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时的戚家军，从我的家乡出征，抗倭取得辉煌战绩，随军幕僚徐渭感慨赋诗：“帐下共推擒虎将，江南只数义乌兵。”他们解甲返乡不久，再度应召，沿运河北上，披星戴月近60天，抵达通州张家港，又日夜兼程奔向京北最为险要的古北口。他们自己也没想到，从此家乡成故乡。

想起这些，我心中的血就澎湃起来。我决定独自出行，走向寻找他们的路。初秋的天，湛蓝湛蓝，几缕白云在空中飘荡。我背着双肩包，乘上了北京开往滦平的长途汽车。当年的戚家军是扛着鸟铳、步行在崎岖的山道上的。

燕山重峦叠嶂。关口平缓，而两侧的山势，连绵攀升。边防的守卫，是一个整体。关隘与群山，互为犄角，遥相呼应。想当年，这密云道属地的金山岭、司马台的山岭沟壑上，到处有戚家军构筑敌台、城墙的身影。

金山岭长城位于河北滦平县境内，与北京市密云区相邻。我遥望一座座耸立在群山之巅的敌楼，心绪不由自主地激荡。

为让守台将士扎根边陲，戚继光鼓励家属随军。于是，大批义乌兵的妻子、儿女远离故土，在长城的敌台上建起“夜半边城吹觱篥”“何人不起望乡愁”的新家。

我是怀着现代军人的悠悠愁思，从砖垛口缓缓登上金山岭长城的。这里的每一级台阶、每一块砖石，都留有我家乡先人的体温。我一面抚摸温暖的墙体，一面静心倾听先人的声音。城垛上，我隐约看见身着戎装的兵士，紧握鸟铳，目光炯炯，注视着关外。一队官兵从身旁铿锵而过，述说的吴语乡音，是那么的亲切、动听。我不敢放重脚步，恐怕惊醒先人的梦；我不敢深重呼吸，我在寻找我自己的梦。

当我渐渐地登上山巅，一轮红日正从东方天际升起，重叠起伏的群山隐在黛色的迷蒙之中，座座高耸的敌楼岿然屹立，镶嵌着金色的光辉。在这里，长城九曲迂回，如巨龙逶迤盘绕，又欲腾飞。雄伟、壮丽、崇高、坚韧，众多美好的字眼霎时涌上心头，又被热血吞没。刚柔相济，曲伸自如，柔美的艺术与刚强的力量，在我国古老的长城上实现了无与伦比的统一。

二

我数度沿着长城行走，从河北的山海关、小河口、董家口、板厂峪、义院口，到天津的黄崖关。我住在一个守城军后裔的村落，晚上盘坐炕上与他们长谈。他们倾吐漫长的思乡之情，让我多次落泪。

记得是青山绿水披上朝晖的时候，我走进张鹤珊的家。张鹤珊是位长城守望者，也是义乌兵勇的后代。他为了心中的信念，30年守护长城，从最初的“义务守城人”，变成“长城保护员”；从最初的普通农民，成为中国长城学会会员。

长年的野风吹染，张鹤珊的脸庞呈紫铜色，50多岁，身板结实，抡起斧子劈柴，咣咣地，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说，咱村大多是守城军士的后代，山上有座张家楼，就是我家祖上守卫的。我们从小听长城的故事长大，我爹说长城救过他的命。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冀辽交界的城子峪一带属八路军活动区。日军为封锁老百姓与八路军的联系，在村子前后各筑有炮楼。听说八路军的粮食藏在山里，日军到处找也没找着，就将张鹤珊的爹和一些百姓抓进炮楼审讯。张鹤珊的父亲叫张世文，他和群众没有吐露半点信息。日军气急败坏，就将他和部分群众押到后山敌楼上。张世文是共产党员，日军看出他在群众中有威望，就将他拽到楼顶上，用枪点住他的脑袋：“不说出粮食在哪里，就把你推下去！”

高高的敌楼矗立在山脊上，一边是千丈悬崖，一边是俯视村庄的山坡，从哪边推下去，张世文都会粉身碎骨。面对日军凶残的威逼，张世文镇静、从容。他懂得，八路军是抗日的队伍，是老百姓的军队，粮食维系他们的生命，决不能落到鬼子手中。日军见张世文拒说实情，就狠狠地把他从楼顶推了下去。

空气突然凝固。刹那间，张世文就要倒在长城下的血泊中。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张世文从敌楼飘落的当口，衣服挂在了半空的水槽上，沉重的身子像个钟摆，悬空摆动，随时可能坠落下去。

张世文在水槽上从晌午挂到黑夜。炮楼的日军觉得张世文肯定死了。他们没有想到夜阑人静时，几位村民悄悄扛上独脚梯，将他救了下来。

多少年后，张世文将这一切说给张鹤珊听。“城楼救了我的命，也是祖上救了我的命。你长大后，给我好好看着长城，别叫人破坏了。”张鹤珊铭记心中，自觉走上了保护长城的漫漫路途。

我在张鹤珊家住了两晚。我们一起走进砌筑在长城上的张家楼。那一带还有姜家楼、骆家楼、吴家楼……都是以守楼义乌兵的姓氏传承下来的。张鹤珊抱着厚实的楼墙，深情地叙述祖上守城的一些传说和义乌兵留存的风俗，让我久久地感叹与沉醉。我一次次走上长城，一回回掀开长城农家的门帘，正是想倾听筑城、守城将士的故事和他们的心声。

四百余年来，这些历史的碎片，已经浓缩成会言说的文物。当然，我也实地看到村民珍藏的当年的作战利器与守城生活用具。对于我，更为珍贵的是从他们的故事和心声中，真切地感受长城文化的意味与精神的传承。文化是民族之魂，精神至高无上。

三

秋阳亮亮地照下来，映得山峦清晰、峻拔，长城更显崇高了。我在长城上漫步，恰在这时，有位少女怀抱一束山花走来，雅致的花簇衬着她秀丽的面容，青春气息花一样地绽放。从她匆匆的脚步中，我觉得她不是游客，那她又为何要到长城的大山上来采撷鲜花呢？

带着几分好奇，我与她搭上话语。少女是位高中生，正值暑期在家，她奶奶不慎摔伤。听奶奶说他们家族祖上是从浙江来守长城的，过去在金山岭，后来搬到口内的山脚住下来，祖祖辈辈在那里生活。她说奶奶是从口里嫁到口外来的，奶奶说这里离长城近，站在家门口就能看到高高的城楼。有一次，奶奶的兄弟来拜年，大雪天，还一起上长城呢，好像他们对这里的长城有特殊的感情。这回奶奶躺在床上，要我上长城采束鲜花回去，说他们的祖上是在开满山花的时候来守长城的。

我压抑不住激动，跟姑娘说一个星期后想去她家采访她奶奶。她告诉了我地址、电话后，就匆匆挥别。一束马尾巴似的黑发，飘忽在渐行渐远的视野里。

整整一个星期，我如约给女孩家打电话。孩子在电话那头哭泣地告诉我，奶奶昨日去世了，身旁还放着那束鲜花。我脑子嗡了一阵，心生自责：为什么当时我不跟随女孩去拜见这位几百年前守城兵士的后人呢？或许老奶奶见到我这个故乡来客，苍老的眼神会闪烁着惊喜，拉着我叙述她心中积郁已久的思念；或许她联想到古北口长城抗战的弥漫硝烟，又勾起对家史的种种回忆；或许她抿着几颗残牙，当着孙女的面，给我述说她们那一代人委婉而又率真的爱情……

女孩声音里流淌出来的是苦涩。在电话里，我真诚地安慰她，请替我这个远方的故乡人祭拜一下她奶奶。我想，过一段时间，我去看看老奶奶的兄弟姐妹，他们一定有许多故事和藏在心底的话可以讲给我听…