一边跟着哼唱:
噢——噢——噢
月亮已升起在东方
南风也送来了清香
小宝宝乖呀乖
快吮完最后一口奶浆
甜蜜地沉入梦乡
哦——哦——哦
噢——噢——噢
田野里蟋蟀在弹琴
夜莺也为你歌唱
小宝宝乖呀乖
清风吹拂你的衣裳
做了大自然的宠儿入梦乡
哦——哦——哦
噢——噢——噢
夜空是多么晴朗
好像妈妈的胸膛
小宝宝乖呀乖
月亮合上你的眼帘
妈妈守护在你的身旁
哦——哦——哦
旋律极柔美,一声远,一声近,好像风儿抚过庄稼稍儿的跳动。不大一会儿,囡囡就进入了梦乡。那酣沉的呢喃,应和着彼此血脉相连的呼吸,在这样的月夜,就是一种至简的幸福,也是人间最深的至情。很久很久,让半个村庄都似沉醉在梦乡。而声音还在继续,依然漫溢在空濛的月色里。
月亮很快挂在中天,树荫儿也缩成了一团,蹲在墙根下,多像一个不善言辞的、孤独的邻人。疏朗朗的月光无顾忌地照在院子里,烟岚似的冲淡。丝丝缕缕的,隐约在动;袅袅娜娜的,依稀在飘。风再一次带着田野里稼禾的清香味儿,丝滑般的送过来,一晚上都如此,不疲不累。这庸常的奉献,平和,雍容,起伏,似是与自然达成的一种顺时顺生的默契,无咎无誉,不矜不伐。而带给村人的,却是十二分的惬意。那沟沿、渠边、短墙处隐藏着的鸣虫,又再一次地彼此应和着。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声高,忽而声低。音浑而厚,声锐而厉。待人走近了,立刻噤了口。瞻之若在前,忽焉又在后,任你再怎么眦目,也找寻不到,极变化之所能。虽是虫鸣之微,而莫测之妙趣,尽在有意无意的觅处。或突然间从草间窜出,会冷不丁儿吓你一跳。它的腾挪转移,定是在寻找另一个安全的舞台,继续延展着宠辱不惊的风采,依旧歌唱不止、自鸣不歇。那音乐是单调的,从不知疲倦的,但却是寂静土地上最好的簧管,只有劳作的农人们,才能听得懂这岁月丰歉的谣曲。
而在月下嬉戏的村童们,又无不争强好胜地大声吵闹着,争论着。都在说,月亮是跟着自己在走!便说便验证似的奔跑起来,口中大声地诵着歌谣: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打灯笼
一直打到马山口……
稚气的村童们,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会突然间停止奔跑。这时,你似乎可以听到,那月亮真的也就“咣当”一声,停在停止奔跑的村童的脚步上。朗月之夜,是村童们游戏的节日。村庄的游戏,原始而直接,简单而闹嚷,重复往返,而又乐此不疲。常常是月亮西斜了,大人们几次来唤,始依依不舍地蹭蹬着归家,且相约着明晚游戏的时间。
而不远禾场上听故事的那一圈人,依旧席地而坐,团团围着扶鸠的苍然老者,没有散去的意思。这些庄稼汉们,打着赤膊,呛人的老旱烟,在青铜色的烟锅里明灭着。朗月也同样照着他们同样青铜色的肌肤,阴郁而遥远,从不见大悲喜。这是一群离土地和传统最近的人。他们认真地听着村上最博学的老者,讲最近的人和事,讲最远的鬼神的故事。甚至有些恶作剧,把最恐怖的故事,移植在最熟悉的村口和谁家冷清的宅院。绘声绘色的描述,似乎就是他们所曾亲历,甚至就是事件的参与者。故事在接近子夜时分,会越加恐怖。他们一个个津津乐道,何曾有过一丝儿的惧怕?甚至乐此不疲,混浊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这都是因为月亮太好的缘故,和白天差不多,只是隔着一层轻纱的梦罢了。
过了很久,月亮下去了,天上伴月的星星也疲惫了,大地和村庄昏昏欲睡。夜归的少年走过村中黝黑的小巷,看到前方池塘旁边更大的黑影,想到刚才老者所讲的鬼怪事,忽然怕了起来,你推我搡,前后穿插着走。有号称胆大的,不失时机地用卑俗的言语嘲笑胆小的,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勇毅。其实,他们的心中都一样,怀着十分的胆怯,嘴上却是十分坚决的。因为如果稍露出怯懦,便成为生命的污点,今后,怕是要被同伴们所嘲笑的。
村中忽然起了争吵声,伴着女子的诉泣。尖利利的像坚硬的游丝,顺着窄巷弯弯曲曲的罅隙穿过来。始终都是男人的声音低,女人的声音高。男人的声音浑厚,听不太清楚,女人的声音锐厉,连番叱骂着男人。哭诉道:“你还让不让老娘活呀!白天忙活了一天,累得脊椎都折了。晚上你还要不停地折腾,一点儿不如你的心意,你就大发庄稼火,用皮带抽老娘,你还是人不是?这日子没法过了。”这样的争吵,十分直白、有趣。散场的汉子们驻足听了一会儿,无不嘿嘿地坏笑着,没有人前去调解,阴阳怪气地说道:“小两口子之间的事,谁说的清楚。”未婚的青皮一时不解,好奇地追问,于是立即就成为打趣的对象:“小两口半夜能有啥事?等你结婚就知道了。”青皮虽顽劣,也会因自己的不谙世事而瞬间羞怯地红了脸。勤劳的绩麻的农妇,则一直守着那驾简单而老旧的纺车,也好奇地停顿了一会儿,侧耳听了听,叹了一口气,继续着自己的纺绩。
月光下的村庄啊,也许此时的呈现,才是最真切的表达。那些鼾声、虫鸣和纺织声、争吵声,纵乱,而有治,纵隐,而弥彰,一起组成了月夜雄浑的迭部乐章,不用彩排,自然而然的秩序近于天籁。这种表演一直会挨到后半夜,村庄始复归于岑寂。平淡、实在而又原乡的生活,就这样循环地经过一个又一个凄清的夜色的发酵,自会酿出乳白色的汁液,滴在粗粝的器皿中,甘苦自尝,或沉醉其味。
月光下的村庄啊,不知留存了多少陈年的记忆。而记忆总是温馨、有趣的,还有不曾褪色的激情。月夜遥遥,虽隔着空濛的空间,但人事的存在何曾断绝?亘古及于今,瓜瓞延绵。光是自然的魅力就不用说了,单是那浓浓的烟火之气,充溢其中,就令人神往和忘我了。每思至此,意自超然,又焉能不怀?
久别了乡村,置身于繁华的都市,那霓虹的灯火,闪烁的荧光,每一夜,都会准时地璀璨起来,煌煌烨烨,夜夜不虚。反观月光,虽璨兮斓兮,反而是可有可无,有些多余。或于不经意间,仰观天际,偶遇朗月之夜,便即刻逸想到乡村的月夜。“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月华甚可喜也,月下又是热闹的,可以承白日之未竟,劳之作之,暮亦不止。然而,她不会夜夜都是圆满的,她自有其盈虚、阴晴、圆缺。可谓“物之资人,亦有其时”,“善万物之得时”,此即天行有常,应之以治,循道不贰,始有丰穰;守以季节之候,万物大化,各得其和,以养兆民;观之百姓之家,因时而嫁娶,方成滋蕃,不绝其祀。《朱子家训》云:“守分安命,顺时听天;为人若此,庶乎近焉。”说易行难,然能做到即是近道,也算是可以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了。
人们多向往繁华的都市,璀璨的灯光能把人打扮得更光鲜,但灯光也是叫人忙碌的;月光却相反,月光是闲适的,是叫人怀想的。拥有灯光和拥有月光,是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也是两种异样的境界。古人云:天籁清人耳,自然闲人心。可以这样说吧,谁更多的拥有了月光,谁就更多的拥有了闲适。
原野
冬天的原野是平砥的,土灰色的。但一交春,就渐次有了起伏之势。在深秋或在初冬播下的种子,经过漫长的冬日的沉睡,此刻都已在春风中苏醒了,且呈泛滥之势。打眼望去,大地呈现出一色的嫩绿,也能见出个高低来了——,矮的庄稼匍匐于地,把仅剩的裸露出的地块儿也覆盖住了;高的庄稼努力挺着身子,把梦想都分明写在天上了。但不管植物是高是矮,孕育之季,一切都是晶莹的。那嫩绿也是,透着水色,就像祖母绿一样,浓得能掐出汁来。村庄就陷落在这种绿色的包围中,像汪洋中的岛屿,分式俨然。即使最低沉的灰褐色的土房周围,参差的树木也绽放出了新绿。只是这一点新绿略显单薄了些,显然是遮挡不住农家凸出的烟囱的土黄。在早在晚,庄户人家的屋顶上空,白气在虚虚的蒸腾,散发着宁静的烟火色,多像一副发黄的元人画,透着格外古老的意绪,或者给久已离乡之人,一种具象的望归的乡愁。
我有时会从乡愁中走出,独步到冈峦上去。新翠弥望,似乎极目处茵茵泛滥的绿意,也从四面八方极快速地奔涌过来,聚在我的脚下,随风起伏的绿浪仿佛快要淹没我了。
我感到一种眩晕。
这种眩晕,却非病理学上的,那症候似带有一种莫名的激动。
对于这个季节土地上渐渐泛滥起来的绿,我不但不觉得单调,反而有奢侈之极的感怀的。
孰为弗信?且从村边的栅栏之处,流观览瞩吧——
小麦、早稻、蚕豆,一块连着一块;豌豆、油菜、芦蒿,一畈接着一畈……田畴无垠,铺向远村。那远村比想象的距离还要遥远,同样的情景又接续着,远村之后又铺向远村。云或漠漠转暗,或淡淡生烟。惊蛰过后的鸣虫,像一个个褐色的精灵,动股振羽,或伏于草莽之端,或匿于垄亩之隙;知更雀犹自把长长地尾羽,贴向晚风的帐幔。大地的豪奢,如游动着的微茫,在下盘根错节,在上锋芒毕现。你说,这春天的原野,如何不令人陶醉?又如何不使人倾倒、眩晕?于寤寐之中,先刺痛了我的肌肤,又刺痛了我的神经……
但是,这是远远不够的。春天的原野,最奢侈的,并非原野上晶莹的绿,并非阳光、微风和河流上飘动的蜃气,并非旷野上忙碌的羊群和花间闹腾的蜂群,亦非花开的声音,竹笋握紧拳头伸懒腰的姿势,一切都是背景。春天最奢侈的,是闲适的心,是斜卧草上,最终被阳光晒瘫的人……
阳光打在短墙上,和煦而温暖。蝴蝶的翅膀闪耀着上午的阳光,那一畦畦的繁花,堆积出光的立方。在花房的草地上,聚着一堆闲散的负曝的老人,排列整齐。恰似流经原野尽头的河流的岸边,那一群栖止的雁鹅,用喙抚弄着羽毛。它们曾经远徙,古书上关于它们的神话,成为一种砥砺,翅影跌落进深深的南溟。它们都有一段,久远的秘密。曾记否,远行的少年,也曾跋涉在荒芜之地。经冬的风,太硬太硬,粗砺的磁器也孕育不出萌动的种子。而原野十分辽阔,春日里都是醉人的绿,是多么的让人心旌神摇。这是人生最美的风景啊,或因年少张狂,只顾跋涉在路上,无心欣赏也不懂得欣赏这种美。直到时光汪成了一滩水,渐变为脚前的湖泊,波澜不惊,静止不动。老大时才回到了家乡,面对着无垠的原野,以及门前的一树繁华,绿水烟霞,谁还停留在曾经的旧篱边,挥舞着褴褛的衣衫?……他们的人生,也衍化至简,从繁华归于宁静。风筝飞远了,宠物狗在亦青还枯的草间,追逐走远的铁环。而不远处,花朵的叫唤,依然热闹,像少年的眼眸,眺望着无垠地原野。不论风中雨中,万物都一如既往地在快乐地生长,生生不息,周而复始。亿万斯年,不知疲倦。守着誓约,发着童贞的光。这瞩望之景,是那么深刻的激动着归者之心!
哦,博大的原野啊,她是一切生命的摇篮,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既能安放精致的集中的城市,也能接纳散落的慵懒的村庄。虽然,城市是流动的,繁华的,阜盛的;乡村是静美的,保守的,贫瘠的。距离之间,自然产生一种天然的斥拒之隔,但时空却总有碰撞之机。那种割不断的不能与不舍,是流淌在基因里的必然联络和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它们都在寻找一种各取所需的谐和之感,去努力缩小像剪刀差一样的差距。所以,人啊,年轻时,一门心思要走向城市,不啻是为着一种物欲的追求,更多的是对美好前程的憧憬;在憧憬里,年年岁岁,日日月月,那些义无反顾的执着,兢兢业业的奋斗,忍辱负重的委屈,皆是要兑现所欲达致的圆满之境。侥幸成功了抑或初心未达,临了,终有一种无奈的疲惫和遗憾。历经了世事沧桑,凡事皆视之淡然了,于是回到了乡村。此时,精神层面的追求更大于物质层面的追求。沉淀过后的人生,如风雨之后的霓虹,一切更加澄澈。蓦然发现,最美的风景在故乡。旷野的风,粗粝或细弱,一风都能吹净那些生命之外的一切累赘,以及不必要的欲望,还原自在的人生,又得见草木的本性。何其惬意!
我独自惬意地襟坐在开满油菜花、豌豆花以及各种野花的原野上,花香自不必说了,光是围住我的花朵,就让我意乱神迷。我悠闲地、专注地看着一朵花,她在瞬间开放了。清新脱俗的美,让人猝不及防。她开放的速度,就像夏天骤雨似的酣畅。我想起了年轻时的爱情,和我偶然触动的思想。我没有记录下她孕育的过程,因为我知道,有些结果不在其中。世间的许多物事,自有其隐秘的密码和字典,释义或许是宿命的表达。她相关的走势连着这样的词:隐忍、澄澈、顿悟和感恩……
春天的原野是深情的,花朵是幸福的,颜色是醉人的。闻着时浓时淡的幽香,听着忽近忽远的鸟鸣,耳边即仿佛响起悠扬的乐曲,伴着和声,心也沉下来了。广袤的原野上,季节之外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秘密,我听到了且听懂了。那或者是人生经验的反刍吧!悟到了这一点,我亦知足。
蝴蝶无声无息,翩翩迁迁。拖曳的裙裾如风吹仙袂,飘飘以举,像精灵鸟,像梦中的岚气。叫天子也毫无预兆地、忽然从草间窜起,留下一连串珠玉碰撞的声音,由厉转和,渐逝于远处。它无疑是春天的原野里,独有的传奇……。春天的原野啊!不但自带旋律,更有无须解释的密语。她把最美的诗句写在原野里,藏在每一朵花朵,每一只翅膀,每一声虫鸣,每一句劳动的呐喊里。我的灵魂在这些物事上滚过,仿佛即刻蜕去了三世的俗衣,又赋能我以高蹈的精神。“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古人之语,述之最确。而一位当世诗人的话,也能直击心扉,他说:“鸟语你不会懂它的意思,但是你可以沉浸在这种美好和莫名的感动里面。最美的,最神秘的东西就是它的发生。”
果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簇拥着各色野花的沟底传来,“最神秘的东西就是它的发生”: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我知道,这是村夫子在诵读《诗经》。他几十年都如此,村人们早已见怪不怪,没有人能理解他。我曾经也像村人一样,从心里嘲讽过他。但现在,我理解他了。
多年以前,村人就骂他是一个书呆子,不事稼穑,至于穷困。干瘦的脸上满布皱纹,很见沧桑。一件破旧的蓝士林布衫,从春到冬,不曾离身,腌臜拉胯,早已不辨其色了。一屣足之有年,敝而不弃,趿拉着。双手倒洗得干净,拿着几本合订起来的线装书。宝贝着呢!从不让村人黑黢黢的手,碰他的书。常年游走于镇上的茶馆、乡谈的豆棚架下。他曾做过中学老师,有偏至之才。早年也有婚娶,惜未生育既告仳离。为人孤傲,不容于尘俗,故少与人交。渐渐地,性格便越发古癖,但倔强依旧。听说学校撤并之后,他没有再被雇用。回到他祖居的老宅,靠薄产的几亩庄稼度日。但对诗书的热爱,超过稼穑。
他的祖屋也在多年以前,在一场暴雨中坍塌了。他横木为门,只收拾了一间小屋,用碎砖块砌了两堵矮墙,勉能遮蔽风雨。与其说是小屋,毋宁说是一堆瓦砾。他就在这一堆瓦砾中间,掏了一个洞穴。屋内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块门板支起的书桌、一张摇摇欲坠的木床和一个藤条箱箧。
即使偃蹇至此,还总是手不释卷。兴致来了或应人之请,就高声诵读起来。抑扬顿挫,沉醉其中,仿佛世界在他面前消失了。众人每见此,无不放肆地哈哈大笑,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沦为乡民们的笑料了。有好心的邻居同情他,给他出主意。让他去求求大队书记,继续去学校教书,他断然拒绝了。他说:
“孟子不见诸侯,是贵道而贱迹。让我去求他,那是溜须拍马。他若认为我是乡贤,就应该他来请我,那才是礼贤下士的态度。”
邻人反驳他:“那不都一样?”
他提高了声音说:“怎么能一样呢?谬之千里也。一先一后,看似小礼,却关乎大节啊!”
邻人摇了摇头,走了。村夫子固守其本,不肯自污,让人感怀。他宁可忍饥挨饿,也绝不放弃文人风骨,不摇尾乞怜,为五斗米折腰。他会吟诗作文,也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字,凝练浑厚,纵横跌宕。村上的红白喜事,多请他去写礼薄。但村人须得郑重地上门去请,捎个口信或在道中遇到,顺便请了,他是决不去的。即使有断炊之虞,他也不腆颜求人,竭尽全力,维持着文人最后的体面。
村上有一位老地主,学问与他相颉颃。两人见面,总要背诵几首诗经和几段尚书文字。毕竟时日既久,记忆总有偏差。同一段文字,不是此谬就是彼误。两人却都自以为是,非人之非,往往是针尖对麦芒,每每争得不可开交。能从早晨争论到晌午,不曾挪动脚步。出早工的人歇田归来了,犹见他们像斗鸡一样,面红耳赤,胜负未分。村民们笑一笑,轻描淡写地招呼一声:“你们中午饭做了没做?要不,到我家先垫垫?”
后来,老地主死了,村上再也听不到这种争论声了。
无边的庄稼中间,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能走到镇子的中心街上。也是我小时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平时寂静的只有鸟叫,还有微微的风声。贫瘠的童年,因为绿,时时会忘了忧伤。在这条小路上,走得最多的,是他一个姓高的学生。村人都喊他醉汉。五十多岁,矮胖。早年求学外省并在外省参加工作,文革中受到批斗,回到了家乡。从此颓废不起,以酒为至乐。日必饮,二三两即醉。即是不逢集,也早早到镇子上去,比上班还准,买酒喝或蹭酒喝。往往酩酊大醉,才晃晃悠悠地回到村庄。这醉汉对村夫子倒很尊敬,村夫子碰到他,往往不留情面地骂他不争气:“你的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或说:“酒就这样废了你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醉汉往往抬起醉眼朦胧的眼睛,递上一支烟,双手抱拳,大声尊一声:“老师,可好!”
多数时间也不停留,摇摇晃晃,走了,庄稼很快淹没了他的背影。
近门的老姑奶从邻村磨面回来,㧟着篮子有些吃力,便喊我过去帮忙。老姑奶略带怨尤地说:“听他净闲扯些没用的。肚里的那点儿食儿,都喂给了前朝古代。只要他稍微侍弄一下庄稼,也不至于过得这样恓惶……”语气里颇有些不屑。
我说:“他是读书人,学问深。懂得欣赏草木花鸟。”
“那又不当饭吃。再说了,他欣赏不欣赏,能管啥用?他不欣赏,草就不发芽了,树就不长枝了,花就不开了,鸟就不叫了?”老姑奶愤愤然,“农村人种好庄稼,才是本分。”
我一时无语。
天空湛蓝,深邃高远。垄亩外,他的朗诵声时断时续,随风飘来。宁静之中,字字清楚。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
千耦其耘,徂隰徂畛。
大地厚德,泽被万物。远处的田亩之间,力耕的农人们,翻掘土壤,撒下种子。各司其职,相互协作,踏陌而歌。模糊的映像像剪影一般,耕作的场面欢快而热烈。在农耕社会里,虽是千年恒景,年年如斯,却是人世间最美丽动人的画卷了。文豪见了,情不能已,皆大发诗兴,代有佳什。“率彼南亩,田畯至喜”;“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田家几日闲?耕种从此始”……旷野虽广,却无闲田。每一块耕地,都有人在耕在种,精心修整着每一畦垄沟。村边不成形的废地,沟沿河滣的角角落落,都有人在植桑植柘。努力培土,悉心浇灌,以期枝繁叶茂,好育蚕桑。每一座茅屋芦棚,都有人在织在染,有老有少。说说笑笑中,生活的经验被传承久远、绵绵亘延……
春天的原野,够丰富、够奢侈的了。而谁又能够把这种丰富、豪奢之美,绘声绘色地传达给风,让风带给庄稼,带给鸣禽,带给小路尽头的远村与小镇?是村夫子。他游走于野,写着、吟诵着没人理解的诗文。那描绘是纯净的,没有杂质,更无功利。他赋予植物以诗意,植物也因此平添了一种富有魅力的贵气,文气与雅致之气,劳动着的人们也有了惊讶与想象的空间,分明的四季也披上了隆盛华美的衣裳,游子的心灵也寻觅到了一种深刻的宁静。
平坦如砥的原野啊,最美的风景,无疑是劳动者了。如果缺少了劳动者,原野即使再明媚,也是枯燥没有意义的。同样的,如果缺少了歌颂者,以及欣赏春情春景的人,原野也多少会黯然失色。即使花开,也是寂寞的,即有鸟鸣,也是没有知音的。
原野阜盛,鲜花盛开,是需要诗歌来礼赞的!
山中略记
四望之中,皆是青山。
近处是高耸的陡,远处则是起起伏伏的连绵,一直伸展到目尽之处。目尽之外,远山那隐约的映像还能见其仿佛——而在仿佛之外的更远处,则是堆积的云了,它能轻松地游走在距离之间,拉近或拉远,也能轻易地把朗日瞬变为阴天或雨日——。做客山中的人,即使目瞬如炬,也是怯于用脚步去跨越那种苍茫的。只因为那种远(距离的远和空间的远),是一种比你的想象都要迢遥的远。
太阳又升得很晚,估摸近十点了,才艰难地爬上东边凹处那最短的一座峰巅;却又落得很早,仿佛明晃晃的日头只在头顶儿上打个旋儿,那匠人手中跳跃的竹篾片儿还没有编结成型;客人感觉晌午饭才刚刚吃完,古久的青铜色的老旱烟袋还未咂上几锅,话匣子是打开了,可离正儿八经的话题儿还没有挨着边边儿呵……,就那么不经意间往西边一望,日头依然还是杲杲之日啊,却就要衔山了。半个脸已然羞赧地藏在悬崖边那棵最高的白楸树后,随时在做着撤退的准备。而此时,巨大的山峦的影子,就像帷幕一样,“唰”地一下,即从半空陡然降下来了。
而两山的罅隙之间,则依然是金光四射,强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山民开垦的梯田上。梯田就像是青山的补丁,或更像老僧的百衲衣,究有多少拼接的碎片?
先从靠近农舍的井边坡头地数起吧!零零散散,层层叠叠,呈规则或不规则状,大或如芦棚,小或如簸箕,方或如棋盘,长或如丝带,从缓坡呈散点状向陡坡蔓延。随物赋形,垒石为梯。草草营造,也不甚精细,仿若直抒胸臆一般,挂在崖上。与青山之间,分势俨然。内里耕作的庄稼,或是小麦,或是黍子。黍子之后,或是土豆,或是蜀黍,接续着大豆、红薯、高粱……即使草木势盛,覆盖无涯,也浑然都是清一色的景致,望之一派葱茏,数之不尽,但也自能见出那种区隔之大别。
山民是勤劳的,但也有劳动之后的慵懒。那慵懒不是搭着眼罩观山景,他们对此视而不见。他们见山脚出现一个云外客,于是停了耕作,捡起搭在木栅栏上的衣衫,而衣衫上的汗浸,也早已被风吹干。山里人好客,即使初次相见,也热络得跟亲人一般。
正是由于山高涧深,日色在早在晚,总要被大山遮滞很久,留置很久。一季的植物,疏密、浓淡,枯萎与繁茂,就如同人一生的穷富、得失,幸福与落魄,全取决于生长位置的高低、自然之时的顺逆以及阴阳之气的和违与否。而山民却说,哪有那么多道道儿,只要不违农时,宜地而耕,年年也不愁丰歉,总能顾一个肚儿圆。
那笑容是轻浅的,却赤子一般纯真。其一任风雨流走,安之若素之态,让我心灵涤荡。我不禁感慨,山民真生活的大智者也。
毕竟是日间了,大山的投影,再陡再重,又能晦暗到哪里?那些山势之明暗,山色之强弱,全不在阴晴之间,而在其仰止的高程。山高几许?涧深几许?太阳的色谱,是从来都不曾吝惜地释出主宰一切的恒定之力的。往远的说,亿兆斯年,此地或是沧海桑田而来;往近的说,一日之内,气象万千,时或漠漠转暗,时或淡淡生烟;或在瞬间,草间那些浓浓的露珠,也趁着太阳跨越两山的时间,一交睫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山,有时是富有的。
山中藏着许多精灵,或发声如吼,或沉默如太古;或跃如闪电,或伏如聚石。有风拂过,或劲,或柔,林木或低昂或倾斜,观之以浮光掠影或入其堂奥,一切仅能得其表象,一切皆未可知;而无风的时候,也是不平静的。林壑之中,始终有隐隐的簌簌之声,游弋在浓翳掩盖下的枝柯之间。知更雀把它长长的尾羽,犹自贴向晚风的帐幔。离主人家最近的蟋蟀,振羽奋翼,动股而鸣,弹奏起这个季节的旋律。金龟子竖起褐色的翅膀,抖起的风是弧线的,是快闪的速度,活像一个精灵儿。忽然在一片树叶背后,响起了雄壮有力的声音。俄而,在另一片细枝的梢头,又响起了婉转柔和的叫声。这应该是和鸣之声吧!但观其形,察其迹,听其音,又显然是不同类的。却能在同一片自然之域中,彼此共鸣于林草之间。那自然,是四时的舞台;那物候,是宜人的光景;那昆虫,是和谐的乐队。风雨晴日,不知疲倦,变或不变,在岁月的幽深之处,流淌着丰富的、生动的韵律……
此时,大山的内与外,远与近,豪奢也罢,贫穷也罢,皆如游动着的微茫的光影,发现与被发现,见到与不见到,你都会感到一种力量的汇集,在下盘根错节,在上锋芒毕现。
让我这个作客山中的人,看得有些眩晕了。我感觉大山都在向我倾斜过来,压迫着我。不,或者是我面对大山,忽然自心底里而滋生出一种悚然之感,或敬畏之意。但是,一时之间,我又想,敬畏是有的,既然能走进大山,就说明我是不惧于与大山相对的。
对于山景与人情,我更多的是怀有一种施施然陶醉其中之情的。
我的心装得下大山,也行有盘桓,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富足起来了。
山,有时是清贫的。
清贫得只剩下虚空。
清贫得能把你的心淘空,干干净净……
除了绿,几乎一无所有,只有风声是豪奢的。
其实,山里人家,对贫富的感觉,不是那么敏感,也没有那么强烈的功利追求。他们只敏感于四季,四季是他们的主人。他们在大山的褶皱里,情愿做大山的仆人,匍匐在地,精心侍候着土地,以自己的虔诚之态换取上帝对季节的施舍。他们只敏感于一季一候……在春天撒下一粒种子,经过一个夏天的忽视,到秋天随便㧟上篮子,就能收获超过十倍的成果回来,他们就满足了。纵然野草淹没了庄稼,他们也不在乎。高兴了,就把这些荒秽扯下几把,用葛藤一捆,随意地丢在猪圈里。晚上照理会烫上一壶老酒,如果偶获野味,会站在门前的冈峦上,大吼几嗓子。约几袋烟的功夫,就有熟悉的邻居过来与之共饮。独乐,莫若众乐。醉了,就躺在四壁漏风的木屋里,听着禾木拔节的声音,沉沉睡去……在大山覆盖的阴影里,呈现出疏密无间的暗黑的内核,它有着本质上的自自在在。
主人家的土坯房子,也有些岁月了,就建在半山凹里,门前必辟出一块平坝,以便于晾晒一些早春的芽菜,夏收的谷米,秋天的山货,冬天的野获。房子虽简陋,但都出前檐,挂着红红的辣椒,编结的玉米,还有偶尔捡拾的灵芝。他们的生活简单,欲望简单,把一切都交给了大山,并向大山索取。
山里人是很热情的。做客几天,就要走了,那些热情的留客之举令人不忍遽去,怕有所辜负。他们拽住客人的胳膊,倾斜着身体,相持间,会拖拽很长一段路程,脚底即使摩擦出烟来,也要留住客人。至于误了农事,也不要客人离开自己的视线,生怕客人不辞而别。饭时,他们拿出最好的东西,倾其所有。新醅的酒,浑浑的,味有些薄,但却越喝越厚。那些酒取自山野,有甜杆做的,有柿子做的,有拐枣做的,有薯干做的,一一呼儿取出,劝客品尝。客人早已不胜酒力了,主人则打骂着自己的子弟,说:连个酒都劝不了,简直就是个废物。令其跪下劝饮,客何忍拂其美意,即使醉了,也不得不豪爽地痛饮下一碗一碗。
夜里透过破棉絮,看着星斗满天,听着蛩鸣檐下,我自会感动得要落泪了。那泪珠就像电流一样,于寤寐之中,先刺痛我的肌肤,又刺痛我的神经……
作者简介
杨府,诗人,作家,学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国家文物局秦文研究会理事。大学中文专业毕业,先后任湖北《十堰青年报》、北京《老字号》杂志、《中国文化与产业》杂志总编。沉潜务学,厚积其实。尚古好文,诸体皆能。丛脞芜杂,皆有情致。长于描述,精于结构。从容叙谈,寂然凝虑。“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即偶有雕饰,也以学问见长。重于著述,恒以多文为富。品类之盛,博雅有之。出版的著作有散文集《瓠下集》《村人村事》;长篇小说《婚内婚外》《检讨书》;诗集《家园》《乡村谣》;文言笔记《阙簃斋摭录初集》以及历史长卷《落架的凤凰》《帝国崛起》《中华血脉》《皇后隐历史》等。《帝国崛起》被中国出版集团推荐参加第六十一届德国法兰克福书展,被国内十余所大学列为辅助教材;《老字号与中国传统文化》入选“陕西精品图书出版基金”项目;《村人村事》被湖北“农家书屋”办公室评为“读者最喜欢的五本好书之一”。
2024-12-01
2024-11-25
2024-11-20
凡俗的人生,深沉的情怀——读王希文先生巨著《难忘的足迹》有感
2024-11-14
墨染春秋书岁月,德馨艺湛耀凡尘——对话八雅先生刘永国:探寻传统文化的诗意人生
2024-11-04
2024-10-08
2024-09-19
版权所有:旅游文化网 地 址:北京市朝阳区立清路22号 投稿及违规不良信息举报邮箱:zgzhoubu@126.com
免责声名:部分内容转载自其它媒体,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 如因作品内容或其它问题与本网联系我们会尽快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